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壮士去国 伯牙船倾两江口 琴圣归楚 钟仪命绝大坟山
再说伯牙离开了妹妹锦棠之后,幸身旁众护卫轮番劝慰开解,还有那生性恢谑的老艄公不停地与他说笑解闷,心情这才得以逐渐平复。伯牙一路思前想后,这一己之哀与一家之痛,也许不得不暂时抛下了!还是大爹那日说得对,为长远之计,只有早日赴齐鲁学得琴中绝艺,才能立身天地之间,为父母报仇,为楚人争光,也才不负锦棠贤妹这一片苦心啊!
时值春夏之交,正逢江水暴涨,江上舟船纷纷落帆停锚,泊岸避险,唯老艄公艺高胆大,仍操舟于滚滚激流之中,沿长江北岸御风逐浪,日行百里之遥!
楚山楚水飞掠而过,白浪滔滔流向天际;云帆鼓浪,直挂沧海,少年琴师不禁壮心如风,只恨不能插翅飞去东海泰山!初次去国远游,伯牙不禁于船头祈祷上苍,暗自发誓:“爹娘若是在天有灵,还望保佑孩儿一帆风顺,寻访我师叔成连,学得绝妙琴艺!孩儿绝不会忘记这国仇家恨,一定还会回来,一定还会回来的!”
老艄公在船尾关切地喊道:“公子!你一个人在那里嘟嘟囔囔说什么呢?小心哪!”
“哦,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呀!”——伯牙赶紧于船头坐下,忙掩饰道:“伯牙只是在想,咱从郢都一路行来,怕有五六日了吧?不知何时才能出楚国啊?”
老艄公稳稳掌住舵,笑着回道:“呵呵呵!老夫这船日行百里,怎么,公子还嫌不快么?公子这是第一次出门,只怕是心急了吧?哈哈,咱楚国地界呀,从南到北,从西往东,少说也有纵横好几千里吧!出楚国?还没过汉水呢!”
“哦,还没过汉水呀?那何时才能下吴越,赶赴齐鲁啊?”
“若是这船顺风顺水,再有个几日,便可以过汉水,下吴越,然后再经吴越换走陆路,快马加鞭,要不了十天半月,或许就可以赶赴齐鲁啦!”
“啊?到了吴越还须十天半月呀?我说老伯,还能再快些么?”
“哎,不急不急!这已是够快了,你看人家那船,哪还敢走哇!十天半月又算得了什么,当年孔夫子带着他的那些贤弟子周游列国,公子晓得他们用去多少时日么?”
“孔夫子?”——伯牙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孔夫子周游列国,您知道用去多少时日么?”
“依老夫之见哪,怎么说,也得耗费十年八年吧!”
“您说什么?十年八年?不会吧?”
“咋不会啊?孔老夫子当年乘的可是牛车呀,只怕还远远不止呢!哈哈哈哈!公子此番访师学艺,少不了遍访名山大川,漫游九州列国,没个十年八年哪能成呢?公子日后若学得钟大人绝妙琴技,他年衣锦还乡之时,说不定哪,也是两鬓成霜,满头华发了呢!……”
“不会的,不会的!伯牙此次赴齐鲁之地寻访师叔成连,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年三年,一定会回来的!老伯您想啊,我师父钟大人被白起掳去咸阳、妹妹又被其父威逼去秦国和亲,还有我老爹与屈府一家人,他们可都盼着伯牙早日学成归来啊!我伯牙又岂能抛开这些不管,远游不归呢?您哪,说得也太没边啦,还两鬓成霜,满头华发,怎么会呢?”
老艄公又狡黠地笑道:“哎!人在江湖,可身不由己啊!公子多才多艺,人又生得俊俏,这一去三年五载的,真个是天高任鸟飞,水阔凭鱼跃啊!说不定呀,以后若遇上它一个两个红颜知己、美貌女子,哪里还会想起这些呀?早过自己的神仙日子去啦!哈哈哈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老伯您又说笑了、又说笑了!”——伯牙窘得脸上一红,急忙辩白道:“什么红颜不红颜的!大仇未报,恩怨未了,伯牙又何以家为啊?伯牙这辈子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只有这面琴,才是我的至爱,我的知己啊!这么说吧,老伯!以后哪怕遇上貌美如仙的女子,我伯牙也是目无余子,决不会动心的!”
“哟!说什么呢?什么目无余子?什么不动心呀?”——那些护卫原本都躺在舱内小寐,听外面说得十分热闹,也纷纷出来调笑道:“貌美如仙的女子都不动心,那还有什么动心哪?哎呀呀!我说老伯呀,你就别拿人家伯牙公子胡乱取笑啦!伯公子可不像我等舞刀弄剑的,都是些粗俗之人,美色当前,人家可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啊!”
“是啊是啊!美色当前,公子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可咱不是呀,咱可是凡夫俗子啊,哪能不动心呢!对不对,兄弟们?呵呵,哎,公子可别脸红啊,刚才公子说的话,我等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啊!我说公子啊,以后若真遇上个貌美如仙的女子,公子若是目无余子,可要让给兄弟们哟!怎么样?公子?啊?哈哈哈哈!……”
伯牙脸更红了:“哎呀呀!你们怎么一个个看起来,与那登徒子无二,都是些、都是些好色之徒啊?罢了罢了,不与你们说这个了,不与你们说这个了!”
众人的哄笑让伯牙愈发不知如何才好,只是连连摆手,又赶紧换了个话题,顾而言它道:“哎,对了,刚才老伯不是说起孔夫子乘坐牛车周游列国,费去十年八年光景么?孔老夫子过世已近百年了,他老人家的事情,您一个船家,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莫不又是信口胡诌,哄伯牙开心的吧?”
“哎,老夫这把年纪了,又怎会信口胡诌,哄骗公子呢?孔老夫子这些事呀,都是老夫爷爷的爷爷与老夫说的啊,老夫爷爷的爷爷那是亲眼见过孔老夫子的,不会有错的!”
“啊,老伯爷爷的爷爷见过孔老夫子呀!哎呀呀,那不就是您曾太祖么?那您老与伯牙说说,孔老夫子当年带着子路这班学生周游列国,究竟到咱楚国来过没有?”
“怎没来过?来过、来过!告诉你说,过了汉水可见有块石碑,那便是夫子问津碑啊!”
“夫子问津碑?何谓夫子问津碑?”
“公子还不知道吧,夫子问津碑呀,那还是大有来历的咧!相传孔夫子当年周游列国,一路南下,来到咱江汉楚地,可面对茫茫大江,硬是让他老人家一夜愁白了头哇!”
“一夜愁白了头?那又为何呀?”
“嘿嘿!只因夫子那牛车被大江挡道,此路不通啊!这块石碑呀,就是孔老夫子命他那门生子路前去探路,寻找渡船之处的!”
“哦,这是真的么?”——伯牙似乎有些神往:“这么说来,孔老夫子当年还真是到过楚国的,他老人家那句名言,只怕也是在这大江岸边,有感而发的吧?”
“呵呵,孔老夫子的名言多啦,不知公子说的是他那一句呀?”
伯牙摇头晃脑吟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老艄公大笑:“对呀对呀,公子说的没错,就是这话,就是这话!不过,他老人家当年到底还是没能渡过江去,而是恸哭而返、恸哭而返啊!哈哈哈哈!……”
又过了几日,帆船行至一片开阔之处,只见两岸水陆横陈,壅塞开阖,更见水势浩大,恣肆汪洋!伯牙不禁有些担忧:“老伯您看,前头好大好大的水啊!咱这是到了哪里呀?”
