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时刻
那人带着那台机器进来时,我们大都停下喝酒抬眼观看,因为从来没见过类似的东西。那人把它放到靠近啤酒泵的柜台上面,占了老大一块地方,你可以看出,这件又大又丑的玩意儿放在那儿,酒保根本不是很高兴。
“两份黑麦威士忌加水。”那人说。
酒保继续跟刚才一样兑制古典鸡尾酒,不过显然他在心里掂量这个要求。
“你想要两倍的一份吗?”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那人说,“请来两份黑麦威士忌加水。”他直直地盯着酒保,不能准确地说是不友好,但是话说回来,也不能肯定地说就是友好。
酒保为吧客服务多年,让他早就学会了看人说话,然而他不乐意对这个人也这样,他也不喜欢那台机器——这点可以肯定。他拿起闲放在收银机旁边的一根点着的雪茄,抽了一口,又沉思着放回原处。然后他倒了两份黑麦威士忌,接了两杯水,都推到那人的面前。大家都在看。在酒吧里,每当有什么稍稍脱离常规的事情发生,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扩散开来,并把顾客们拢到一起。
那人成了焦点,却好像浑然不觉。他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放到柜台上,然后喝掉一杯黑麦威士忌,紧接着灌了口水。他拿起另外一杯黑麦威士忌,打开了机器上的一个小口(好像是个油罐),把威士忌倒进去,然后又倒水进去。
酒保冷眼旁观。“没意思。”他不为所动地说,“对了,你的同伴占地方太大,你干吗不把它放到门旁边那张椅子上,好给这儿腾腾地方。”
“这儿每个人的地方都够大的了。”那人回答道。
“我没觉得好玩。”酒保说,“按我说的,把那个破玩意儿放到门边。没人会碰它。”
那人笑了。“你应该看看它今天下午的样子。”他说,“精彩极了。今天是锦标赛的第三天,想想看吧——连续动了三天脑子!而且对抗的,都是全国的顶尖高手。比赛一开始,它就取得了优势,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它出色地利用优势,最后把对方的国王逼到了角上,突然吃了一个马,然后把对方的一个象变成坏象,就全结束了。你知道下了三天棋,它总共赢了多少钱吗?”
“多少?”酒保问。
“五千。”那人问,“现在它想放松一下,想稍微喝醉一下。”
酒保心不在焉地用毛巾擦着几个湿地方。“把它带到别的地方,去那儿喝醉!”他口气坚决地说,“我的烦心事够多了。”
那人摇摇头笑了。“不,我们喜欢在这儿。”他指着空杯。“再倒上,好吗,拜托?”
酒保慢慢地摇摇头。他好像感到头晕,却不肯松口。“你把那玩意儿挪开,”他命令道,“我不给搞笑的家伙加酒。”
“‘搞笑的家伙’,”那台机器说,“正确的说法是‘搞笑的家伙’。”
吧台上隔着几英寸的地方,一位正在喝第三杯酒的顾客似乎准备加入谈话,他一直很专心地听着。他是个中年人,领带往下拉得不再箍着领子,他也解了纽扣,松开了领子。他的第三杯酒快喝完了,酒劲让他倾向支持处于劣势并且想喝酒的一方。
“要是这台机器想再喝一杯,就再给它倒酒吧。”他对酒保说,“咱们就别争了。”
带机器来的那人向他新找到的朋友转过身,郑重其事地把手举到太阳穴边向他敬了个礼,是感激,也是表示友好。他的下句话是跟这位新朋友说的,好像有意要刺一刺酒保。
“你知道脑子累坏了是什么感觉,有多么想喝一杯,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这位朋友说,“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
整个酒吧里起了点骚动,有的像是站在酒保这边,其余则站在机器一伙那边。站在我身旁的一个闷闷不乐的高个子说:
“再来杯酸味威士忌,”他说,“少放点柠檬汁。”
“苦味酸,”那台机器不高兴地说,“这种地方不用柠檬汁。”
“够了!”酒保拍着吧台说,“你赶紧把那玩意儿搬走,要么给我滚蛋。我没心情,跟你说。我还要开酒吧,我不想听一个人工脑还是你带来的什么破玩意儿乱说话。”
那人对此最后通牒置若罔闻。他跟他的朋友说话,后者的酒杯这时空了。
“还不单单是下了三天棋之后累瘫了,”他友好地说,“它想喝酒还有个原因,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位朋友说,“是什么?”
“它作弊了。”那人说。
听到这句话,机器嘿嘿笑了两声。它的一只手臂稍稍下垂了一点,仪表盘上有个灯亮了。
这位朋友皱起眉头,看样子好像他的尊严受到了损害,像是自己信错了人。“谁都没法下棋作弊,”他说,“不可能。下棋时,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在棋盘上。象棋比赛的本质,就是不可能有作弊这种事。”
“以前我也这么想,”那人说,“但是有办法。”
“嗯,我可根本没觉得吃惊,”酒保插了句嘴,“我第一眼看到那个破玩意儿,就看穿了它是个骗子。”
“两份黑麦威士忌加水。”那人说。
“你不可以点威士忌,”酒保说,他瞪着那台人工脑说,“你怎么知道它还没喝醉呢?”
“简单,问它点什么吧。”
顾客们都扭过身子往镜子里看。我们这时都深深卷进了这件事。我们等着,轮到酒保出招了。
“问它什么?比如说呢?”酒保说。
“什么都行。选两个大数,让它把两个数相乘。你真要喝醉了,就没法把两个大数相乘,对吧?”
那台机器轻轻晃了晃,像是内部在做准备。
“一万零八百六十二乘以九十九。”酒保用心不良地说。我们都看出来他用两个九来增加难度。
那台机器上灯光闪烁,有一根管子里发出嘶嘶声,一只手臂猛地换了位置。
“一百零七万五千三百三十八。”那台机器说。
整个酒吧里无人举杯,大家只是面色凝重地望着镜子,我们中间有几位在看自己的脸,还有几位看了机器又看那人,看了那人又看机器。
最后,一位数学不错的年轻顾客拿出一张纸和一杆铅笔到一边了。“它算出来了,”算了几分钟后他汇报道,“你不能说机器喝醉了!”
大家这时都盯着酒保。他不情愿地倒了两份黑麦威士忌,接了两杯水。那人喝了他那份酒,然后把机器的那份喂给它。机器上的灯光变得黯淡,一根爱动的手臂垂了下来。
有一阵子,酒吧里闷声不响,就像在一艘风平浪静时航行的船上。我们每个人都好像在借酒精之助,尽量理解这一场景。好几个酒杯又加了酒。我们大多数都求助于镜子——能做的仅限于此。
松开领子的那一位出了气。他步伐僵硬地走过去,站到那人和机器中间。他一只胳膊搂着那人,一只胳膊搂着那台机器。“我们别在这儿待了,去个好地方吧。”他说。
那台机器上的灯稍微闪了闪,这时像是有点醉了。
“好吧。”那人说,“我看挺好。我的车子停在外面。”
他结了账,还留了小费。他不出声地,也有点动作不稳地把那台机器夹在胳膊下面,他和他当天晚上结识的朋友走出门口,到了街上。
酒保死死地盯着看,然后又接着干他并不繁重的店里活了。“这么说他的车子停在外面,”他挖苦劲儿十足地说,“真是不赖啊!”
吧台一头靠近门口的一位顾客放下酒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往外看。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吧台位子跟酒保说:“比你想的还要棒,”他说,“是辆凯迪拉克呢。对了,他们三个,你猜是谁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