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史新编之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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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2)壮士去国 伯牙船倾两江口 琴圣归楚 钟仪命绝大坟山

再说那伯牙落水之后,还未及张嘴呼救,便从茫茫江面上消失了!四面八方全是汹涌的洪水,好深好深的水呀,好黑好黑的水呀!真是天不佑我啊,莫非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么?那一刻,伯牙虽遭至灭顶之灾,心里却清醒无比,他的身子直往江底沉去,一个念头却蓦然升了起来:“可惜我伯牙壮志未酬,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还没开始去做,我还不想死、我还不能死啊!谁能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昏天黑地之间,伯牙直往那黑咕隆冬的江底沉下去,他不再做徒劳无益的挣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任自己朝着江底一直沉下去、沉下去!飞速下坠之中,伯牙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那似乎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水下暗道,一条通向死亡的神秘暗道!

忽然,从黑咕隆冬的暗道尽头,迎面飞来一团耀眼的红光!那红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明,霎时照亮他的四肢百骸,充盈他的五脏六腑,伯牙顿时又神清气爽,豁然开朗起来!

琼阁朦胧,仙岳潜形,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伯牙顿时惊讶万分:自己不是淹死了么?为何置身于一个五彩缤纷的神仙世界?身旁白云苍狗,非梦非醒;眼前雾岚弥漫,似幻似真;伯牙小心翼翼步入其间,只见处处奇珍异木,时时鸟语花香,迎面天风和畅,更是熏人欲醉!

忽然,透过重重迷雾,伯牙看见百花丛中,显现出一座白玉砌就的高大琴台,琴台之上,稳稳当当安放着一面瑶琴,一面金光四射的七弦瑶琴!伯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哎呀!这不是我那琴么?它不是沉下水了么?真是奇怪了,它怎会好端端的在这里呀?”

伯牙不顾一切奔过去,举琴一看,琴身之上“楚钟子仪”那四个豆大篆字依然清晰可辩,果真就是钟大人传他的那面天授之琴!古琴失而复得,伯牙心花怒放,不禁欣欣然坐上琴台,伸手抚了起来!

此情此景,伯牙抚琴简直有如神助!只听琴声一起,顿如天籁传音,竟引得鹿鸣鹤吟,群鸟相和,还有一群羽衣霓裳的妙曼仙子闻琴而降,随之翩然起舞!稍顷,又见双凤展翅,雄飞雌从;天马仰秣,从容引颈!

有琴如斯,夫复何求?那伯牙早已如痴如醉,喜极忘忧!正当伯牙弹得入神,忽然间,那琴弦铮地一声断了,天籁之音顿时随风而逝,眼前景像也都一一隐去;还有那白玉琴台,与那台上之琴,转瞬之间亦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伯牙正茫然不知所措,忽觉眼前又是红光一闪,只闻穹宇深处传来沉雷般的一声断喝:“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太一圣地,动我圣手之琴?”

“啊?圣手之琴?莫非是我师父?钟大人?”——伯牙举目四顾惊望:“师父、师父!是您么?您在哪、您老人家在哪呀?求求师父,快让他们将我的琴还给我吧!”

那隆隆之音又在伯牙耳旁响起:“此琴原非俗物,岂能失落凡尘?老夫已经收回来啦!”

伯牙大惊:“啊?收回去啦?师父为何要将琴收回去啊?我还没有去找师叔成连呢?”

四周突然又阗然无声,伯牙心中正自恍惚不安;突然又一个低沉的声音喝斥道:“伯牙吾儿啊!你这小子怎能到这里来?这里并非是你留连之地,你快回去、快些回去吧!”

啊?谁在呼唤?这里还有谁识得我?伯牙心中又是凛然一惊:“谁?是谁在那说话?”

那声音又凭空在耳旁响起:“儿啊,快些回去!我是你父亲伯溟、我是你父亲伯溟!……”

“父亲?莫非是我惊动了父亲的在天之灵?”——伯牙心中更是一凛,奋力向天呼喊道:“上邪苍天!你若真是我的父亲,那就请现身显灵,让孩儿看一眼、看一眼吧!”