老艄公也敛起笑容,眯缝起眼睛打量道:“公子小心啊,前面就要到两江口啦!”
“两江口?在哪里、哪里呀?那里是两江口呀?”——伯牙不禁瞪大了眼睛望道!
“你看,前面波涛翻滚之处,那便是两江口!那可是汉水入江,两江交汇之处啊!”
“汉水入江?”——甲护卫搭目问道:“北边那分出众多流派的地方,便是汉水么?”
“是啊,你们看,汉水到了此处不是一条,而是一片!前面那片汪洋之处,便是汉水啊,人们也叫它夏水!别看如今涨水之时,夏水像头凶猛的野兽,横冲乱撞,平时却是温顺得很,就像是谁家服服帖帖的小女子呢!”
伯牙忽而又有了兴致:“好、好!好一片夏水啊!老伯,这汉水便是水经中记载的那个‘江汉汤汤,万水泱泱’的夏水吧?”
“呵呵,别的地方还有夏水么?普天之下,就只有咱楚国这一道夏水呀!”
“好哇!夏水,汉水,我喜欢!你们看,好个吞星吐月的夏水啊!江汉汤汤,万水泱泱!真是不出秭归,不知天下之大;不游江夏,不知我楚国之美啊!”——伯牙更加兴奋,不禁挺立船头,手舞足蹈地吟哦起来:“云梦水乡,千里泽国,星汉灿烂,洪波涌起!”
老艄公哈哈大笑道:“公子小心啊!这些都是你们文人说的,咱船家可没这些个好听的字眼,咱船家只说两江口这地方呀,它是无风浪三尺,有风浪三丈啊!”
“无风浪三尺,有风浪三丈?”——伯牙望着前头江面上水花翻滚,暗潮汹涌,心下虽有些担忧,嘴上却道:“有那么悬么?只怕又是那些船家编出来吓唬船客的吧?”
“咋是吓唬船客呢?你看前面小山就叫大坟山,大坟山下两江口,不知翻过几多船呢!”
“啊,大坟山?怎么叫大坟山啊?那里真的翻过许多船么?”
“唉,公子还莫不信!”——老艄公正色道:“长江汉水往来的那些船只,凡经过大坟山两江口的,都要先到山上那庙里去拜祭一番,才敢放心行船呢!……”
乙护卫突然站起来用手指道:“是呀是呀!你们看哪,那山上还真有一座庙呢!”
伯牙也看见了江北那些起伏绵延的大坟山,还有半山腰上那座飞檐红墙的宏大庙宇,便又问道:“哎,那庙看起来还不小呢!老伯呀,那庙里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啊?”
“当然神圣啦,这公子又没见过吧?这座庙宇哇,便是鼎鼎大名的禹稷王宫咧!”
“禹稷王宫?是那位子承父业,治水救世的大禹王么?莫非大禹王也来过这里?”
老艄公又如数家珍道:“当然来过呀!话说洪荒远古时期,两江口这地方常有孽龙作恶,因而此地才水情险恶,浊浪滔天,不知有多少船只,在这里葬身鱼腹呢!后来,禹王爷治水来到夏口,特意遣来一对神龟灵蛇,这才锁住了在此兴风作浪的孽龙!……”
“哦,禹王爷遣来一对神龟灵蛇,锁住了兴风作浪的孽龙,那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
“后来呀,禹王爷从天庭盗来玉帝息壤,湮灭了水患,又疏浚河道,引夏入江!为感念大禹爷治水的功德,人们在两江口大坟山上建起了这座祈福穰灾的禹稷王宫!”
“哦,原来如此呀!”——伯牙望着前面的禹稷王宫,不禁也跃跃欲试:“老伯啊,这座禹稷王宫既是替过往船只祈福禳灾的,那咱们是否也要上去拜祭一番呀?”
然而老艄公此时已顾不上应答伯牙了,他紧紧扳住舵杆,正自全神贯注应对洪水的冲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只帆船在波涛中俯仰低昂,已箭一般地驶近了大坟山两江口,在洪水推涌下,霎时又被抛向高高的波峰浪谷!
船上众人顿时惊魂失魄,个个伏在船上,吓得不知所措!老艄公两江之上行了大半辈子的船,还从未见过如此险恶之水,不由得也胆战心惊!只见老艄公面容失色,掌住舵杆惊慌起来:“不好、不好!……前头浪、浪又来啦!各位小心,保护公子要紧!……”
老艄公话音未落,滚滚汉江之中果然又冲出一股汹涌洪水,如猛兽般地突然扑向了小船!潮头扑天盖地袭来,那根碗口粗的帆桅,立时如枯枝一般折断,小船顿时稀里哗啦,被打得七零八落,倾复于滔滔洪水之中!
老艄公及船上众人还来不及呼喊,便随之懵头懵脑地纷纷落水;置于舱中的那天授之琴、钟子仪传与伯牙的那面天授之琴,也被高高抛起,飞于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插入浑浊江水,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江上风急浪高,伯牙不识水性,仅只挣扎了两下,便被洪水无情地吞噬了;四名护卫虽各自命悬一线,却不忘职责在身,他们从水中浮起,仍大声呼喊着奋力向伯公子游去!无奈水势太过凶猛,一浪高过一浪,护卫们虽拼命击水,却依然无法游近伯牙,只能眼睁睁望着伯牙被洪水越冲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伯牙公子被洪水冲走了,这可如何是好?四名护卫相继挣扎着游上岸后,早已三魂去了两魂!他们虽已精疲力竭,但仍存一丝侥幸沿江拚命呼唤,期盼着奇迹得以发生!
“公子!伯牙!公子!伯牙!老伯!你在哪里、在哪里呀?”——然而,任他们搜遍了沿岸每处芦苇浅滩,任他们嗓子喊出了血,伯牙公子还有那位老艄公,仍无半点声息踪影,回答他们的,只有浪打江滩的阵阵涛声!
刹那间天昏地暗,船毁人亡!老艄公不见了,伯公子不见了,就连国人视为传世之宝的天授古琴,也从此销声匿迹,无从觅起!望着脚下滚滚江水呼啸东去,四名护卫沿江追寻了二十多里,早已是欲哭无泪,仿佛天塌了一般!
天地之间悲风阵阵,茫茫江面无处回应!护卫们俱都心力交瘁,绝望之极:“伯公子啊,你究竟是生是死,在哪里呀?东皇太一,你显显灵,显显灵吧!……”
不经意之间,夜幕已悄悄降临,天上闪烁起稀疏星光!不知是谁于江畔燃起了一堆篝火,篝火熊熊,映照出四名护卫了无生意的脸庞!望着篝火劈啪乱飞,一个残酷念头,不约而同起于护卫心中,只是谁都无法将它先说出口!
一轮明月升起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渐渐薪尽火熄;一位叫小乙子的护卫见其他三人仍都闷声不语地在那儿呆坐,便忍不住打破沉默,对护卫甲道:“大哥啊,咱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就是坐到天亮,也不是个办法呀!如今伯牙公子不见了,琴也不见了,大哥你就发句话吧,等天一亮,咱是沿江再去找找,还是回郢都报讯?”
“回去?还如何回去?如今还有何面目再回郢都去啊?”——护卫丙跳起来愤愤骂道:“这天杀的洪水!我可宁愿代公子去死啊!”
小乙子沮丧地嗫嚅道:“公子只不过是被水冲走而已,说不定、说不定还没死呢?……”
护卫丙即刻打断道:“哈,没死?真是笑话!这么大的水,岂能不死?公子又不会水!”
