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译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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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事当天上午

我的目的,是趁记忆尚清晰时,记下对当天上午的几点印象,当时我正在一架跟空间站保持无线电联系的飞机上。一言以概之,本来是为了军事上的便利,却突然变成对人类的大屠杀。对我来说,解释很简单,因为像别的几百万人一样,当时我正在听那两个人的对话,情况急转直下时,我马上就意识到了。那一部分是清楚的,不清楚的是我自己怎么会幸存下来,不过我现在对此也越来越明白了。但是我不会让读者受累看我的解释,因为那些事实既乏味,又似乎不合情理。我现在居住在位于地球轨道内侧、距太阳很远的一颗行星上,周围的人态度友好,我的身体很健康,精神也不错。即使从一颗行星搬到了另外一颗,也未能让我解脱玩笔杆之人所受的噬咬于心的诅咒——即觉得必须为自己的时代留下某种记录。

那件事发生在中午前不久。当天早上八点一刻,我从位于东哈丁大道的家里走出来,手里甩着报纸,感觉良好。三月里的这天暖洋洋的,俨然如春天,在经过这段糟糕的天气之后,暖和劲儿和气味都让人心生快意。大道上一阵微风吹来,让我心里欢欣,风就那么吹拂着。门牌220号前面,有个戴着皮帽子的人正在往一辆小货车上装一张弹簧床垫。我记得我路过时,用舌头在嘴里的上腭处搅动,想把一块李子皮弄掉。(这些细节无关紧要,干吗要记下来?)

离家几个街区的地方有个接送飞机站,我匆忙赶过去,坐上了八点十分的飞机,很快就升空了。我一直讨厌刚吃过早餐就坐喷气式飞机升空,但这是我的工作中不舒服的一面。升到一万英尺高度,我们的小飞机跟大飞船连接,我们这些乘客就转移过去,大飞船就往上飞到五万英尺高,电视飞机在那个高度飞行。我是某个节目的撰稿人,我的工作时间按说是每天八小时。

我大概得解释一下在我所写的当时,即地球的末期,电视是通过在平流层兜圈子的飞机来广播的,这样就淘汰了同轴电缆,后一种转播形式曾经麻烦不断。同轴电缆有一阵子挺管用,但最后还是被放弃了,主要是因为蠼螋所造成的极大破坏。这种昆虫对杀虫剂的耐药性令人担忧,多数时候处于失控状态。蠼螋的个头变大,数量增加,尾腹的钳子变得能夹穿铁皮。它们似乎对同轴电缆情有独钟,我不晓得这跟电缆所传输的信号有无关系,可是这些昆虫吃这种电缆,而且积极性特别高。它们不只是大嚼电缆,而且还在里面产卵,数量极多。虫卵孵化时,电视图像受到严重干扰,屏幕上越来越闪烁,观众的眼睛疲劳,神经紧张,情况越来越严重,当然又引起了总体趣味以及精神生活进一步下滑。最后不再使用同轴电缆了,经过西屋和格伦·马丁两间公司的人员反复试验,找到了令人满意的替代办法,即利用在高空飞行的飞机,几架分散在全国的这种飞机就出色地完成了整个电视工作。它们被称为平流电视飞机,配了演播室,很多节目在空中完成制作,直接播放,另外的节目从地面站发射至飞行器,然后转播。这些飞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飞行,在空中加油,每隔八小时下降至一万英尺高度跟接送飞机会合,接来下一班工作人员。

我记得当天上午我走向平流飞船里我的办公桌时,九点钟新闻刚刚结束,正在播出一个名为《有请作家!》的节目——嘉宾为梅洛妮·巴布森,这位女士就安乐死写了本畅销书——节目名称为《身体的安宁》,由一家汗垫公司赞助。

我记得有位年轻的医生跟我们一道上了飞机。他是新来的,名叫卡斯卡特,被派去当随船医生。他在接送飞机上向我做了自我介绍,问我什么时候接受的3D注射,并记在他的本子上。(我很快就会解释这种注射。)这位医生跟我们真的是相处得很短暂,他刚刚被引见了一圈,并被领去他的办公室,我们的控制室就收到一个无线电话,询问地球方位点F+6上空的平流层上有无医生,要求去事故现场提供医疗协助。