伯牙呼喊之声未绝,天幕之上果然渐渐显出一个人来,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之人!那人从天幕俯视着伯牙道:“吾儿不用见疑,我便是你生身之父!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父亲?你真是我父亲?爹啊,你让孩儿想得好苦啊!”——伯牙顿时泪流满面,拔腿便向父亲奔去!可不知为何,父亲突然从眼前消失了,眼前又意外幻化出他的母亲,他母亲赵氏正四处苦苦寻找自己的儿子:“伢子,我的伢子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娘,娘啊!你的伢子在这里、我在这里呀!”——伯牙赶紧欣喜地迎上前去道:“娘啊!您怎么也在这里?您是来接我的么?您是来接我的么?”

母子俩悲悲切切,正欲上前相见,突然伯溟又现身挡在他们之间,一掌将赵氏远远推开,厉声责骂道:“孽障!还说什么母子之情?她不配做你母亲!你这不肖之子啊,还不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啦!”——说完又一掌向伯牙用力推去!

伯牙被推倒地,连滚带爬地哭喊道:“爹娘在此,我不要走、我不要走!等等伢子啊!……”

可是突然间云海翻涌,雾气迷漫,琴台消失了,眼前那纷繁万象又都消失了,爹不见了,娘也不见了!伯牙叫天不应,喊地不灵,顿感天旋地转,昏死在阴阳两界!

“山哥哥啊,你快醒醒!伯牙公子啊,你快醒来啊!”——蓦地阴风又起,将莺莺燕语送入伯牙耳中!伯牙原本万念俱灰,只求速死,可那熟悉的呼唤之声,又勾起他无尽的回忆!那是锦棠妹妹情深意切的呼唤啊,那是香草姑娘天真无邪的呼唤啊!一念至此,伯牙从冥冥之中睁开眼来,果然看见锦棠贤妹还有那香草姑娘,全都鲜活如常地站立在自已面前!

兄妹相见,伯牙亟欲倾诉衷肠,一吐内心相思之苦,不料却听见锦棠妹妹开口责备他道:“哥哥大事未了,岂能儿女情长,哭哭啼啼作此小儿之态?莫非你想负钟大人之约么?”

伯牙沮丧之极:“唉!师父钟大人将那面琴都收回去了,还让我如何赴鲁地寻师啊?”

“稍遇挫折,便要畏难而退么?这可不像是我有情有义的好哥哥啊!”

伯牙张口还欲辩白,小香草不由分说从旁打断他道:“哎呀呀,你这没出息的傻小子呀!还罗唆啥呀?这还听不出么?阴阳相隔的道理,你明不明白啊?记住!小姐是为你而死的呀,难道你想让咱俩为你白死一场么?”

伯牙悚然一惊:“啊?什么阴阳相隔啊?小香草?锦棠妹妹死了么?你们俩都死了么?”

忽然,警世之钟在天际訇然响起,入耳惊心!小香草顾不得多说什么了,只听她脆生生高声喝道:“咳,你这傻小子,还说什么呀!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还不快去!”——小香草说着便朝伯牙猛击一掌,顿时将伯牙打出两界之外,直落红尘万丈深渊!……

江上浪推波涌,往复如舟,竟然将溺水的伯牙送至一处沙洲浅滩;又不知在浅水中浸了多久,伯牙从昏睡中渐渐醒了过来,他睁眼望了望天,天上已是月上东山,繁星点点;他又看了看身边,身边再无旁人,唯有他自己!

伯牙浑身乏力,头疼欲裂,这才又想起方才翻船落水的那一刻,不禁暗自思忖道:“咦?莫非我没死?又活过来了?可我那四位大哥,还有艄公老伯呢?哎呀!还有我那琴,钟大人传我的那面琴呢?莫非也落入了江中不成?”