小乙子抬头望了望护卫甲,又央求道:“究竟如何,还是大哥说句话吧!”
被视为大哥的护卫甲仍无声地摇头,只是脸色却愈加阴沉;护卫丁也焦躁地跳起来嚷道:“唉呀!还婆婆妈妈地想啥啊?咱四个之中你最大,也最有办法,大哥你就说呀!是死是活,你就给句痛快话吧,咱都听你的,决不含糊!”
望着等他决断的兄弟们,护卫甲长叹了口气道:“唉!事到如今,还让我说什么?如今天授古琴毁了,伯公子也被水冲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当日选定我等四人护送公子前往齐鲁之地寻师,是屈老将军器重我等啊!公子在,我在;公子亡,我亡!咱可都是立下军令状的呀!……”
“就是这话!公子在,我在;公子亡,我亡!当初我等都是红口白牙,立下军令状的!咱楚人一言既出,落地有声!如今公子已死,古琴也丢啦,咱还有何面目再回郢都去啊?”
护卫丙性急地拔刀嚷道:“罢啦罢啦!事已至此,那还说啥?不如一死,以谢屈老将军!”
护卫甲与丙、丁都拔出刀来,准备以死谢罪,唯有那小乙子悲悲切切的,迟迟不愿拔刀;护卫丙鄙夷地叫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怎么到这当口啦,还像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啼啼,哼!生死由命,有什么好怕的?莫非你小子还想装熊了么?”
小乙子更加悲泣道:“并非兄弟贪生怕死,舍不得这条小命,只因兄弟自幼丧父,家中唯余七旬老母在堂,无人奉养送终,故而心中难过啊!……”
护卫丁更加不满:“想那多干嘛?谁无父母妻子?莫非就你一人有娘亲不成?”
“唉,算啦算啦!别骂自家兄弟啦!其实小乙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如今公子被水冲走了,我等实在有负屈将军重托啊!既是要以死谢罪,也不能没个报讯之人吧?”——护卫甲道:“这样吧,小乙子!我等死后,辛苦兄弟将我三人就地埋了,然后再回郢都禀报屈老将军,让屈老将军发落你吧!”……
“好!小乙子兄弟,来世再见!来世咱四个还做好兄弟!”——三护卫举刀豪爽地叫道:“你回去对屈辛老将军说,就说我三人今日已先走一步,追那伯牙公子去啦!”
眼看三位同生共死的兄弟,在自己面前决绝地挥刀自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瞬之间便是天上地下,阴阳两隔!小乙子顿时痛悔莫名,伏地叩头不已,嚎啕大哭!……
江畔上突兀隆起一座大坟,坟前立有一块木碑,其上以血书之:楚国护卫追随伯牙公子葬身于此!小乙子含泪掩埋了三位好兄弟,然后看准方向,连夜往郢都而去!……
日出日落,月隐星沉。小乙子失魂落魄,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个暗无天日之夜,偷偷潜回郢都家中!家中老母听见敲门,急忙掌灯开门一看,认出是自家儿子,禁不住热泪涟涟:“是你?小乙子?我的儿啊,咋这么快就转回家来?咦?我儿又为何这般模样?出事了么?来来来,儿啊,快进来,回家再讲、回家再讲!”
小乙子顾不上掩好柴门,一随老母进屋,便禁不住双膝跪地,泣不成声!
老母十分诧异:“儿呀!你这是为何呀?你们将伯牙公子送去齐鲁了么?”
小乙子悲泣道:“大事不好了呀,娘啊!我等大坟山两江口遇上洪水,船毁人亡!孩儿九死一生,险些就见不着娘了啊!”
“啊?船毁人亡?那、那伯牙公子呢?”
小乙子羞愧地低下了头:“伯牙公子被洪水冲走了!”
老娘亲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啊?伯牙公子被洪水冲走了?死啦?那那那、那与你一起的三位兄弟呢?他们人呢?莫非他们也被洪水冲走了么?”
小乙子悲凄地摇摇头道:“那倒没有,可他们,他们……”
“他们到底怎样了?”
“他们、他们说,说无颜回来见屈老将军,已在江畔挥刀自尽了!……”
“他他他、他们都挥刀自尽了?”——一听说几位兄弟俱已挥刀自尽,老娘亲一个趔趄倒退了三步,不禁珠泪滚滚,严词训道:“你呀你呀!我的儿呀,那天我儿也是与屈老将军立过军令状的呀!如今他们三个挥刀自尽,为何你你你、你一人独活偷生?”
小乙子赶紧上前扶住老娘亲道:“娘啊,并非是孩儿贪生怕死,不肯赴义,只是孩儿与他几个不同,孩儿上有老母在堂,还要靠孩儿奉养天年啊!”
老娘亲一把推开儿子道:“糊涂糊涂,我儿好糊涂啊!楚人重义轻生,一诺千金!唉,人无信不立,信义比什么都重啊!我那糊涂的傻儿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晓得啊?”
“儿晓得,这些道理孩儿都晓得啊!可孩儿要是死了,谁来侍奉您老人家啊?”
老娘亲直瞪瞪地跌坐床上,不禁长叹一声道:“唉,罢了罢了!看来,是老身害了我儿、害了我儿啊!……儿啊,你看外面好像有人来了,快去看看,快去看看是谁!”
“哎!”——小乙子答应了一声,出门去看,却什么人也没有,正自疑惑间,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巨响,急忙转回房中一看,却见老娘亲早已血流满面,触壁身亡!
小乙子顿时明白了老娘亲的良苦用心,不禁又悔又恨,抚尸痛哭:“娘啊,是孩儿错了、孩儿错了呀!孩儿有罪!小乙子不该回来、不该回来的啊!……”
一道惊雷滚过,蓦然炸响在小乙子的耳畔!闪电撕破沉沉夜空,倾盆大雨应声而至!……
雷声隆隆,大雨如注!大雨之中,小乙子掩埋了老娘亲之后,又连夜来至东城屈府门前,用力叩响了黑漆大门上的虎头环!屈府家仆开门一看,认出了是小乙子,吃惊地问道:“咦,怎么是你呀?小乙子?你不是……”
“休要罗唆!快去通报屈老将军,就说我小乙子有大事禀告!”
听说小乙子回来了,屈老将军顿时从梦中惊醒,他一面差人去请屈原女须,一面又急着问道:“怎么,是小乙子转回来了?就他一人么?没说有何事么?”
“就他一人,也没说有何事,小的已将他引至花厅正候着呢!”
屈老将军与屈原女须匆匆赶至花厅,只见那小乙子直挺挺地跪于花厅中央!屈辛忙上前问道:“小乙子!真的是你么?你怎么回来了?还有他们,人呢?看你这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快起来起来,快起来坐下说话!”
小乙子见了屈老将军,匍伏在地道:“小乙子有负屈老将军,还望屈老将军降罪!”
“啊?降罪?此话怎讲?”
“禀老将军,我等四人奉了将军之命,护送伯牙公子前往齐鲁寻师,途经大坟山两江口,不料却遇上汉江洪水暴涨,以至船毁、人亡!……”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啊,船毁?人亡?”
“是船毁人亡啊!”
“那那那、那人呢?怎么就回来你一个?”
“伯牙公子不幸被水冲走,我等实在遍寻不着!我那三个兄弟无颜回来面见屈老将军,即日便自刎江畔,追随伯牙公子去了!小乙子今日是特地赶回郢都,与老将军报丧的!”