F+6点几乎就在我们正下方,所以卡斯卡特医生觉得他义不容辞,我们的控制人员就回了话,询问详情及有何指示。好像是F+6点上方发生了一起低空碰撞事故,两架小飞机相撞,三人丧生。一架飞机是架尿布机,属于一个负责空运尿布的部门,该部门用直升机把尿布运到农村。另一架是大家熟悉的国有的农药喷洒机,这种飞机低空飞过庄稼地、商品蔬菜园和商品果园,浓浓地喷洒剧毒的3D溶液——这种杀虫剂给农业带来了巨大变化,消灭了自然界中的蜜蜂,为我们带来完美至出乎想像的水果和蔬菜,然而毒性极强。

两架飞机卡在一起,坠落到一个美洲鹤保护区的观察塔上,把尿布散落在方圆半英里范围内,3D溶液也淌了出来。卡斯卡特找到他的急救箱,套上降落伞,又专门调整了压力计,准备跳伞。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耽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就问演播室里有没有人该接受3D注射了,结果发现是比尔·福莱。医生就让福莱一起去,跟他解释说他可以在下落过程中给他注射。比尔故作痛苦状看了我一眼,开始套上装备。这时肯定是九点六七分的样子。

我竟然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3D注射,好像挺奇怪。如今这种注射属于常事——跟牙膏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样。这种注射的正确名称是“解3D”,可是人们很快就把名称简化了,它只不过是每个人隔二十一天定期接受的一种注射,作用是解除食物中的致命毒性。这种注射最突出的一点,是二十一天间隔极其重要,就算错过3D注射只有几小时,就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甚至死亡。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关于未能按时注射而导致的几起死亡事故。整个说来,这有点类似糖尿病中的胰岛素控制法。你不难想像为了避免让大家死于中毒,美国的医生们因此要做多少工作。

卡斯卡特医生和比尔要从跳伞出口离开飞机时,我短暂地专心听我们当天请来的作家巴布森小姐讲话。

她在说:“很荣幸今天早上能和电视观众见面,并且面对这么一群出色的批评家,包括与我意见相左的老拍档:《先驱论坛报》的拉尔夫·阿姆斯特朗。我想阿姆斯特朗把我收拾完之后,我自己就会是个安乐死的很好的候选人,哈哈。可是说真的,女士们,先生们,我觉得一本好书本身,就能抵挡批评。”

这位女作家已经进入一种得意洋洋的状态。我知道她的书——她真的觉得这是本了不起的书——是她的代理人午餐时候提议她写的,而且大部分另外请人重写过,代理人请那人来挽救这本书,最后的成品是罐头式垃圾书,在销量上,把第二名轻而易举远远抛在后面。

巴布森小姐继续往下说,她的洋洋得意之外,又添了几分可爱。

“我听说过我的小说之所以被批评,是因为安乐死这个主题太大胆了,甚至是反天主教的。嗯,我记得早在黑暗时代时,有很多现在被认为是普普通通的事,当时却被认为是大胆或者荒唐的。我自己的父亲,就记得以前奶牛居然以自然方式繁殖的时候。当时的农民觉得我们了不起的实验站开发出来的人工繁殖计划,是目空一切的胡扯八道。嗯,我们现在都知道在乳业方面已经有了什么变化,我们最好的奶牛有很多每天二十四小时产奶,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的确,这些奶牛得用特殊的支柱撑起来,固定在一个位置,还要输液,可我总是说吵吵嚷嚷不顶用,关键是乳脂。我怀疑就连这位阿姆斯特朗先生也不愿回到以前的日子,当时一头奶牛只能挤一桶奶,然后就休息了。”

我厌倦了文字生活,走过去往窗外看,接近一堆堆积云处,能看到两个降落伞。借助望远镜,我能看到比尔勇敢地想把他的降落伞往医生那边靠,还能看到卡斯卡特在摸索着找针管。我们的抓拍摄影师在另一面窗户前,正在为下一次新闻报道拍摄,因为在3D注射的世界里,有人在跳伞时接受注射,这还是件新鲜事。