心念至此,伯牙不由得浑身一激泠,翻身从水中站了起来:丢失了钟大人的天授之琴,这可如何是好?那可是天下名器,国之至宝啊!

伯牙四顾茫茫,除了江水咆哮,眼前只有漆黑一片!他耳旁又响起当日钟大人传琴之时的殷殷嘱托:“千万要把根留住,把根留住!……哈哈哈哈!我钟子仪后继有人、我钟子仪后继有人了啊!……”

朦朦月光下,伯牙心忧如焚,他漫无目的地四下寻找,沿江呼喊起来:“大哥啊!老伯!你们在哪里?在哪里呀?谁能告诉我,我的琴在哪里、我的琴在哪里呀?……天塌了犹可擎,地陷了犹可补,可琴丢了,让我伯牙何处去寻呀!想当日指琴为誓,该是何等地意气风发啊!万没料到钟大人一片苦心竟毁于自己之手,毁于滔滔洪水之中!这让我如何对得起钟大人?又如何对得起万千楚人的重托啊?……”

江水无语,滚滚东去!伯牙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悲愤地责骂自己道:“伯牙啊伯牙!枉你还自称秭归神童,却连一面琴也保不住,你真是百死莫赎、万死莫赎啊!东皇太一啊!你收走伯牙的琴,为何不将伯牙也一并收走啊!没有了琴,你留我在世上,还有何用啊?……”

真是造化弄人啊,转眼之间报负成空,空余这满腹琴思,一腔遗恨,岂不令人伤心千古?伯牙泪流满面登上江边石矶,准备纵身跃入茫茫大江!脚下惊涛拍石,浪花飞卷,只要跃入江中,所有的希望与报负,所有的痛苦与怨恨,从此也就可以灰飞烟灭,一了百了啦!

伯牙正欲跃江之际,忽然心有所动,他往身上一摸,摸出了一只香囊,那是贤妹分手时赠他的贴身之物啊!捧着手心被水浸透的这只香囊,伯牙眼前似乎清楚地显现出锦棠的音容笑貌:“哥呀,你还一事无成,怎能就这样死了呢?锦棠还等着哥哥学成归来呢!”

香草姑娘的声音似乎也在耳旁羞辱他:“哼,你这傻小子呀!忘了么,你还欠我们小姐一只桃花埙呢,莫非就想一死了之么?你要是死了,如何对得起我家锦棠小姐啊!”

伯牙心中一惊,攥紧香囊往后退了两步:“是啊、不行!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啊!如今失去了琴,已对不起钟大人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屈老将军,不能再对不起大爹,还有我大哥大姐,我的锦棠贤妹啊!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我又岂能一死了之?还有那些护卫大哥,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我也不能对不起他们家人啊!”

“上邪苍天啊!我还不能死,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啊!我要回去面对亲人,让天下的楚人来判我伯牙生死!要让关心我的人们都明白,不是我伯牙有心辜负他们,实在是天不佑我、天不助我、天要亡我啊!我伯牙又其奈天何、我伯牙又其奈天何啊?……”

成败皆因琴,生死凭天定!——一颗流星由西向东倏然划过夜空,殒落在无尽黑暗之中!伯牙跳下石矶,将手中那只香囊,用力抛向大江!可他一连抛了三次,那只香囊竟然三次都被江涛推了回来!

天意?莫非这真是天意?伯牙拾回那香囊,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对,就是这个主意!只要溯长江往西而行,总有一天会走到郢都的!伯牙打消了速死的念头,他将香囊收入衣襟之中,也不再仿徨,朝着来时方向,孤身一人跋涉而去!

蒿草扯破了他的衣衫,荆棘划伤了他的肌肤,重返郢都之路不知有多远,也不知有多难,伯牙什么也不顾,只是沿来时方向遇沟越沟,遇坎过坎!茫茫星月之下,伯牙只顾疾走如飞,却与三名护卫葬身之地擦身而过,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那些护卫大哥早已变成无家可归的野鬼游魂!