屈辛老将军与屈平女须姐弟闻言,直如惊雷轰顶:“你你你、你是赶回来报丧的?”
“公子在,我在,公子亡,我亡!如今我那三位兄弟已随伯牙公子而去,小乙子又岂能独自偷生,苟活于世?”——小乙子平静地说完,便朝着屈老将军重重磕了三个头,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便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自己胸膛!……”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小乙子已经中刀倒地!屈老将军抱起小乙子悲痛地叫道:“小乙子!我的小兄弟啊!哎呀呀,你怎的如此糊涂,竟要轻生、竟要轻生啊?”
小乙子临死前摇头叹息道:“怨只怨天不佑我,那水实在是太大了呀!小乙子死不足惜,只可惜了伯牙公子,还有那天授古琴!小乙子今生有负屈老将军重托,只好来世再报了!……”
屈老将军将小乙子轻轻放下,眼里早已流出泪来:“好好好!小乙子你好样的,不愧为我楚中健儿、楚中健儿啊!小乙子,你好好走!老夫来世等着你,老夫来世等着你啊!……”
“伯牙、伯牙啊,我的好兄弟呀!为何天不假年,偏要夺我荆楚英才、夺我荆楚英才啊?”——屈原悲痛万状,冒雨奔至院中,愤然指天骂道:“上邪苍天!你这善恶不分的天、你这助桀为虐的天!你为何偏要昏天黑地,夺我荆楚英才、夺我荆楚英才啊?……”
再说钟子仪一家终于逃离了咸阳,一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恨不得立刻飞回楚国去!这一日正午时分,老少四人又饥又渴,踉踉跄跄地来至函谷关口,只见关外一条宽阔的驿道直通中原。道旁又见有一简陋酒家,高挑的茶旗酒幌下,三五个秦人模样的行商正歇了马车,于凉棚之下打尖。
钟汉臣搀扶着他爹问道:“您看前面那儿有个凉棚,咱也到那里歇歇再走吧!”
钟子仪看了看疲惫不堪的儿媳芈氏与孙儿小钟旗,也点点头道:“也罢,到那儿歇歇脚,吃些东西再走也好!”
大道上车马稀少,凉棚下除了几位打尖的行商再无其他客人了。钟子仪一行互相搀扶着在另一张桌旁坐下,卸下了包袱琴匣,又向小二叫些茶水包子吃了起来。然而他们衣着口音,还有这一家老少风尘倦容,却引起了那几位客商的注意!
“敢问这位老先生,看你们这装束口音,你们这是赶去南方的楚人么?”——那位打尖客商忍不住好奇,转身攀问道!
钟子仪亦微微侧身作答:“正是,小老儿一家正是要回南方去的楚人!”
“哦!”——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那位客商竟将长凳向他们移近一步,又神秘地问道:“既是楚人,那你们听说了咱们咸阳宫里,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大事?”——钟子仪本不屑回顾:“哼,什么惊天动地大事,不就是你们秦王娶了个楚国女子为妃么?”
“哎呀呀!什么娶妃?我们秦王那是娶的什么妃子呀?”——那客商又将长凳往前移近一步道:“你等莫非还没听说么?那位入秦为妃的楚女,明是楚妃娘娘,实是刺杀我们秦王的刺客、刺客呀!”
“刺客?”——钟子仪浑身一震,瞪大眼睛回身直视那客商道:“你说、说谁是刺客?”
“咦,咋啦?你们真不知道?就是你们那位入秦的楚国女子,我们秦王新纳的楚妃呀!”
“啊?你说什么?你说她是刺客?刺杀秦王?”——钟子仪大惊失色,手中包子不由得滚落在地:“她她她,她怎么会剌杀秦王?她怎么会是刺客?”
那客商望了望地上滚落的包子,诧异地回道:“哎呀你这先生,咋还不相信呢?这事儿在咸阳城里早就传开了!有说是在大婚之夜,又有说是那位楚妃娘娘祭祀亡母之日,总之,是那位楚国女子正要对秦王行剌之时,却被宫中侍卫撞破,一阵乱刀砍下,当场将那女子,还有她那奴婢侍女,两人一起剁成了肉酱!唉,真是可怜哪!”
另一客商也摇头叹道:“那日张仪相爷、还有白起大将军奉迎楚妃入城之时,我也挤在街上看见了!可我就是不明白,如此绝色的一个美貌女子,咋就是个刺客呢?唉,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呀!……”
听了客商们的议论,钟子仪霎时有如五雷轰顶,泥塑木雕般地怔在那里;正狼吞虎咽的小钟旗还没听明白,仰起小脸来还要追问道:“爷爷啊!啥是剌客呀?他们说谁是刺客呀?是说我锦棠姐姐和香草姐姐么?”
钟汉臣吓得面色如土,赶紧悄声喝斥道:“小孩子家,不懂瞎说个啥?快吃你的包子!”
芈氏见爹爹神色有异,也赶紧过来担忧地询问道:“爹呀,您这是怎么啦?”
钟子仪眼中悄然滚出一道浑浊的泪水,他默默推开芈氏的手,从桌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又东倒西歪迈出几步,怦然跪在尘埃之中:“苍天!老朽怎如此糊涂啊!只恨老朽有眼无珠,错怪了你呀,好姑娘!只恨老朽我有眼无珠,错怪了你呀,锦棠姑娘啊!钟子仪啊钟子仪,枉你白做了一辈子的火正、太卜,为何今日就瞎了眼、就瞎了眼哪!……”
钟子仪一时捶胸大恸,伏地不起;汉臣夫妇也跟着跪地痛哭不已!小钟旗更是泪流满面,他摇晃着爷爷,可爷爷无暇理他;他摇晃着爹娘,爹娘仍是不理他,小钟旗不禁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呜呜……这是怎么了嘛?呜呜……你们谁与我说说嘛,锦棠姐姐到底怎么了嘛?香草姐姐到底怎么了嘛?呜呜……”
那几位秦国行商早看出这位老人来历不凡,连忙上前将钟子仪扶到桌旁坐下,抚慰道:“哎呀呀!老先生年事已高,就别再这么难过了,看你们这身行头,还有这只琴匣子,敢问您老人家,莫非就是楚国乐尹,钟子仪钟大人么?”
钟子仪仍是心痛难忍,闭目不语;其子汉臣用衣袖揩了揩眼泪,黯然回道:“不瞒各位,我爹爹正是被掳来的楚国乐尹,现已蒙诏,被秦王放归回籍,前往郢都的呀!”
众客商面露欣喜倾慕之色道:“哎呀呀!果然是琴圣钟子仪大人,真是失敬呀失敬!”
“惭愧啊,惭愧!”——钟子仪闻言,睁眼长叹一声道:“唉,从今往后,琴圣之事休要再提!多谢各位还记得离乱之人,还有我这琴师钟子仪啊!只是老朽一个蒙难放逐的乐人,而今有如丧家之犬,真是愧对世人、愧对世人啊!”
“唉,钟大人休要如此伤感,大人含冤蒙难之事,在我们咸阳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那客商肃然起敬道:“钟大人声名满天下,就连我们秦人私底下也都为钟大人鸣不平呢!休怪在下多嘴,适才提起那位女刺客,不知大人一家缘何如此悲痛?”
“唉,说来真是让人痛悔莫名呀!”——钟子仪还未开口说话,早已是声泪俱下:“不瞒各位知晓哇,那位入秦为妃的楚国女子,原是对老朽我一家有恩啊!”
“哦,那楚国女子莫非与大人有故?”