我们的节目十一点五分播出之前,我还有些杂事要处理。这个节目名为《高空镇民大会》,是个未经排练的节目,不过按说我要简单指导一下嘉宾,散发准备好的剧本,解释怎样提示,总的说来,是让大家都开心。我们那天上午准备播出的节目事先做过很多广告,到处都对这一节目极感兴趣,主要原因不在于话题(“害怕被报复能否阻止侵略?”),甚至也不是出场人物——其中包括阿蒂默斯·T·雷科伊尔少将——而是因为我们准备推出的一个临时增加的噱头。我们已经安排好用无线电接通空间站,这玩意儿由军方在六百英里上空成功建成,位于不受重力束缚的太空。军方在对火箭试验多年后,不仅建成了空间站,而且用宇宙飞船把两个人送到了那里,此外还配备了大量新式武器。

整个文明世界都读到过这项成就,它向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大大改变了力量平衡,大家都意识到那个讨厌的空间站在自己的轨道上漫游,距离地球不胜遥远,不受重力束缚。一夜之间,美国的每个小孩子都变成了天体物理学家,头头是道地谈论起排气速度、增效曲线和开普勒椭圆。就连地铁司机也知道空间站上的两个人所呼吸的氧气,是由他们带去的大南瓜秧制造出来的。《读者文摘》凑热闹翻译并缩写了几篇有关火箭和宇宙飞行的论文,包括著名的《宇宙飞行之路》。然而时至今日,出于安全规定和技术方面的困难,从未进行过电视转播。最后我们得到了华盛顿方面的批准,雷科伊尔将军同意采访空间站上的军官,这是《高空镇民大会》节目的一个环节。此事非同小可——能够直接听到来自制止侵略空间站(相当普遍地被称为SPCA)的声音。

我自己也为之激动,可是我记得当天上午在飞机上,我一直感到不满,想着我不是个平流层电视工作人员就好了。在空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日子。这架飞机载着奇怪的货物,播放着低劣节目,会突然之间,似乎跟我所喜欢的大千世界极为遥远。物理意义上,我们从来没有飞得太远,这架飞机总是绕着直径约十英里的固定圆圈飞行,我离我自己位于东哈丁大街的家从不遥远。我想的话,可以通过无线电话跟安和孩子们通话。

在很多方面,我的工作都不错。周薪两百五十元,其中两百一十元扣下不发。我应该很满意了。政府以社会福利方式几乎提供了一切——医疗,住院,子女教育,事故保险,火灾和盗窃保险,年老退休金,3D注射,休假费用,休闲娱乐,福利费,圣诞节及平时礼金,失业补助,日常必需品及其他供应品,饮料及特殊补助,保姆费——一切都包括了。任何一个小心管理零花钱的人都应该过得不成问题,我想我应该快快乐乐的。安从来没有抱怨得太厉害,只是有一样:她发现无论我们怎样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却总是买不起鲜花。有一天,在她为了家务上的烦心事而有点焦躁时,她尖叫着说:“该死,我宁愿过得有上顿没下顿,也想要有一打小苍兰!”这好像让她心烦意乱。

不管怎么样,这一天对我来说,就是在空中叫人压抑的那种日子。这架飞机在航线上不偏不离,这一点让我恼火。我们所飞的圈子,像是哪儿也去不了的单调旅行,发动机发出的噪音(我们以亚音速飞行)是一成不变的轰鸣。通常我注意不到发动机,但是今天这艘飞船时刻在我耳边响着,让我想到了放射治疗舱,庸俗的奇迹——这正是电视的本质——还一直带来显而易见的影响,让我焦躁不安。

跟雷科伊尔将军一起上《高空镇民大会》节目的,还有“创意主妇之子”妇女辅助会的主席弗洛伦斯·吉尔太太、联合国经济及代扣委员会主任艾默利·巴克斯顿,和一位名叫托利普的年轻人,他代表的是一个影响不大的小团体,此团体鼓吹世界大同。我把这几位才智之人请到接待室,跟他们解释了程序,给将军倒了一杯酒(他好像想喝),然后赶出去听十点钟新闻,也去抽根烟。