星辰坠落,东方欲晓。薄暮微曦之中,伯牙又来到大坟山两江口,他就是在这里落水的,这里更是他刻骨铭心的伤心之处!伯牙攀上大坟山,赫然又见那座红墙飞檐的禹稷王宫!

伯牙恍然推门跨入了禹稷王宫,大殿阗无一人,只有那大禹王足踏九头怪兽高高在上。伯牙含泪拜谒于神灵之前,他并非禳灾祈福,他只是想让大禹王为自己做个见证:

“想我伯牙蒙乐尹钟大人万千错爱,临难西行之际,将古琴传授于我,又命我离乡去国,负琴学艺,不料还未远赴鲁地,却于此间船毁琴亡!呜呼!我未曾负天,天却因何负我啊?伯牙之命,虽不足惜,然而失陷天授之琴,罪莫大焉!待罪之人今返往郢都,决非苟且偷生,待伯牙了却身后之事,定然重回大坟山两江口,再入龙潭水府,永伴古琴于江中!苍天在上,唯乞大禹王见怜,以明伯牙心志!……”

郢都章华台,楚廷门吏捧着一个匣子入宫禀报:“禀大王!秦国驿使快马送来一个匣子!”

怀王问:“秦国送来一只匣子?里面装的是何宝物?打开看看!”

门吏伏地不起,回道:“小的不敢,不敢打开,怕惊吓了大王!”

“胡说!什么东西还会惊吓寡人?”

“回大王!是是是、是肉酱呀!”

“肉酱?”——怀王大惊失色,几乎魂飞魄散:“谁谁谁?是谁的肉酱?”

左司马屈辛上前一把提起门吏喝道:“快讲!这到底怎么回事?秦国为何送来肉酱?讲!”

门吏战战兢兢回道:“是是是,屈老将军!那秦使说,是、是我们大王新封的那位正阳公主上官锦棠,她主仆二人一起刺杀秦王未遂,被剁成肉酱,给送,给送了回来呀!……”

楚宫上下顿时一片哗然,上官靳尚更是面如死灰,呼天呛地地痛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好糊涂啊!好好的王妃不做,为何要刺杀秦王啊?儿呀,你可害苦了你的爹爹呀!”

屈辛大怒,指向上官靳尚骂道:“呸!你这乱臣贼子,有何颜面在此啼哭!哼,都是你撺掇大王,力主与秦和亲,才有今日祸事!锦棠是你害死的,你还我锦棠、还我正阳公主来!”

上官靳尚悲戚满面,任屈辛百般责骂:“我也不想让女儿送死,我让锦棠去做秦王妃呀!”——说着又丢开屈辛,哭着喊着爬向怀王道:“大王、大王啊!微臣当日送女儿入秦和亲,全是为秦楚之盟着想,为我们楚国着想,微臣一片丹心日月可鉴,大王要与微臣做主啊!……”

楚怀王惊魂未定,令内侍上前将上官靳尚扶起道:“上官大夫痛失爱女,寡人心中也是万般不忍啊!罢了罢了,贤卿还是节哀顺变,暂且先送回府中安歇去吧!”

内侍搀扶起上官靳尚一路哀号着离去,左徒屈原上前含泪奏道:“臣闻高标见嫉,贞烈遭危!可怜我堂堂公主之身,竟然斧钺相加,惨遭屠戮,其情令人发指!大王啊!前有白起破我郢都之耻,今日又有我楚女双娇粉身碎骨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关楚国安危荣辱,还请大王早做决断,绝不可再与暴秦结盟啊!”

文武朝臣亦群情激愤:“左徒大人言之有理,事关楚国安危荣辱,绝不可再与暴秦结盟!”

怀王左右碍难道:“唉!暴秦如此咄咄逼人,你们又让寡人如何决断啊?”

