永远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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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毕业旅行 1986》:卡特琳

卡特琳的父亲正在鼓弄他那套所谓的“未雨绸缪方案”,每当卡特琳或她哥哥要撇下父母去旅行时,四十八岁,拥有一半威尔士血统、一半爱尔兰血统的休·凯利都会来这么一下。

卡特琳第一次接触到父亲的“未雨绸缪方案”是在她五岁的时候,当时她正要去参加班级老师约翰夫人组织的科伊德·瑟尔林博物馆的参观活动。自那以后,每当卡特琳要去参加曲棍球、无挡板篮球和游泳比赛之前,他都会拿出这套方案;她去露营或参加青年俱乐部组织的比利时远足,或是卢尔德的教堂朝圣之旅,以及六年级去奥地利滑雪旅行的时候,这套方案也不曾缺席。“未雨绸缪方案”也被称为“实用性方案”或是“应急操作方案”,其下隐藏着一位父亲的惶恐不安。他就像是在守护着珍贵无比的宝物,随着时间的流逝,宝物也变得越来越有价值。这位忐忑的父亲目前就在想: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就完了。

休的担心情有可原,因为卡特琳即将踏上的是一次长途旅行——在希腊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跳岛游,陪伴她的是朱迪思·哈里斯和拉娜·劳埃德,这两个姑娘从卡特琳五岁起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三个女孩大相径庭,就像是粉笔、奶酪和巧克力搅和在了一起。但是她们都非常了解也很爱自己的朋友,从幼儿园的第一周开始,一直到现在,她们三个都是如此的要好。在她们长达十三年的友谊当中,三个女孩几乎每天都腻在一起,而且都清楚一点,那就是这次旅行回来以后,她们的人生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卡特琳会在卡迪夫学医;朱迪思会去伦敦读经济学专业;拉娜则是会接受训练,成为一名音乐剧演员。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假期,这是她们三个最后的欢聚,是在开启人生新篇章之前最后互相陪伴的机会。敲定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绝非易事:是去澳大利亚徒步旅行,还是在新西兰房车自驾游?又或者是前往法国采摘水果?朱迪思还建议买火车通票游欧洲大陆,说是可以感受欧洲大城市,比如汉堡和尼斯的历史和魅力。卡特琳则想去看看巴黎和罗马,她极为向往地感叹道:“这太浪漫了。”

“有钱才能浪漫!”拉娜警告道,没有丝毫停顿就给朋友们泼起了冷水,“我们三个每天只有十英镑的预算,我宁可在海里泡澡,在沙滩上睡觉,也不愿在满是瘾君子的恶心火车上度过一个月。”

“就你讲究。”朱迪思讽刺地说道。卡特琳则叹了一口气。

“听着,”拉娜的语气软了下来,“跳岛游怎么样?希腊历史悠久,好玩的也不少,朱迪,这就符合你的要求了。然后卡特,如果你想要那些乱七八糟的浪漫,还有什么能比斯基亚索斯岛的日落更有诗情画意呢?至于我嘛,可以享受沙滩和酒吧,就这么简单。你们觉得怎么样?”

她们勉强同意了。两个人都习惯了拉娜的为所欲为,但令人沮丧的是,她通常都是对的。“太好了!”拉娜笑着说道,“跳岛游,就这么定了。”

“你要一直绑着它,听见了吗?就算是睡觉的时候也得绑着!”休一边叮嘱着卡特琳,一边拿出一只非常难看的卡其色贴身防盗包。

“但是爸爸,我不可能绑着它游泳或者洗澡呀。所有的旅行支票和现金都会湿透的。”卡特琳回答道。

“休,她说得有道理。”卡特琳的母亲莉兹劝道,她手上正拿着一双新的人字拖,鞋底粘着标有价格的标签贴纸,她在试图把它撕下来。

“伊丽莎白,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休每次想严肃点的时候都会喊妻子的全名,“卡特琳每到一个地方都得找到离她最近的保险柜——无论是在雅典的青年旅舍,还是科斯岛的酒馆……”