我看到皮特·埃弗哈特在控制室里,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今天上午真够忙的,大叔。”他说。皮特不仅得确保九点钟节目信号清晰(梅洛妮·巴布森讲话时,想让她的声音无远弗届),还得跟空间站上的两位军官保持联络,怕的是轮到他们上节目时,却跟他们断了线。另外,他觉得礼貌起见,还有义务跟下方的卡斯卡特医生保持联系,他还要接收偶发新闻,以便在接下来的新闻时间播报。

我坐下来点了一根烟。不一会儿,这天请来的女作家结束了讲话,新闻开始了,埃德·彼得森那张神情紧张的大脸出现在屏幕上,一条条报来。埃德天生就是当新闻播音员的料:他有着代表命运的声音。他播放新闻时,让人听得进去。每一事件好像不单很有意义,而且很埃德。他说“我预测……”时,你会觉得他通向上帝的管道畅通无阻。

就我记忆所及,在那个可怕的上午,十点钟新闻是这样播报的:

(播音员)“早上好。埃德·彼特森新闻节目是由泰普凯牌添加荷尔蒙牙线赞助播出的。”

(埃德)“快讯!几分钟前,F+6地球方位点,一架政府的农药喷洒机跟尿布机公司的一架直升机相撞,导致三人丧生,两人重伤。两位飞行员都弹射出来,此时,他们正由从平流电视飞机,也就是我此时讲话所在的地方用降落伞派去的一位医生治疗。农药喷洒机撞到一个美洲鹤保护区的观察塔,释放出致命的3D毒雾,三位看守人当场丧生,他们当时正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看美洲鹤的爱之舞。尿布散落在很大的一片区域,结果在赫伯特·L·卡斯卡特医生为受伤的飞行员罗伊·T·布里斯和霍默·施耐克包扎伤口时,这些消过毒的用品显得十分宝贵。[这时放了一段纪录片,播放卡斯卡特在用尿布给其中一个遇险者包扎头部。]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灾难现场。”埃德单调而低沉地说,“婴儿尿布扮演了急救绷带的角色,这在电视历史上是第一次。这又是美国电话电视公司的独家新闻!

“华盛顿!一个参议院委员会掌握了新的事实,将开始调查谁应为珍珠港事件负责。

“芝加哥!卫生部的两位成员今天被除名,因为他们拒绝宣誓效忠。两人均为‘新扫帚’的成员,在司法部长的四十万个颠覆性组织名单上,该组织名列其中。

“好莱坞!一个男孩在罗斯科·皮尤斯医院出生。收看本频道,十一点钟新闻时间,将有此次剖腹产的特写镜头!

“纽约!快讯!普利策奖社论写作奖项授予《纽约时报》的弗里德里克·A·米尔德利,获奖篇目为怀旧性质的《老手压井把》。

“快讯!对大西洋共同体的捐款现在已经略微超过七千亿美元。感谢大家出色的奉献——我发自肺腑地这样说。

“纽约!在是否允许希腊运动员参加明年的奥运会这一难题上,安理会仍陷入僵局。在昨天的激烈辩论中,俄罗斯代表争论说希腊运动员参加奥运会将对世界和平造成威胁。辩论主要都是为了确定这是程序性还是实体性的问题。

“快讯!尽管有与此相反的传言,但与制止侵略空间站——即千百万听众所知的SPCA上的两位美国军官无线联系已经绝对开通。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点,电视观众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你们不会看到他们的脸。不要换台!女士们,先生们,这是历史——从地球上首次听到不受重力束缚的人的声音。在深受欢迎的《高空镇民大会》节目中,将由阿蒂默斯·T·雷科伊尔少将采访两位航天员。

“我预测:由于SPCA和军方的太空行动,整个人类命运进程都会顿然改变,长期以来的和平梦想正在成为现实。”