屈原又进言道:“微臣以为,秦楚之盟如今早已名存实亡,为今之计,大王宜诏告天下,言我正阳公主上官锦棠,于秦都咸阳为国捐躯,虽死犹荣,主仆二人应当以国殇葬之!”

怀王沉吟道:“那好,屈爱卿!寡人那就着你左徒便宜行事!”

“臣遵旨!”……

入夜,上官府灯火幽明,上官靳尚五内惨怛,悄无声息自闭于花厅之中!忽然平地旋起一阵阴风,那阴风飘举升降,徜徉中庭,又回穴过户,穿牖入堂,呼地一下扑灭了花厅灯火!上官靳尚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禁失声惊问道:“谁?是谁在那?是锦嫦么?嫦儿回来了?我那嫦儿回来了么?”

暗夜中无人回话,只闻阴风过耳,如山魈哀鸣!一股寒意不由得自心而起,上官靳尚更是两股战战,骇然大叫起来:“谁在外面?胡二!来呀!快来人呀!”

胡二从外面应声而入,重新点燃壁上灯火,又小心地问道:“老爷,是您在叫我么?”

“唉,是胡二啊!你可来了,吓死老爷了!”——上官靳尚见是胡二,这才惊魂稍定,又长舒了口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胡二四下望了望道:“老爷,您怎么啦?这没什么呀?何事将老爷吓成这样啊?老爷别怕,别怕!小的就守在门外,有事老爷吱一声!”

上官靳尚赶紧一把拽住胡二道:“不不不!你先别走、别走!就守在老爷这!去,先去将门窗关紧!快去将门窗关紧!这里有鬼、有鬼呀!”

“有鬼?哪里有鬼?小的怎么没看见哪?”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老爷告你说呀,是小姐、是我们小姐回来啦!”

“啊?小姐回来啦?锦棠小姐回来啦?”——胡二顿时两眼放光,一把拉住上官靳尚,急不可耐地打探道:“老爷,小姐回了,我那香草姑娘呢?香草姑娘也回来了么?求求老爷,快告诉小的,她在哪、我的小香草在哪里呀?”

“呸!老爷我千金小姐都没啦,还提你那小贱人!”——上官靳尚怒气冲冲拂开胡二道:“实话告你说吧,她主仆二人早已经死啦、死啦!再也回不来啦!”

胡二大惊失色:“啊?死啦?这好好的怎么都死啦?老爷老爷,您是骗我的、骗我的吧?”

“骗你?”——上官靳尚忽而哈哈哈一阵狂笑,笑过之后又紧紧揪住胡二,咬牙切齿地怒骂起来:“你这狗东西,别做你的春秋大梦啦!哼,说不定就是你那小贱人撺掇我们小姐去刺杀秦王,还连累我们小姐也被剁成肉酱!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我堂堂上官氏一族怎么就毁在你这狗东西的手里?你说你说,不说我杀了你、杀了你!……”

“啊?她们、都被剁成了肉酱?”——胡二霎时面色如土,他流着眼泪挣脱老爷的手,直不愣瞪地转身而去:“好好好!都死啦,升天啦,我的香草姑娘升天啦!”

“胡二!你这狗东西要去哪?回来!没听见么?快与老爷回来,快与老爷回来!”

胡二丢开老爷,如幽灵般来到中庭,一头栽倒在月光之下,哀哀地哭诉起来:“香草呀!我的好香草!你在哪?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快回来呀!……”

翌日,上官府闹鬼的传闻在郢都市集不径而走,弄得人心惶惶。街头巷尾有人议论道:“哎,你们听说了么?昨夜里上官锦棠回府,找她那个狗爹索命来啦!”

“咳!瞎扯!上官小姐又不是她爹杀死的,找她爹又能索什么命?”

“怎么是瞎扯呢?她爹若是不急着将女儿送去秦国和什么亲,那上官小姐能丢命么?”

“不是说,那上官小姐是自愿入秦和亲,去做秦王妃的么?我们大王还封她做公主咧!”

