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香侠46(下)
密访客
智画和尚孺子一般惊喜连连乃至手舞足蹈道:“啊!金冠桃花鱼,真是金冠桃花鱼!原以为这辈子没想了,没想到老啦老啦还能尝一口千年桃花鱼,这是上苍赐福、菩萨保佑啊!”易小叛惑疑道:“大师,佛家慈悲为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怎会保佑你杀生吃肉呢?”智画和尚大手一摆道:“嗳,这就叫心中有佛,凡事可宥。佛法通天道,当与时偕行,岂可循规蹈矩,墨守陈规?!”——歪理竟也言之凿凿,振振有词,这人真会说道。
这时,那金冠桃花鱼一弓腰弹起多高,险些跳落湖中。说也奇怪,水中的桃花鱼齐压压浮出水面,顶着水皮儿眼巴巴瞅着船头,驱之不散,越聚越多。这可不是好事!
智画和尚催道:“贤侄,别耽搁,划船快走!”船欲行,谁知群鱼忽喇喇拦在船头。智画和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是迟那是快,手起刀落,径向金冠桃花鱼劈去……
随之血花飞溅!
应声毙命的不是金冠桃花鱼——五尾桃花鱼流星般跃出水面,飞刃之下为首领殉难!
观此阵仗,智画和尚惊愕万分。
易弱水略加思索,顺手将那金冠桃花鱼抛入湖中。须臾,群鱼散去。
水面渐复平静。易小叛惋惜道:“弱水哥,你怎么把它放了,难道你不想长生不老了吗?”易弱水淡然道:“倘若不放了它,一湖桃花鱼都会为其赴死,为一已私利荼毒万千生灵,纵能长生不老非我所愿!”
智画和尚闻言,微笑不语。
弃舟上岸。易弱水忽而发问道:“大师,既然传闻吃了金冠桃花鱼能长生不老,可有人亲口一试?”
智画和尚笑道:“呵呵呵呵,要说也是,还真没听说谁吃过金冠桃花鱼的肉,就连张道爷也没这福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易弱水语重道:“照此来看,这话纯属无根流言、空穴来风。天下无长生不老之人,亦无长生不老之药,以讹传讹,害人不浅!”
智画和尚闻言,频频点头。
易小叛拎起柳条串着的桃花鱼和鲤鱼道:“大师,这鱼……?”智画和尚乐呵呵道:“当然不能舍了,舍了那才是暴殄天物呢。反正戒也破了,吃与不吃一个样,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说干就干,刮鳞,挖鳃,开膛,去脏,洗干淋净,塞入野花椒、八角,荷叶包了,糊上泥巴,架火烤熟。待剥开时,顿时香气四溢,直叫人垂涎三尺。开吃之前,智画和尚煞有介事祷告一番——是为超度?还是祈求赎罪?只有局中人自知了。闲言少叙,三人美美打了个牙祭。
易小叛忽而“扑哧”一笑,把智画和尚笑毛了。智画和尚笑问道:“小丫头,你平白无故笑什么?”易小叛明媚一笑道:“我看你怪有意思的,身穿百衲衣,佛经不离口,又杀生又吃肉,狼吞虎咽,一点儿也不像出家人。”智画和尚丝毫没有难堪的样子,答道:“你看你看,看透不说透,说透不是好朋友,可不许把我卖出去啊!我这人心在佛门,嘴在红尘,只知积德行善,不知清规戒律。叫我清汤寡水,叫我舍身饲虎,我、我做不来。”
易小叛嘻笑道:“叫我看,你除了该叫布袋僧以外,还该叫馋嘴僧、逍遥僧才对。”智画和尚道:“嗯、嗯,我这人嘻嘻哈哈惯了,这辈子改不了啦。别人有叫我布袋僧的、叫馋嘴僧的,也有叫邋遢僧、癞皮僧的,还有叫臭布袋的、假和尚的,都不中听,数叫逍遥僧最顺耳。人生在世不过三万来天,一睁眼一闭眼就是一天,穷也过富也过,苦也过甜也过,愁也过乐也过,何苦难为自家?人生最大的痛苦和烦恼无不缘于九个字,‘想不开、看不透、放不下’。只要想开了、看透了、放下了,世上所有的苦事难事烦恼事都不是事。想当年,老僧我(彼时尚未入佛门)年少轻狂,豪情万丈,一心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追随岳帅征战沙场,打过多少苦仗硬仗恶仗,死人堆里爬过多少回!可到头来怎么样?为他(宋朝)赵家天下卖命捞着什么好啦?凭空罗织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忠臣蒙冤,功臣身死,奸臣人模狗样、高高在上,这……这叫什么事?!这样的昏君保他何用?去他娘的,老子不伺候了,一气之下脱了军籍,本想回乡务农,奈何家乡已沦为胡虏之手,便遁入空门,当了这个说真不真、说假不假的和尚,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活一天赚一天,逍遥快活,瞧这多好!”