“爸爸,我可不认为那些简陋的小旅馆里会有保险柜。”卡特琳二十一岁的哥哥汤姆插嘴说道,他睡眼惺忪地走进厨房,翻找起小麦片,准备给自己垫垫肚子。

“别捣乱,汤姆。”休叹了口气。

“你不是应该九点上班吗?”莉兹问道,她很高兴还在上学的儿子可以在面包房做暑期工,因为他会带回来各种各样的美味点心。

“我请了一天假呀,你忘了吗?我要跟青蛙头说再见的。”

“嘿!”卡特琳笑着朝汤姆扔了一块面包皮。从她出生第一天被带回家以后,汤姆就一直叫她青蛙头。三岁的小汤姆当时默默地盯着刚从医院抱回来的她,足足看了有十秒钟,然后就向全世界宣布她看起来像只青蛙。

卡特琳·凯利若不是有意模仿,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只青蛙。她遗传了祖母苍白的爱尔兰肤色。“在烈日下外出,必须要涂防晒指数为50的防晒霜,你得保护好自己的皮肤。”莉兹一次又一次地警告她。她还继承了凯利奶奶会笑的绿眼睛,她喜欢这双眼睛——还有她不喜欢的草莓金头发,这主要是因为它总是不听话地乱长,并且发量很多,还是螺旋状的鬈发,根本不好打理。这些头发在她两岁的时候就这样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变过,完全无视地心引力的作用,再多的头发拉直产品也没用。人们总是对她说:“我真希望能拥有你这样的头发!”卡特琳听后会礼貌地微笑,心想:“不,你根本不想,这就像头上顶着一头苏格兰高地牛四处走动一样。”卡特琳对于自己的体貌特征有诸多的不满意:她觉得自己的鼻子太像“小精灵”了,一点儿都不好看;腿太短,膝盖内翻,当然别人都不这么认为。而且她对自己其他讨人喜欢的特征也视而不见,比如她心胸开阔,富有同情心,对自己所爱的人忠贞不渝。但卡特琳的父母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无论是从内在还是外在来说。

“想想吧——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可能会爱上某个希腊嬉皮士,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汤姆接着说道。

“不会有人爱上什么嬉皮士的!”休斩钉截铁地说道,“也别朝你哥哥扔食物了。”

“但是希腊有嬉皮士吗?”莉兹极为坦率地发问。

“拜托!你们能不能严肃点!说的就是你们三个!”休颇为沮丧地叫道,他小时候经常带着的爱尔兰口音都给急出来了,每当他有些心烦意乱的时候,说话都会不由自主地带着这种口音。他把防盗包递给卡特琳。“现在绑上它,试一下,我看看需不需要调整下宽度。”

“好的。”卡特琳听话地照做。这些年来,她已经明白,在父亲如此焦虑的情况下,顺从他是最好的应对方式。这样至少可以让他安心,尽管她知道自己在离开之前,会偷偷把这个防盗包藏在床底下,根本不会带着它。

“昨天晚上真的太感谢你们了,”卡特琳边说边把防盗包系在腰间,“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

“啊,确实很开心,是不是,休?卡特琳的朋友们也都太可爱了。”莉兹笑着说。

“嗯,挺有意思的。”休应和道,昨天晚上他们组织了一场告别派对,结果他的头现在还有些发晕。

“朱迪思没待多久,”汤姆边说边吃着早餐,“我们本来还要掰手腕啥的。”

“掰手腕!”莉兹喊道,“我的天,怪不得你没有女朋友,居然在派对上和年轻的女孩子们掰手腕!”

