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色气球(四)
凌晨2点整,湛江市气象台值班室。
室外风雨轰鸣,室内也嗡声一片。空调被调为电辅热,最大风力,声嘶力竭地运作着。张勇和林芳挤在风口前,半天也没把衣服吹干。
陈相窝在最远离赵栋梁的角落,默默等待命运的审判。
张援朝听信了陈相,在极限时间内和水文队提了炸堤,但同时,出于保守,也安排了潜在受灾地区的撤离工作,让居民往3米以上撤。
从张援朝的角度来看,这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尝试疏解洪水保护建筑物,也做好了第二手准备,以免炸堤时间出现偏差,致使本应安全的地区出现灾情。但在陈相看来,这种做法完全是多此一举,甚至可能起到反作用。
因为撤离的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即便只撤到3米,匆忙赶路间也有可能遭遇不测。天灾之下,建筑物是最好的庇护,抗风雨的结构要求不如抗洪水那样苛刻,人不应该出门。
陈相虽有不满,但也完全怪罪不到张援朝的头上。张援朝的错误选择,缘于那份无法解释来源的卫星数据。因为它,他所提供的一切资料都不再无懈可击。即便因为过往的信任听信他,张援朝也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在炸堤前安排居民撤离就是张援朝的后路。
归根到底,这一次的失败,完全是因为他在这场游戏中,作弊过头了。科学的推演中不允许任何超自然的杂质存在,否则和问天买卦的赵栋梁没有什么区别。
头顶的灯开始忽明忽暗,陈相的思绪逐渐涣散,心也越来越沉重。这一整晚,他都在逃避一个事实:他设计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方案,几乎成功救下被台风淫威波及的所有人,唯独忽略了张瑾玥。
说服张援朝炸堤已是极限,根本无法匀出一分一秒去到承载他所有回忆的小巷,亲自见到张瑾玥,并及时把她送到医院。在他的方案中,只能在万人和一人之间选其一,而他若想摆脱这些苦痛的轮回,哪一方都不能舍弃。
绝望之间,传递噩耗的铃声已响起。陈相没有动弹,依然蜷缩着,默默等待无法挽回的结局。
铃声一声一声响着,距离话机最近的张勇恋恋不舍离开空调风口,起身拿起话筒,没听几句,便错愕地望向陈相。陈相已失掉全身力气,弥留的意识漂浮空中,成为这个世界最后的旁观者。
他看到三个人互相交谈几句后,赵栋梁扔掉手里的书,冲向话机,期间被杂乱摆放的凳子绊倒在地,发出骨骼与坚硬地面碰撞的沉闷声响。赵栋梁迅速起身,没有摸伤口一下,跛着脚冲到张勇身边,接过话筒。
紧接着,赵栋梁扔下话筒,朝陈相冲来。推搡他,辱骂他,带着满脸的泪。
眼前的这张脸,是陈相生命中最厌恶的东西。每当苟延残喘的生活中出现一丝美好与希翼,它都会立即把它们打破。它像永远被剩在鱼摊上的鳓鱼和青占鱼,肉少得可怜,还总能让人骨鲠在喉。
2021年,春节前夕。
岁末的冷空气来得猛烈,让这座冰雪不存的城市气温险些跌破零下,还下起冻雨,让汛期的繁忙生生延续了几个月,险些跨越到第二年。
陈相一度以为他今年过不了年了,因为早在上一年8月,赤道中东太平洋的海表面水温就较气候平均状态偏低将近1摄氏度,这是强拉尼娜的信号。拉尼娜越强,强寒潮发生的可能性就越高,甚至能够波及到远在天涯海角的湛江。
大气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复杂而混沌,总能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强行牵扯上关系。不过好在,除夕前后的天气看起来格外太平,能让陈相休一个长达半个月的假期。
在24小时两班倒的单位里连续休假是一件格外稀奇的事,因为人手是有限的,一人多休半天,就代表有另外一人要连班顶上。不过为陈相顶班的好心人们都毫无怨言,因为在他的带领下,气象台的预报业务建设得格外好,好到让他们拿到阔别多年的省级精神文明奖,每人奖励三万块。
至于陈相,他自然也是开心的。除了丰厚的奖金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的违约金快要攒够了,他要走了。这个长假他休得理所应当,因为这可能是他陪伴在张瑾玥身边的最后一个春节。
长白班的下班时间是傍晚5点半,天还亮着,气温18摄氏度,相对湿度40%,干爽舒适。陈相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把车窗开到最大,享受清爽的风,浑身舒爽。