“并非是与老朽有故,只缘那位好姑娘忍辱负痛,自愿入秦为妃,老朽才得以脱离苦海,再世为人啊!而今从诸位先生口中得知,这位好姑娘为老朽一家重义轻生,剌秦而亡,老朽那一日却不问青红皂白,竟然、竟然还当众狠狠羞辱了她,故而心中悔恨莫及呀!……”
“唉,难得呀!想不到那刺客竟是一位义薄云天的烈女子,真是可怜可叹啊!”
众客商闻言不胜唏嘘,其中一位沉吟半晌,他望了望咸阳方向,突然猛省道:“哎呀呀,不好哇!那楚国女子既是为钟大人刺秦而亡,我们秦王素来心胸狭窄,眦仇必报,对钟大人又岂肯善罢干休?看来钟大人不宜在此久留,还须早早离去为是!”
众位客商也齐声附合道:“是啊是啊!此处与咸阳近在咫尺,倘有秦兵追来,晨发夕至,钟大人还是不能耽搁,还须早早离开此地才是呀!”
钟汉臣惊惧了起来:“爹爹呀,这几位先生提醒的是,我们还是速速上路要紧啊!”
钟子仪叹了口气,起身抱拳谢道:“那好,那就多谢诸位提醒,老朽就此告辞了!”
“大人且慢!”——先前那位客商又道:“不知钟大人此刻意欲何往?”
“老朽劫后余生,归心似箭,自然是望荆山楚水而去呀!”
“在下还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请赐教!”
客商正色道:“赐教不敢,在下只是觉得,那位楚女子入秦为妃却刺秦而亡,秦王追兵定然不日将至!大人一家望楚国而去,这老的老,小的小,能跑得过那些追兵么?”
“哼!我钟子仪生为楚人,死为楚鬼!”——钟子仪决绝而言道:“各位不必为老朽担忧,倘若身后追兵将至,老朽我宁肯全家死节,也决不再回秦国去的!”
“人说钟大人琴艺高超,举世无双,今日看来,大人之气节亦更加令人钦佩啊!”——那客商近前抚摸着钟子仪身边的小孙儿,摇头叹息道:“可是您看哪,这么好的孩子,大人也不想给他留一条生路么?”
钟子仪叹了口气,犹是闭目摇头,默然无语;那客商又道:“钟大人气节如日月行天,江河经地,可性命却不复再生啊,大人难道就不想保全,你们家人性命么?”
钟子仪沉吟一番,不禁睁开眼睛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又当如何呢?”
那客商思谋道:“钟大人若信得过在下,在下可让大人一家平安返乡!”
“老朽愿闻其详!”
“大人请看,前面不远处有一左一右两条岔道,右道趋楚,左边则直通中原赵国的驿道,如今若为万全之计,还请大人不妨与家人走左边那条驿道,以避秦王追兵。待出了秦境之后,再由中原折返荆楚也不迟呀!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钟子仪明白了过来,自是千恩万谢:“多谢先生指点啊,老朽记下了,记下了!”
“不要多说了,钟大人一家安危要紧!还请钟大人一路之上,万望珍重,珍重!”
“萍水相逢,难得各位先生仗义执言,老朽无以为报,还望各自珍重、珍重啊!”——钟子仪一家收拾好包袱琴匣,泫然告别众位客商,便扶老携幼,转身蹒跚而去!
然而还未走出十步,又闻那位客商在身后高声叫道:“钟大人暂且转来、暂且转来!”
钟子仪止步,拱手问道:“不知先生还有何见教?”
那客商唤车夫将自己的马车牵来,对钟子仪道:“事不宜迟,还是用在下马车送钟大人一程,将大人一家安然送出秦国,才是呀!”
“哎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适才先生不吝赐教,已令老朽茅塞顿开,获益非浅,又怎好如此连累诸位?”
“哎!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今日有幸得识琴圣一面,是我等的缘份,还望大人勿要推辞!”
钟子仪仍坚辞不肯登车,众商贩不由分说,先将小钟旗抱上车,又将钟子仪等拥了上去:“大人休要再推辞啦,这点盘缠,不成敬意,还是请钟大人早早上路吧!”——那客商取出一包金帛塞进钟子仪怀中,便喝令车夫打马前行!
那车夫执鞭一声吆喝,马车便沿着关前驿道向东而去,钟子仪在车中怀捧着那包金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泪水洇湿了他的双眼,他只是怔怔地看那几位客商朝自己频频挥手,连他们的衣着相貌也都渐渐模糊不清了!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呀?为何要帮咱们啊?爷爷!”——小钟旗在车上收回目光问道!
钟子仪仍摇头无语,小钟旗又问:“那爷爷您认识他们么?”
钟子仪揩了揩老泪,伸手将小钟旗揽入怀中,又轻轻叹一口气道:“唉,今日萍水相逢,明日各奔西东,只可惜爷爷并不认识他们呀!哎,你们俩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
儿子媳妇互相望了望,又一起无声地朝爹爹摇摇头!
钟子仪喟叹道:“唉,老朽怎么也如此糊涂啊,怎么连他们的名字也不曾问下啊!……”
小钟旗仍不解地问道:“爷爷,他们不也是秦人么,为何对我们这样好啊?”
“秦人,秦人!对呀,他们也是秦人啊!”——钟子仪喃喃而言道:“孩子啊,你还小,还不懂,这就是世人常说的义,仁义啊!”
小钟旗似懂非懂,喃喃自语:“这就是世人常说的义?仁义?”……
这边钟子仪一家乘坐的马车刚刚驰出那些客商的视线之外,从咸阳城又飞快地驰来一彪人马。那彪人马转眼已驰近酒家,一位手提匣子的官差勒住马,大大咧咧地问那几位客商道:“喂!尔等在此歇息,可曾看见有几位楚人打从这里经过了么?”
“楚人?”——那客商回道:“哦,大人问的可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那一家人么?”
“嗯?这么说,你们见过?”
“见过,见过!”
“见过?”——那官差下马,近前问道:“那他们人呢?在哪里?”
“他一家老小在这凉棚下打过尖,歇息了片刻就走啦!”
“走啦?往哪里走啦?走了多久啦?”
“他们是楚人,自然是从右边那条道往楚国而去!嗯,只怕有两个时辰啦!”
“好!上马,追!”——官差提着匣子正欲上马,那客商又问道:“怎么?大人这就走么?”
“怎么?你还有事?”——那官差疑惑地问。
那客商笑咪咪地回道:“大人不喝口茶再走么?前面可没喝茶的地啦!”
“喝茶?唔,好吧!都下来在此歇息歇息再追,跑不了他们!”——那官差将手中匣子往桌上一放,高声嚷道:“小二,上茶!……”
趁他们喝茶的功夫,那客商又问道:“不知大人为何如此辛苦,去追那几个楚人呀?”
那官差望了客商一眼道:“与你说了也不要紧,那几位楚人是钟子仪一家,前日得罪了我们大王,我们大王要抓他一家回去问罪!”
“那这匣子里装的又是何物呀?”
“你问这匣子呀?哼,说出来吓死你!”——那官差得意地拍拍匣子道:“这里面装的呀,可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刺客,不过此刻已都剁成肉酱啦!”
“啊?真被剁成肉酱啦?唉!”
“哈哈!怕了么?咱奉了大王之命,还要将这肉酱给他们楚王送去呢!哈哈哈哈!喂喂!你们都喝好了么?喝好了咱就走,上马!追!”——说话间,那官差抓起匣子,率那彪人马沿着右边那条直往楚国的大道,绝尘而去!……
沿着通往中原的驿道,钟子仪一家乘坐的马车直奔赵国,一路上晓行夜宿,果然无事!几日后,马车终于驶出了秦境,进入了赵国地界。这一日天近晌午,那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条岔道旁问道:“前面就要到邯郸城了,大人,咱们是去邯郸城,还是从这里折往楚国去呀?”