“她得早点回家,”卡特琳说,“你知道她妈妈那个性子的——噢!爸爸,轻点!你别这么粗暴。”休使劲扯着防盗包,让卡特琳几乎失去了平衡。

“我只是在测试它的强度。”休解释道,但听起来更像他在自言自语。

“要我说,朱迪思应该会很乐意和那个女人决裂的,”莉兹说,“我真不知道朱迪思是怎么容忍她的。”

“不过她爸爸还好——前几天在俱乐部里我还跟他打过球,”汤姆说,“你还别说,他看起来像是个老好人,拿起台球杆后简直就是个恶魔。”

“嗯,但是今天我们什么也别跟她说,好吗?”卡特琳说,“让朱迪答应一起去旅游就已经够折磨人了。拉娜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她,反复跟她说帕特里夏没有她在身边也可以。爸!带子嵌进我的肉里了,我觉得我都要出血了。”

“噢,抱歉,对不起……”

门铃此时响了起来,卡特琳的父母对视了一眼。“啊,一定是奥利里神父。”休一边往大厅走去,一边故作潇洒地说。

“他来干什么?”汤姆问。

莉兹显得很难为情,她转向卡特琳:“唔,你父亲认为既然你星期天没能去做弥撒……”

“妈!我说过多少次了!”卡特琳说,“我不会再去做弥撒了!”

“她现在是一个羽翼丰满的无神论者了,跟我一样。”汤姆调侃道。

莉兹用茶巾轻轻抽了抽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别胡扯了,托马斯·凯利!我们门外正站着一位教士,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然后她突然转变了态度,笑容满面,仪态甚是优雅地转身——“奥利里神父!”神父走进了厨房。奥利里身材矮小,有些臃肿却颇为结实,他看上去都可以在比武台上大展拳脚,更不用说在圣台上了。一进厨房他就热情地向大家点头。

“嗨,莉兹?最近怎么样?还好吗?”奥利里神父来自卡迪夫,口音相当浓重,嗓音高亢尖利,总是让听到他说话的人诧异不已。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位教士,他说话的感觉听起来实在是太过于都市化了。

休站在奥利里神父身后,紧盯着他的孩子们,以防他们在这位基督尘世代表面前胡闹。“卡特琳·玛丽,你现在能给奥利里神父倒杯茶吗?”休强行让自己高兴起来,然后对卡特琳吩咐道,他的口音现在忽然变得非常像科克人了。当他身处教堂、在教士或修女附近时,经常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卡特琳腰上仍然绑着那个卡其色的防盗包,她先是用挑衅的目光回望了一眼休,然后才应道:“当然,我亲爱的教父,我这就给您倒茶,马上!”

教士正在穿他做礼拜的常服,似乎没有注意到卡特琳的嘲讽。她径直走向水壶。

卡特琳确实很爱她的父母,但她无法接受这种向教堂卑躬屈膝的行为。她其实不像汤姆那样是个无神论者,她只是感觉有点什么——但是更具体的她就说不清楚了。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去做弥撒,喜欢跟弥撒有关的一切,为初领圣体[1]进行装扮,编造罪恶以便可以忏悔,像念幸运咒一样连续不断地重复念叨着万福玛利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卡特琳的信仰开始崩塌。当然,她喜欢基督耶稣积极的一面——他看起来是个好人,有很多美好的品质:善良、富有同情心、宽容。但除此以外呢?抱歉,还是算了吧。因为除此以外全部都跟罪恶和报应有关。所以他们家经过激烈的讨论以后各退一步,做出了一个决定:卡特琳会继续去做弥撒,直到她满十八周岁,因为在那之后,她就会成年,她所作的每一个决定就会是出于成年人的考量,这才是公平的。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朱迪思和拉娜,在没有去做弥撒的第一周,她躺在床上痛哭不已。她这是在冒险吗?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现在她变成了……实际上,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什么东西?异教徒?不信神的怪物?她整个成长过程中一直被灌输着天主教的教义,由此产生的负罪感是不容易消退的。卡特琳的父母从来没有逼过她,从来没有说让她周日早上必须加入他们,一起去做弥撒,她对此很是感激。但是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她还是要做子夜弥撒的。“我觉得自己是个伪君子。”她告诉朱迪思说,但朱迪思却不明白为什么。

“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不能在想去教堂的时候去吗?就像做健美操那样,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不可以吗?”