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小年,张瑾玥一定又在蒸年糕了。小年吃年糕是她那个辈分的人,年年恪守的传统。在陈相看来,那种刻板的陈旧传统十分无聊。不过张瑾玥的年糕他一向爱吃,因为她总能变换出新的花样,把他讨厌的食物做成他喜欢的口味。
果然,一回到家,陈相就嗅到一股独特的香气。大米的清甜里混杂一丝酸酸甜甜的果香,闻起来有夏天的味道。
“回来啦,仔,洗手吃饭吧。”张瑾玥从厨房走出,戴着防烫手套,把蒸笼一整个端出。屉布上几块五颜六色的年糕隐在蒸气里,像一幅朦胧的画。
饭已经做好了。豆粉蹄、蚝仔粥、干贝香菇菜心,一盘一盘围在蒸笼旁,全都冒着热气,让人垂涎。没有西红柿炒蛋,碗筷也只摆了两副,赵栋梁不回来。餐桌上属于赵栋梁的那把椅子,摆放的角度和陈相前几次回来见到的一模一样,那个瞎忙碌的老头又是一整周都不着家。
不满和心烦从陈相心底涌起,但很快被眼前的美食抑制住。饥饿是万能的调味料,把一切都变得美味。他沉醉在餐食中,沉醉在张瑾玥笑盈盈的目光里。
这样的美好的时光他享受过7448天。早在孩童时期,懵懂之时,他就对他生命的意义下过一个十分简洁的定义:放学回家,家里灯亮着,餐桌上有暖饭热汤,张瑾玥在笑。但现在,他想寻找一种新的。
“妈,我跟你说个事。”陈相吃完最后一勺粥,对上张瑾玥的目光,条件反射地换上一副笑脸。
张瑾玥的笑容更大了,整个人喜滋滋的,“妈知道,你上新闻报道了,你们领导夸你是青年专家。你于婶在电视上看见你,专门打电话告诉我。妈为你自豪。”
陈相听后心中泛起一阵尴尬。前阵子有本地电视台的制作人到台里采风,他确实应邀讲了几句官方话术。但他从不稀罕这种虚头八脑的事情,占用工作时间又不给钱,只让人觉得烦。因为自家孩子上电视而觉得脸上有光,是一种专属于老一辈的过时心理。
“妈,我打算离职了。”陈相收起脸上的笑,目光从张瑾玥脸上移开,移到蒸笼里还没来得及动筷子的年糕上,“再过半年,我会到另外一座城市去打拼,离开家,离开你。”
张瑾玥缓缓放下筷子,眼里是好奇,语气里是惊讶,“单位里有人欺负你吗?”
陈相摇头。
“领导对你不好?”
陈相摇头。
“是因为值夜班太辛苦了吧。”
猜测到第三次的时候,张瑾玥的脸上只剩下关切,“太辛苦就别干了。从去年开始你就睡不好觉。我知道的,你悄悄吃过几次我的安眠药。”
张瑾玥的反应让陈相五味杂陈。他知道张瑾玥和一些父母不一样,她一向把他看作一个独立的人,尊重他的一切。
他上电视,她高兴,不是因为他能给她脸上贴光,给她炫耀的资本,而是单纯地觉得他优秀。他从小就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慈母,但还是没料想到这份母爱能纯粹到这样一种程度。
“这份工作很好,但我不喜欢。”陈相坦言。
这是他第一次对张瑾玥袒露心声。在这个特殊的家庭里,即便母爱再浓重,也无法庇护他的一切。17岁的夏天,赵栋梁擅自修改他高考志愿时,张瑾玥被诊断为肺癌早期,正忍受着化疗的痛苦;17岁的冬天,他本有机会通过所在高校的拔尖创新人才选拔转专业到计算机,但赵栋梁拒绝签署知情同意书。他想尽办法越过赵栋梁,甚至不惜和学院领导大闹一场,却被一句未成年无自主权否决。而那时,张瑾玥肺结节复发,做了第三次开胸手术。
在这两次决定人生的关键节点上,他都没有寻求母亲的庇护。一方面,在心境不定时,偶然间看到一句格外打动他的话:少跟妈妈说难过的事,她帮不上忙,也会睡不着觉。另一方面,他从不担心自己被抛弃,只害怕赵栋梁抛弃张瑾玥。因为一旦张瑾玥支持自己,她就站在了赵栋梁的对立面上。那位不允许被任何人违抗的古怪老头,很可能就此撒手不管她。他一向理智,深知作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学生,就算再有骨气,也无法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张瑾玥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家。
而现在,张瑾玥病情平稳,达到临床痊愈的标准,他也有经济能力,再加之赵栋梁身居高位属于公众人物不敢做出薄义之事。辛苦忍耐近10年,他终于可以像孩子叫喊不喜欢吃苦瓜那样,向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表露最真切的想法。
年糕凉了,蒸气散尽了,暖黄灯光之下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陈相清楚地看到担忧和关切全然从张瑾玥脸上褪去,换上惯常的笑。
“那就换一份喜欢做的吧,妈支持你。”张瑾玥重新拿起筷子,把餐盘里最后一粒干贝夹到陈相碗里,“之后怎么打算呢?”