“你们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告诉你们吧,这上官小姐明里是入秦和亲,暗中却与她那叫香草的贴身丫头刺杀秦王,这才让秦王剁成肉酱,送回来的!”

“还告诉你们吧!送回郢都的不光是两位姑娘的肉酱,连她们的灵魂也一起回郢都来啦!有人亲眼看见咱们后山出现了两个头带花环的山鬼,就着月光梳理她们长长的头发!山鬼的头发好长好长啊,就像山涧流出的泉水一样!”……

长天河汉,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二十天,也许一个月,伯牙一路跋山涉水,望郢而归,一心指盼着能与亲人早日重逢,好好诉说心中的惶恐与无奈!这一日,衣衫褴褛的伯牙终于望见郢都城郊的那座熟悉的后山,伯牙知道,只要翻过了眼前这座高不过百尺的小山,便可一马平川,进入郢都城了!

后山花草葱茏,春意盎然,然而近乡情更怯,空怀忧思心!郢都城虽近在咫尺,归来的游子却徘徊江畔,踟蹰难行;想当日,就在这座后山下,他与贤妹告别故乡,告别屈平大哥与女须大姐,一起扬帆远航的;如今眼前这景色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锦棠不知身归何处,而自己却蓬发垢体,已成千古罪人!

红日西沉,晚霞如火,江畔渔樵也都踏歌归去,只剩伯牙孑然一身,独自向隅!忽然,伯牙听见后山隐隐传来一阵鼓乐铿锵之声!这鼓乐之声好熟悉啊,这不是我们楚人聚族而为的跳丧之声么?伯牙心下一惊,便不顾一切往山顶攀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山下锣鼓声歇,一支舒缓悠扬的歌曲又飞过后山,飘进伯牙的耳朵里!好美的歌曲啊,那是一支伯牙从未听过的歌,不仅清词丽文,曲调也明白如画!伯牙惬意地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两位美丽多情的云中仙子,兰桂为车,瑞兽为马,御风而行,飘然而下!……

伯牙不禁手脚并用,奋力攀至山顶往下一望,只见山下空旷之处,果然有无数民众聚集于此,行楚人跳丧大礼,那支神奇的山鬼之歌,就唱自丧舞人群!

伯牙悄悄近前,隐于灌木丛中仔细观望,只见山下青松翠柏,鲜花遍地,其间又隆起了两座高大的新坟,坟前牲享齐具,极备哀荣!而那些跳丧之人,正结队绕茔顶礼,踏歌起舞!

“荆天苍兮楚地茫,荆天楚地有国殇;

山无陵兮水无形,高山流水万古长!”

山鬼之歌忽而一变为庄严的祭歌,只见前有端公巫觋桃木作剑,以为亡灵招魂;其后又有一群少男少女香花为冠,芳草结裙,以迎仙子降临;其余送葬民众或泣或哀,或跪或拜,人人神色肃穆,虔敬无比!伯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祭典,不禁暗自遐想,许是国中哪位德高望众的王公贵胄,才配享有如此哀荣吧?

忽然,伯牙在人群中认出了一张他所熟悉的面孔,那不是上官府中的家奴胡二么?哀戚不已的胡二手舞足蹈,早已是泪流满面!胡二?怎会是胡二呀?莫不是上官府又为谁治丧?伯牙心中正胡想乱猜,忽又闻得抬号声声,在风中悲鸣,人群中应声走出一男一女两位祭司,率众诵起了祭词诔文!