“也许吧。”卡特琳说。但她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水烧开了,卡特琳煮了茶。“所以,今天下午你就要走了,是吗,凯特?”十八年了,奥利里神父从来没有叫对过她的名字。

“是的,神父。”莉兹替女儿回答。

“其实,我的名字叫卡特琳。”她徒劳地嘟囔着。因为莉兹直接越过她,跟奥利里神父交谈了起来。

“休会在一点钟把她们送到布里斯托尔机场,然后她们就会直飞雅典。”因为卡特琳已经选择了“放弃教堂”,所以她的母亲很紧张,完全不让她主动回答神父的问题,怕她在驱魔者的唆使下长篇大论地抨击亵渎神灵。

“啊,雅典,原来如此。好吧,现在,事情是这样的……”

虽然有些古怪,但是卡特琳觉得奥利里神父说话的方式很迷人。他那带着卡迪夫口音的话语好像可以直戳人心。他说话的方式很碎片化,内容简短,不连贯,稍显僵硬。就像音乐手稿上的一连串星罗棋布的八分音符。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十字架,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莉兹悄无声息地拿走了汤姆的那盒小麦片。“你的父母——他们想让我为你祈祷,希望你一路顺风,就像……”

汤姆看了他妹妹一眼,拼命忍住笑。她睨了他一眼,有些憋屈窝火。

“那么,让我们低头祈祷一分钟,好吗?”他的声音变了挡,降低了一个八度,变得紧张而神秘,但仍然像机关枪一样快速地说着话。“主啊,耶稣基督啊,您是光明,是希望。上帝啊,请保佑您的仆人——凯瑟琳——”

“是卡特琳,是——”

“嘘。”莉兹发出嘘声,她的眼睛紧闭着。

“……保佑她可以在您的看护下,在旅行守护神圣克里斯托弗的保护下,在遥远的希腊安全地旅行,还有——”

汤姆控制不住了,扑哧一笑。

“阿门。”

休和莉兹也齐声结束了祷告:“阿门。”

“不好意思,我能问个问题吗?”卡特琳插嘴道。

“不行,嘘。”休直接拒绝。教士又打开他的包,在里面翻找起来。

“但是在他把我名字弄错的情况下,祷告怎么能起作用呢?还有,我甚至怀疑他在我受洗的时候有说对我的名字吗?”卡特琳低声争辩道。

这时,汤姆不得不借用他母亲印有伦敦塔的茶巾来抑制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狂笑,他把几乎一半的茶巾都塞进了嘴里。

“这个给你!”奥利里神父说着,拿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卡特琳注意到盒子的边缘已经掉漆了。他打开它,里面是一个灰色的塑料海绵垫,上面摆放着一条艳丽花哨的银色项链。

卡特琳凑近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条俗气的圣克里斯托弗吊坠,是他们在教堂后面那个满是灰尘的陈列柜里卖的那种吊坠。

“你觉得怎么样?”奥利里神父问道,眼睛闪闪发亮,仿佛给她看的是一颗科依诺尔钻石。

“它可以保证你旅途的安全!”休直接拍板宣布。

“太棒了!”莉兹紧跟着说道,“现在就戴上它,好吗?这样它就可以开始生效了!”

卡特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母亲。

汤姆直接笑出了眼泪,感叹地说:“太美了,凯伦。”当然,除了卡特琳,没有人察觉到他的暗讽。她站在那里,绑着卡其色的防盗包,戴着镀镍的圣克里斯托弗吊坠。说实话,这个吊坠看起来更像一个SOS纪念章,只是没那么精致。

“嘿,这看起来可真不错!”奥利里神父说。

门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我来接!”卡特琳大声叫道,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厨房。她跑到门厅,抓起电话。“5——0——6——5?”她说。

“卡特,是我,拉娜。”

“哦,感谢上帝!听着,你们越早来,我们越早开溜去希腊越好。我家人都疯了。我妈妈她——”

“亲爱的,我们有麻烦了。”

卡特琳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她担心地问道。

在电话地另一头,拉娜叹了一口气。

“是朱迪思。该死的,她说她不来了。”

注释

[1]基督教名词,指第一次进行“领圣体”仪式。耶稣在最后的晚餐时,以饼和酒作为“圣体”“圣血”祝福大家,接受“圣饼”“圣血”即为“领圣体”。——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