“邯郸城?这么说,咱们已经到了赵国么?”——钟子仪在车中问道。
“是的,大人!咱们已经到了赵国!”
钟子仪与家人下得车来,举目四顾,只见眼前一片葱绿,景色果然又与秦国不同。搭目往北望去,薄暮之中隐隐显出一座高大的城楼,钟子仪问车夫道:“你说前面城楼就是邯郸?”
“是的,大人,前面那城楼就是赵国都城邯郸了!”
钟子仪又指向南边道:“那这一条道呢?这一条道又是通往哪里?”
“哦,大人说这一条道哇,这一条道就是通往南方的楚国!”
“楚国?”——钟子仪两眼放光,拈须颔首问道:“这一条道真的可以通往楚国么?”
“是呀,大人!从这里往南,不远处一条大河就是汉水,沿此汉水就可以到楚国了!”
“啊,沿此汉水就到楚国?”——钟子仪高兴地对小钟旗嚷道:“孩子啊,你听见了么,你听见了么?我们就要回楚国去了,我们就要回楚国去了啊!”
小钟旗也兴奋了起来:“爷爷、爹、娘!回楚国就可以找到我宛娘妹妹了么?”
“宛娘、唉,宛娘!”——一说到宛娘,钟子仪脸上的笑容顿时又凝固了,消失了,他看了看哀戚不语的儿子媳妇一眼,又对小钟旗道:“对,找宛娘、找宛娘,回到楚国我们就可以找到你妹妹宛娘了!……”
“真的么?哎呀,太好啦!”——小钟旗看看爷爷,又望了望自己的爹娘:“回到楚国就可以找到我宛娘妹妹了么?”
钟子仪一时心痛难忍,他抚摸着小钟旗的脑袋,喃喃自语道:“对,对!回到楚国我们就可以找到你妹妹宛娘,自然就可以一家团圆、一家团圆啦!”
“哟!一家团圆了罗,一家团圆了罗!”——小钟旗四下看了看,又忽然惊叫道:“咦,爷爷啊,这一路上怎么没见什么人家啊?”
那车夫在一旁叹了口气道:“唉,不瞒您说,这就是常平,哪还有什么人家啊!前两年秦赵两国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烈大战,不光是田地荒弃了,就连大道两旁的百姓,也差不多全都跑光啦!哎,我说钟大人哪,你们若是要去邯郸,小的还可以再送你们一程!”
“哦,不用、不用麻烦你啦!”——钟子仪连连摆手道:“老朽一家就顺着这条道回楚国去了!回去请务要转告你家的那位主人,就说我钟子仪,我楚国钟氏一族,永世不忘他们的大恩大德啊!”……
繁华的邯郸长街上,南来北去的过往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临街一家名曰“迎春”的歌舞坊里,丝竹悠扬,门庭若市,坊前一位开朗热情的中年老板娘,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坊中歌舞正酣,干干净净的小宛娘此刻正安静地趴在舞台一侧,呆呆地望着那些神采飞扬的乐师舞女。
老板娘来到小宛娘身边,将她抱到自己膝头上问道:“小宛娘!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呀?来,告诉婶婶,喜欢看他们歌舞弹唱么?”
“喜欢!”
“既是喜欢,那为何又不高兴呢?”
小宛娘静默了半晌,这才撇了撇嘴,怯怯地说:“我想我爷爷,还有我的爹娘哥哥……”
“哦,想家了?是不是婶婶待小宛娘不好?不喜欢邯郸呀?”
“不是,婶婶待小宛娘好!小宛娘也喜欢邯郸!”
“那为何还要想家啊?”
小宛娘低下了头,含泪呜咽起来:“婶婶,小宛娘就是想我爷爷……”
“好啦好啦,乖女儿!不哭不哭!”——老板娘抱起小宛娘哄道:“待以后有机会呀,婶婶我定会带着小宛娘去找秦国你爷爷,还有你的爹娘哥哥!好么?”
小宛娘当即止住哭泣,露出了笑脸道:“真的吗?婶婶!”
“当然是真的啦!婶婶几时又骗过你?”
小宛娘这才望着这位好心的婶婶,开心地笑了!……
此时此刻,钟子仪一家远远离开了邯郸城,正跋涉在重返楚国的崎岖山路上。夜露风寒,山高路遥,一家人艰难地爬坡过坎,翻山越岭!小钟旗又累又渴,他仰起脸来,有气无力地问道:“爷爷呀,咱们都走了这么些日子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咱们楚国去啊?”
钟子仪也早已是身心俱疲,他用根树枝撑住身子,歇下喘了喘气道:“好孩子,累了吧?再忍耐几日,只要咱们翻过这座山,走到汉水就好了。到了汉水,爷爷再与旗儿雇上一条船,一帆风顺就到了长江,然后咱们再乘船溯游而上,要不了数日就可以回到郢都去了!旗儿呀,那时啊,就不用这么累啦!”
“真的吗?”——小钟旗听了似乎又来了劲,他回身兴奋地喊道:“爹、娘啊,快来呀!你们都听见了么?爷爷说了,翻过前面这座山哪,到了汉水就雇一条船,咱就可以轻轻松松,坐船回郢都去啦!”
钟汉臣在后面搀扶着夫人芈氏,紧走了几步赶上他们道:“是啊,旗儿啊,等到了汉水就好啦!爹啊,您看,这都快累得走不动了,还是歇一下,歇一下再走吧!”
钟子仪看了看疲惫不堪的儿媳,叹口气道:“唉,那好吧,就在这里歇歇、歇歇吧!”
“好,那就都在这里坐下来歇歇!旗儿,还有他娘,你们也过来歇歇,都坐下歇歇!”
钟汉臣刚坐下不大一会儿,却听见爹爹又止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儿子慌不迭地赶过去替他爹捶着后背,问道:“爹啊!您这是怎么啦?受了风寒么?”
钟子仪摇了摇头,轻轻推开儿子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去歇着吧,别管我啦!唉,人老了,这点事儿算个啥?”
“爹您坐这里先等等,我去与爹爹找些水来喝!”
“汉臣,你给我回来!干啥去呀?”
“去给爹爹找些水来喝呀!”
“找水?你往四下里看一看,看还有没有一户人家?这荒山野岭,前无村后无店的,又上哪里去找水呀?”
“可是,爹啊,您这身子?……”
“放心吧,这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还走得动;爹这把老骨头,还不想丢在这里!旗儿!起来,都起来吧!咱们走,早些上路!”——钟子仪话未说完,又激动地咳嗽起来!
钟汉臣又慌着去搀爹爹,钟子仪拄着树枝站了起来,他一把推开儿子,倔强地向前走去!风吹黄沙,黄沙漫天,一家人顶着漫天风沙,又艰难地蠕动起来!……
这一日,钟子仪一家老小好不容易翻越了一座小山包,远远朝山下望去,他们眼前忽然闪现出一条晶亮晶亮的河流,那河流状如绕山而过的翠绿腰带,又曲折蜿蜒,一直折向西南!钟汉臣不禁兴奋地嚷了起来:“爹呀!您看、您往那边看呀!山下边是不是有一条大河啊?咱可有救了,有救了!那就是夏水吧?”