“攒够违约金,六个月后离职。趁还年轻,转行到算法工程师,争取三年内站稳脚跟。”陈相一五一十答。
“违约金?”张瑾玥疑惑道。
“我入职时签署了10年服务期,提前离开,要支付每年两万的违约金。”陈相解答张瑾玥的疑问时,是强忍着烦怒的。因为这种性质的单位,服务期一般是5年。高梵他们签的也是5年,只有他是10年。很难不怀疑,这是赵栋梁的杰作。
“你现在还差多少?”张瑾玥又换上一脸关切。
“3万。”
“你等等。”
从陈相嘴里探出数额后,张瑾玥放下筷子,起身进了卧室。再回来时,手捧一个陈旧的铁皮饼干盒。陈相认得,这是中学时期,某一年学校奖给年级前十的奖品,他把它作为母亲节礼物送给张瑾玥了。过去这么些年,她都还留着。
张瑾玥笑盈盈地打开盒子,从中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相,“这里面有4万5,密码你生日,拿去吧。交完违约金,剩下的留着傍身。你想做的那个工程师,我听说过,都在大城市,花销很大的。”
陈相没有接。他有些惊讶,张瑾玥45岁时就从单位办理了病退,工龄短,退休工资根本没多少。再加上生病期间和日常护理的花销,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张瑾玥似乎看透了陈相的心思,解释道:“妈最近两年好很多了,挂靠在事务所,给一些小公司代理记账。挣得不多,但不用坐班,一点也不累。而且你爸也没亏过我,他给的生活费从来都是足的,除掉日常花销,多少能剩一点。”
陈相依然没有接。虽然为了张瑾玥,自己委屈了很多年。但在他看来,张瑾玥的生活比他还要苦。他还年轻,还有资本去闯荡属于自己的生活,可张瑾玥没有,她把自己的半生都耗在一个不爱她的人身上,像保姆一样伺候一个脾气古怪的男人。钱在任何时候都能成为一个人的底气,也许张瑾玥更加需要它。
“仔。”张瑾玥像往常那样呼唤陈相,把卡轻放在桌上,然后埋头在铁盒里翻找东西,边翻边说,“你不用顾虑,这是妈欠你的。”
陈相闻言,立刻揪起心。他从未觉得她对自己有所亏欠,他不希望她这样想。她曾给过他一个幸福的童年,让他在一个扭曲的家庭里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他理应守护好她的后半生。
张瑾玥接下来的话,是让他出乎意料的。
她从铁盒中捏出一张对折的小纸片,展开来,上面用圆珠笔手写着三个空心艺术字:许愿券。
陈相看到后,立刻回忆起能治愈他一生的童年。在小学中高年级,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张瑾玥为了管教他,每年给他发四张这样许愿券。只要他认真学习不捣蛋,就允许他交回一张,并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一般都会许愿零花钱买不到的课外书和玩具。
“有一年你想要一个四驱车模型。但那年财政不好,我和你爸都发不出工资,就没给你买。这是妈欠你的。”
陈相无奈地笑了。张瑾玥说的确有其事,但他从没把这生活所迫下的小小食言放在心上。小孩子的乐子多了去了,他压根就没挂念过这件事。张瑾玥竟然记了10多年,记到现在。
和张瑾玥度过的第7449个晚上依然温馨美好。陈相收下了她的卡,许给她一个红红火火的未来。
晚餐的最后,张瑾玥一定要他尝一口年糕。他推脱不掉,只好掰下一小块来吃。软弹的糕皮下,流出紫红色的晶莹馅料。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糖渍樱桃。长大后的他并不再喜欢吃甜食,但那一晚,他吃得很开心。
离职之路提前6个月开始,既没有他所期望的顺利,也没有他想象的不顺利。
年后,他回到岗位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领导递交辞职报告。紧接着,第二天,赵栋梁接到通风报信,立刻找他谈心。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顾忌和牵挂,态度十分坚决,让赵栋梁劝阻失败。
在他以为成功度过赵栋梁这一关时,发现离职材料上要集齐各个部门领导的12个公章,其中有两位一直出差,对他避而不见。再后来,他费劲周折解决掉好公章,却始终拿不到违约金的到账回执。他就这样被耗着时间,马上就要耗满半年,终于在6月的最后一日迎来了转机。
到账回执拿到了,离职材料完整且被批准了,进度走到99%,只剩下档案室的流程。陈相非常清楚,最后那1%有可能永远也走不完,但他毫不在意。能不背负纠纷,干干净净的离开,已是万幸,剩下的那个纸袋不要也罢。至于6月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什么,他无从得知,只能猜测是张瑾玥在其中起了作用。
他不忍去揣测张瑾玥为此付出了什么,只是更加坚定地想要离开,去实现期许给她的红红火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