伯牙一见山下那两位男女祭司,不禁更是目瞪口呆:怎会是他俩啊?屈府的大哥大姐?莫非此刻是屈府在办丧事?啊?屈老将军年事已高,莫非是他老人家?伯牙正自心神不定,烈烈山风将祭词一句一句清晰地传入伯牙耳中:

“楚女双娇,刺秦而亡,斧钺加身,既悲且壮!秭归神童,天妒英才,恶浪相摧,琴毁命丧!棠棣之华,芳菲凋谢;荆楚之声,尽付东流!兄妹何辜?壮心难酬!赍志而殁,岂不痛哉!……”

啊?什么楚女双娇,刺秦而亡?大哥大姐莫非说的是我锦棠贤妹与香草姑娘?我那贤妹赴秦和亲,难道刺秦死啦?贤妹死啦?还有秭归神童,天妒英才,恶浪相摧,琴毁命丧!这说的不就是我伯牙么?难道在他们眼中,我伯牙也死了么?天哪!难道我兄妹俩都死了么?这场盛大的祭典原来只是、只是为我们兄妹招魂的?不不不,我还没死、我没死啊……伯牙在树后顿觉天旋地转,一时急火攻心,昏倒在地!

山下悲风卷地,绕墓三匝。锦棠死了,伯牙也死了,楚国最为艳丽的一对棠棣之花,还未依时绽放盛开,便惨遭雨打风摧,零落凋谢了!亲任祭司的屈原姐弟一递一句诵读着祭词,饶是满脸泪光,悲不能禁:

“彩云易散,芳魂遽殒;风华不灭,万古留名!海枯石烂,山高水长;流云万里,思归故乡!锦棠香草,魂兮归来;伯牙贤弟,魂兮归来!同气连衿,悠悠我心!山河共悲,日月同光!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月光如水,清辉遍地,夜幕笼罩的郢都后山寂无声息,一片静穆!忽然,天庭玉宇深处,传来了阵阵银铃般的归郢之歌:

“旦为朝云暮行雨,朝朝暮暮后山春!归郢,归郢!

关河万里一梦返,魂归故国频思君!归郢,归郢!……”

随着长天浩歌由远及近,乘云而归的幽魂倩影,穿过后山升腾的一轮金盘,正自西向东,飘飞而来!两位美丽的山鬼长发如瀑,花环如冠,于后山之巅跳起了婀娜多姿的梦魂归郢舞!展转升举之间,更加显得轻盈灵异,楚楚动人!

伯牙从昏迷中醒来之时,已是一天星河,满目月华,山下那些跳丧招魂的楚人早已散去,只剩下突兀而起的两座大坟!伯牙跌跌撞撞下得山来,直奔两座大坟,只见一座墓碑上写的是:楚女双娇锦棠香草之墓;另一座碑文写的是:秭归神童伯牙之墓!伯牙不觉泪如泉涌,扑倒于锦棠坟上大放悲声!

哀伤迷离之中,伯牙忽而惊觉有两位高贵如仙的女子在眼前飘忽隐现,恍然就在自己的身旁!那两位女子其声可闻,其形可见,风裳水珮,眉目宛然!——那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锦棠妹妹与香草姑娘么?

两位仙子衣袂飘逸,正欲乘风高举,伯牙踉踉跄跄,在她们身后紧追不舍,他一把拽住锦棠衣袖,哀哀而泣道:“锦棠我的贤妹啊,你不要走、等等哥哥啊!将哥哥也带去吧,将哥哥也带去吧!我晓得贤妹是不会不要我的!……”

“不,不!你不能,你不能!别忘了,哥哥你还要去齐鲁拜师学艺呢!……”

“……不!我不去,我再也不能去齐鲁了!我的瑶琴没有了,访师学艺,那是下辈子的事了!……贤妹啊,等等我,等等你哥啊!如今伯牙有家难回,有国难投,早已生不如死啊!你那没用的哥哥丢失了恩师古琴,纵使贤妹怜我,我也无颜再见家乡父老了啊!锦棠贤妹呀,你就让哥哥这有罪之身,与你们一起去吧、与你们一起去吧!……”

“……等等我,等等我呀!”——两位仙子飘飞到群峰之上,伯牙也追寻到群峰之上;两位仙子凌波于江水中央,伯牙也决绝地举身投赴大江,旋即消失于喧腾的浪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