小钟旗也望见了,高兴得直嚷道:“爷爷、爷爷!旗儿也看见啦,在那,您看那儿!”
钟子仪倚杖而立,搭目望去,激动得喃喃自语:“看见了、看见了!不错不错,那就是夏水,那就是咱们的夏水啊!”
“爷爷!您不是说,望见夏水就望见楚国了么?这么说来,咱们是不是已经回楚国了?”
“是啊,回楚国了,回楚国了!旗儿呀,咱们钟氏一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又回楚国了,又回到楚国了啊!”……
夏水两岸山青水秀,旖旎如画,清澈如碧的江面上,一条小船载着钟子仪一家顺流而下!终于盼到重返故国的这一天,用故乡河水洗去一身的风尘疲惫,钟子仪以及家人心情,也如这只舴艋小舟一般,顿时轻快了起来!
小钟旗喝足了水,仍贪婪地俯身船外,用手撩起碧绿的水花说:“夏水真好美呀!爷爷您看,这汉江的水比起长江的水来,可是清亮多了!您看哪,还可以照得见人影呢!”
一路之上钟子仪虽早已耗尽了气力,却仍强打精神,兴致勃勃对孙儿道:“咱那支楚歌不是这样唱的么:汉水清,江水浊,江汉之滨是故国!旗儿呀,咱楚国就是依这条汉水而立,也是因这条汉水而兴,长江汉水这一江一河啊,就是咱楚国的圣水啊!”
“圣水?对,是圣水,是圣水呀!您看,好美的圣水啊!”——波光潋滟之中,小钟旗久久凝望着水中出现的影像;忽然,那水中影像轻轻晃漾起来,映照出天上飘过的两朵白云,却又不知为何,从中竟然渐次显现出了锦棠姐姐与香草姐姐,如花一般的笑靥!
小钟旗乍以为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他仰头望了望天上,天上确有两朵洁白如雪的云絮,悠悠荡荡地从头顶上飘过;他又赶紧揉了揉眼睛,低头再看,却分明看见那两位漂亮的姐姐就在碧水中央向他招手,耳旁似乎还传来她们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姐姐、姐姐!”——小钟旗不禁失口向着水中惊叫了起来!
旗儿的呼唤惊动了爹娘,芈氏疑惑地问道:“姐姐?什么姐姐?你怎么啦,旗儿?”
钟汉臣也莫名其妙地怪道:“是啊旗儿,哪来的姐姐呀?乱叫!快坐好,别掉水里去啦!”
小钟旗不知如何与他爹娘说,只是指着河水急忙分辩道:“不是的!我没乱叫,我看见啦,真看见啦!我的锦棠姐姐与香草姐姐就在水里,就在汉水里!你们看哪,她们朝我招手,还笑呢!”——话未说完,小钟旗便嚷着喊着伸手去水里抓,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抓住!
“胡说!这水里哪来的姐姐嘛?看花眼了吧?”——芈氏夫妇心里一惊,互相望了一眼,又一起朝水里望去,可他们怔怔地望了半天,水面上清清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被旗儿弄皱的阵阵涟漪……
望着爹娘疑惑不解的眼神,小钟旗恨不得赌咒发誓:“旗儿绝没有胡说,也没有看花眼!旗儿刚才真的看见了,锦棠姐姐与香草姐姐就在这水里招手,还朝旗儿笑呢!”——小钟旗说着又忍不住俯身船外,频频呼唤起来:“锦棠姐姐、香草姐姐啊!旗儿看见你们啦!快出来、快出来吧,你们在哪里呀?再让旗儿见见呀!……”
钟汉臣吓得偷偷瞟了爹爹一眼,爹爹正兀自在舱内闭目养神,于是赶紧又低声喝止道:“你这孩子呀,还不住嘴!哪来的什么姐姐嘛?早跟你说了,那都是你自己一时看花眼啦!你让爷爷好好睡一会,成不?”
小钟旗却不管不顾,他万分委曲地钻进船舱,反而摇晃着爷爷嚷了起来:“爷爷啊爷爷,快醒醒、快醒醒呀!旗儿刚才看见两个姐姐都在水里!可爹娘他们都不信我,爷爷您快出来看哪,快出来看看哪!”
其实钟子仪原本没睡,舱外那些话早已都听见了,只是一时头晕目眩,无力起身而已!小钟旗正摇晃着爷爷,忽然看见爷爷紧闭的眼中,渐渐浸出了两行泪水,不禁惊慌地嚷道:“爷爷,您哭啦?您怎么又哭啦?爹!娘啊!快来呀!爷爷怎么又哭啦?……”
钟汉臣夫妇闻讯钻进舱来,一把扯开旗儿埋怨道:“咳,都怪你、都怪你!你这孩子呀,怎么就不懂事呢?爷爷正养病呢,又拿这事来烦他!……”
钟子仪突然睁开浑浊双眼,淌着泪水怒斥儿子媳妇道:“说谁不懂事?究竟是谁不懂事?你们,还是旗儿?说老夫有病?老夫这好端端的,养个什么病?哼,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操心的瞎操心!你俩晓得个什么?还不如八岁的旗儿呢!”
无端招来爹爹责骂,儿子媳妇又委屈又悲凉,不知如何才好!钟子仪却不理他们,顾自向小钟旗伸出手道:“旗儿呀,过来、来呀,爷爷告诉你啊!其实啊,爷爷不用去看就晓得,你刚才没说胡话,他们不信你,爷爷信你,爷爷信你呀!”
小钟旗望了望窘迫的爹娘,又扑进爷爷怀里问道:“爷爷您信我么?您真信我么?旗儿真的看见啦,锦棠姐姐还有香草姐姐,我那两个姐姐都在汉水里!您老是咱楚国火正,又是太卜官,是真是假,一眼就能分得清的,爷爷能起来到船边去看看么?”
钟子仪慈爱地抚住孙儿,哽咽着摇摇头道:“旗儿啊,你说的这些,爷爷不用看就晓得!爷爷信、爷爷真的信啊!其实你不知道哇,你锦棠姐姐,还有香草姐姐呀,你这两位好姐姐,她俩早已成了神,都成了神啊!……”
“啊?成了神?”——小钟旗闻言惊悚起来:“爷爷,您说我两个姐姐都早已成了神?”
“是啊!她们俩都早已成了神,成了咱楚人心中的神啊!”
“成了咱楚人心中的神?可姐姐刚才怎么又会在水里呢?”
“唉,神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啊!”——钟子仪又流着眼泪道:“你看见神在天上,神就在天上;你看见神在水里,神就在水里啊!明白了么?我的好孩子呀!”
“可是,可是,我锦棠姐姐、还有我香草姐姐,她们再也回不来了呀!”——小钟旗也含着眼泪,异常伤感地搂紧爷爷道:“旗儿好想好想姐姐她们呀!”
钟子仪倚在舱里,静默得如同石雕一殷;他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听旗儿继续在怀里絮叨:“爷爷您看,旗儿我这身衣裳,还是锦棠姐姐与香草姐姐,在郢都与旗儿做的呢!”
小钟旗仰头又朝天上望去,天上那两朵洁白如雪的云絮,已经悠悠荡荡飘向了远方!……
小船顺流直下,不几日便抵近汉江口,宽阔奔腾的万里长江,顿时展现在一家人的眼前。小钟旗立于船头,望见前面汉水入江处波涛汹涌,不禁兴奋地嚷了起来:“爷爷您快看快看,好大的水呀!咱们到长江啦!再过几天就可以回郢都啦!……爷爷您看哪,那汉江岸边有山,山上还有好大一座庙呢!爷爷您看,那是什么庙呀?……”
然而爷爷已经无力回答孙儿所问的这些问题了!眼看就要回到日夜思念的故国,钟子仪却近乡情怯,一病不起!汉臣夫妇忧心忡忡,他们见汉江口附近山崖下,有几户稀稀朗朗的人家,于是便辞舟上岸,就近草草搭了个寮棚,权且先让卧病在床的爹爹遮风避雨!