想不到看似了无牵挂、粗枝大叶的智画和尚还有这么多的苦楚和无奈!沉默一刻,易弱水又问道:“大师,桃花鱼这么难弄,张道爷使的啥法子捉的呢?”
智画和尚答道:“张道爷恁大本事,肯定有高法儿……紧你想吧。”
“张道爷恋剑、嗜鱼,醉心武道,超然世外,真是个奇人。”
“唉,世间芳华惹人醉,奈何红尘不留人,这也是情非得已之事。早年他老人家经历一场情殇之后大彻大悟,远离喧嚣,隐身山野,无为清修,方才武道双馨,成就一代宗师。”
“既然无为清修,何以枉费心力,琢磨出‘五虎断魂掌’这类骇人杀技?”
“唉,哪有纯粹的无为清修?!凡事皆不纯粹。就像我,就不是六根清静、无欲无求纯粹的出家人。”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难道没有一种超越或是破解‘五虎断魂掌’的功夫?”
“张道爷穷其一生研习武道,其修为何人能及?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这么说,倪天行依凭‘碧砂血影’,眼下已是武功天下第一?倘若老贼滥行杀戮,岂不人人自危,唯有坐以待毙,或是远走他乡?”
“未必!武道同天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阴阳互易、强弱互换、福祸互转是为常态。所谓水满则溢、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即为此理。”智画和尚张开大嘴问道,“瞧见了吗?我的牙齿还有几颗?”
“不多了——只有两颗。”
“我的舌头呢?”
“还在——好好的。”
“牙齿至坚,然经年与硬物搏噬,天长日久一颗颗脱落所剩无几;而舌头至柔,柔而无骨竟能与人相伴一生,是故弱者常在,柔者长存,刚强者虽逞能一时终归不能长久,此乃刚柔之法、阴阳之道也!‘碧砂血影’至刚至阳、功道至臻,实为绝顶悍烈之杀技,但倪天行全靠‘碧砂血影’独步江湖,只能是一厢情愿……”
此番对话与“老子问答”何其相似乃尔!易弱水忍不住问道:“大师,莫非……?”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任何一种武功都不可能包打天下!正所谓瑕瑜互见、长短共生,凡事有其一长,必有其一短,避其长而捉其短,不难克敌制胜。”
谈话间不经意一瞥,蓦见智画和尚双眸之中闪现睿智光芒,易弱水暗忖: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大智慧蕴藉深厚,决然不会写在脸上,表现于外的,此人看似粗俗大咧,实则胸藏锦绣,凭直觉而断,其慧质慧性绝不逊于“智侠”,甚至更胜一筹,倘若貌取人则谬之远矣!不如言语诱导,抛砖引玉,从中获益,遂道:“依大师所言,‘五虎断魂掌’和‘碧砂血影掌’短在何处?”
谁知智画和尚大手一摊道:“这……我怎能说得清?既然贤侄有心破贼,老僧倒有一种心法,或有帮助……”
“请大师赐教!”易弱水喜不自禁道。
“要说这种心法,还与张道爷有渊源呢。……张道爷爱食鱼,更爱观鱼,当年曾在水中与鱼偕游,近身研习易形遁身之法,后将水道、鱼道、兵道、武道及变易之法熔为一炉,悟出一种顶极心法。张道爷凭此心法,曾助牛皋夜闯五道金营,数千金兵围追堵截未损一根毫毛,把狗头军师哈密刺的半拉鼻子都气歪了。”
“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独到的心法,不知……?”
“贤侄,请俯耳过来!”智画和尚神秘兮兮招呼道。
易弱水趋前。只听智画和尚低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嘣出几个字道:“泄……漏……不……可……天机……”
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易弱水一愣,不免失望。
这时,不远处古柏之上群鸟惊飞,随之闪出一条壮汉!
那壮汉头扎丝巾,乌纱蒙面,行踪诡异,一身精短打扮,未见利刃随身。凝眸细观,难辨面目,只见一双黑亮眸子,闪着锐利的光芒。
智画和尚问道:“阁下何许人也?不请自来有何见教?”
那蒙面客冷冷道:“岂不闻智者有言‘饭宜多吃,事宜少知’么?有些事知道多了反为所累,何苦自讨没趣?”
“是么?阁下藏头露尾,人鬼莫辨,老僧没有兴趣也没有工夫跟一个两条腿怪物穷白话!香椽寺不欢迎你,请你离开!”智画和尚正颜厉色道。
“笑话!这地儿又非你家私产,老夫来去自由,爱来则来,爱去则去,难道还要你许可不成?”不速之客说话亦不友好。
一时冷场。欲知智画和尚何以打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且看下回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