钟子仪病势日益沉重,他自知病骨难支,不久人世,便将子媳孙儿召至床前,还未开口,先自伤感落泪;儿子心疼难忍,含泪劝道:“爹啊,您快别难过了,汉臣这就去找郎中大夫,爹爹会好起来的!……”
“唉,不用啦,不用啦,再也不用拖累你们啦!”——钟子仪微微喘息道:“老夫晓得,老夫这身子不是有病,是东皇太一要招老夫上天、上天去了呀!……”
“不会的、不会的!”——芈氏顿时跪倒在床头哭喊道:“爹会好起来的,爹会好起来的!媳妇还要随爹爹一起重返郢都去啊!爹爹呀!”
小钟旗明白了过来,也扑到爷爷身上放声大哭:“爷爷呀,您可不能死,千万不能死呀!旗儿还要随爷爷一起回郢都去呀!……”
钟子仪勉强朝孙儿笑了笑,又轻叹一声道:“郢都?唉,郢都怕是回不去啦!……”
“能回去、能回去、一定能回去的!爷爷,咱们还要回郢都去找妹妹宛娘啊!……”
“是啊,爹爹受了这么多苦,眼看苦尽甘来,就要到家了,爹爹却为何要说这话啊?”
“宛娘,我的小宛娘啊!”——钟子仪眼中又流出泪来,半晌才缓缓说道:“唉,这郢都老夫只怕是再也回不去啦!当日离开郢都之时,咱一家五口,回来却独独少了宛娘!这宛娘没有了,让老夫如今还有何面目回郢都去啊!”
一家老小闻言,又呜呜痛哭不已!钟子仪无力地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道:“都别哭啦,都别哭啦!你们这一哭,让老夫心里更难受啊!旗儿啊,你过来,爷爷有话要对你说!”
小钟旗又上前握紧爷爷的手问:“旗儿在这里,爷爷想与旗儿说什么啊?”
“旗儿呀!爷爷这心里想了又想啊,想将你的名字改旗为期,好不好呀?”
小钟旗眼泪汪汪问道:“改旗为期?为什么呀?爷爷,这好好的,为何要改旗儿名字呀?”
钟子仪自知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他眼望着心爱的孙儿喘息道:“爷爷就快要死啦,只怕再也见不着我的宛娘啦!爷爷只期待着、期待着,期待你们能早一点找回我的宛娘啊!否则,爷爷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是、也是于心难安啊!……”
一家人哀声又起,小钟旗抽抽答答地哭诉道:“爷爷呀,旗儿我明白啦,故而爷爷就将钟旗的名字改为钟期,是期待之期,期待着早日找回我妹妹,让咱一家团圆哪,对么爷爷?”
钟子仪微微笑道:“是啊、是啊!还是我的旗儿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爷爷的心思啊!”
“不对不对!爷爷错啦、错啦!我不是旗儿,是期儿、期儿呀!”
“哦哦哦!刚改过的,是钟期、钟期,是期儿呀!哎,你们俩也给都我记着,从今往后,咱旗儿的名字就改为钟期,明白了么?”
钟汉臣与媳妇芈氏点点头,悲悲切切地回道:“是,明白了,爹啊!……”
入夜,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寮棚外,江河奔涌,浪涛拍岸;寮棚内,一灯如豆,凄然无语!一家人悲苦地偎在一起,正寂寂入神时,忽听得钟子仪睁眼大叫一声,挺身仰了起来!钟子仪双目如炬,以手戟天,悲愤地呼喊道:“东皇太一,东皇太一啊!老夫知错了、知错了呀!要罚就罚老夫一人,不要连累老夫家人呀!……”
“爹啊,您怎么啦?这是怎么啦?”——汉臣夫妇与期儿俱惊悚不已,一边喊叫,一边张惶四顾,却见爹爹又颓然仰天倒下,一家人顿时扑上去大哭起来!
家人声声呼唤中,钟子仪又睁开眼来,流着泪缓缓而言:“想我钟子仪以琴立世,不仅一身兼楚国乐尹、火正、太卜三职,还侍奉过我楚国宣王、威王、怀王三代君主,自信凭此一面瑶琴敬鬼神,护苍生,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祖宗先人啊!可是,唉,惭愧啊、惭愧!想不到老夫这辈子,还不如一个姑娘!上官锦棠,钟氏一门的恩人、恩人啊!”——钟子仪还未说完,又激动地呛出一口鲜血!
“爹啊,您快别说啦,别说啦!”——钟汉臣吓得赶紧劝阻他爹再继续说下去:“儿子晓得,咱钟氏一族,从此以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远都会供奉上官锦棠灵位的!”
钟子仪微微闭了闭眼睛算是回答,稍顷,他推开儿子紧握的手,又喘息道:“汉臣啊,爹要走啦,还有一事要交待于你的!……”
汉臣跪倒在地,哀哀泣诉道:“爹还有何事吩咐?儿子听着呢!”
钟子仪面如土灰,又缓缓睁开浑浊双眼,望了望环伺在侧的家人,颤巍巍地最后嘱咐道:“若论乱世避祸,两江口这地方就好,爹死后,就将老夫掩埋于此,连墓碑也别留下!还有,待期儿长大以后,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期儿为官,更不能让他如老夫一样,去郢都为乐官!老夫的话,你们都、都记住了么?”
家人闻言,又都呜呜嘤嘤,放声痛哭起来!
钟子仪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眼睛在寮棚中竭力寻找什么;小钟期赶紧将琴匣找来递过去道:“爷爷是在找这琴么?”
钟汉臣含泪将琴匣接过来,又举到爹爹眼前问道:“爹呀,您是在找琴么?”
钟子仪推开那琴道:“不是这琴,是老夫那面天授之琴!”
“爹那天授之琴?爹爹那琴,西行那日不是换给那个少年琴师了么?”
“少年琴师?”——钟子仪似又想起了什么,眼里顿时灼灼闪光:“是啊,老夫那面琴早已传给那少年琴师了呀!还记得那日郢都西行,老夫收的那弟子叫什么吗?”
“记得,记得!”——钟汉臣拼命点头道:“他不是叫、叫山伢子么?”
“可他原本不叫山伢子,他应该姓伯,是我琴中故友,是伯溟之子啊!”
“啊,伯溟之子?那少年琴师是伯溟之子么?爹呀!”
“好啦,爹要走啦!儿啊,不要哭啦,你就用此琴抚上一曲楚歌,权且送你爹上路吧!……”
钟汉臣谨遵父命,就于床头流着泪水抚起琴来!琴声一起,那芈氏与小钟期一起跪倒在爹爹面前,哀伤地为亲人磕头送终:“爹爹呀,您走好,您老人家走好啊!……”
琴声与哭声一起飞出寮棚,于空旷的山野久久传扬!钟子仪安祥地闭上双目,阖然长逝,他那不朽的元神亦随着楚歌之声,悠悠荡荡地飞入了天国,飞入了茫茫穹宇深处!无有花草香烛,无有祭幛灵幡,凄风苦雨之中,无人知晓名满天下的一代琴圣,竟如此悲凉地谢世于大坟山下、两江交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