埃德播报完毕,进入了他的广告环节,包括用牙线弄出卡在牙缝里的一块牛肉软骨。

我拧灭香烟,回到了我的小房间。在和我们的演播室相邻的另一间里,正在播出《蜜蜂》节目,我暂时停下脚步观看。《蜜蜂》是由拉里交叉授粉公司赞助的节目,目标观众主要为大果园主和种植园主——要么更应该说是那些人的太太。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悬疑谋杀案之类的节目,里面有个名叫“蜜蜂”的角色,总是戴着一个绿色头罩,上面有两根长长的黑色触角。我站在飞机的过道上,隔着玻璃墙往演播室里看,我能看到“蜜蜂”正要掐死一个身穿漂亮睡衣的红头发女孩。这是美国的授粉时间,是常备节目,也是满足家庭主妇梦想的节目。拉里·克罗斯公司规模极其庞大,我想他们负责全国超过百分之八十地区的授粉工作。我前面已经说过,由于大量使用化学品,蜜蜂已经绝种,当然一开始,给农业带来了严重的问题,因为有广大的地区得不到自然授粉。拉里·克罗斯公司应运而生,他们的口号是“我们深爱大自然”,生意做得很红火,全国各地都有分公司。花开季节,受过高度训练的人去野外工作,以手扇风,手工为一切授粉——工作量极大而且辛苦之至。在美国只有合成蜂蜜——是矿物油和木瓜汁的混合物,安对其深恶痛绝。

走到我工作的那间演播室时,我发现大家都准备好热身了。街头公告员身穿旧式戏装,把钟反过来拎着钟锤站在那儿,化妆师正在给他化妆。S.0.M.(1)的代表吉尔太太坐在那里不屑地看着年轻的托利普。我很想知道她会怎样严辞抨击,早些时候我翻看过她的台词。她的最后一段话中提了个建议,即凡是鼓吹修改联合国宪章的人,都应该自动被褫夺公民权,台词写道“这些用意良好却误入歧途的人有着叛国性的乌托邦计划,既然他们如此急于取得世界公民权,我说给他们来点痛快的吧——让我们剥夺他们已经拥有的公民权,看看他们感觉怎么样。作为一位‘创意主妇之子’的直系后代,我厌恶这种世界大同的疯狂观念,也听够了,它危险地接近于彻头彻尾的叛国。在国内,我们要做的事情已够多了,不用……”

就这样说下去。在我的想像中,我已经能够听到主持人恭敬而不偏不倚的声音说:“谢谢您,弗洛伦斯·吉尔太太。”

十一点五分,公告员摇响了他的铃裆。“听好啦!看好啦!今天召开镇民大会!听听双方的发言,想好自己的主意!”接着主持人乔治·卡希尔宣布节目开始。

我扫了一眼托利普,看样子好像他的胃里涨满了气体。随着节目的进行,我自己的胃里也开始胀气,早餐后的几个小时内经常这样。那天上午的《高空镇民大会》节目开头几分钟是什么,我几乎全忘记了。我记得那位联合国的人先发言,然后是吉尔太太,然后是托利普(他脸色难看极了)。最后主持人介绍了雷科伊尔将军,威士忌的稳定之效让他胃里很舒服,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慢吞吞地,带着自信,他不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另外三个人。

“我们军方的人,”将军开口说道,“对这些大胆而精彩的问题不会假装知道答案是什么。了解侵略是否会发生,这完全不是军方要做的事。我们要做的,是在侵略真的来临时,表现得出色。把政治进展的麻烦细节交给联合国和像托利普先生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去处理吧,军方没意见。女士们,先生们,我当然不知道对报复的担心能否阻止侵略,但是我的确知道,我们的空间站已经严阵以待。至于我自己,我想我是那种你们可能称为报复起来没个完的傻子。[高空上响起一片笑声。]我们的敌人完全意识到在实施报复方面,我们目前拥有极为突出的优势。我们的敌人对这一点的了解,以我的浅见,可以阻止侵略。假如我不相信这一点,就会脱下这身军装,去找份能挣大钱的工作,比如说职业棒球运动员。”

这架飞机要永远转圈下去吗?(我想。)这些话语会永远说了一遍又一遍吗?这一难以理解的观点的旋转木马会永远吱吱嘎嘎转下去吗?永远没人能抓到铜环(2)吗?

“但是从本质上说,”将军接着说,“我们的工作,不是跟托利普先生的理论世界打交道,他建议我们跟乱七八糟的每一个国家合并,变成一个超级大国,无论他们是什么肤色或者种族,或者有多么贫穷。这样做的话,会把我们的生活水平拉到跟最小的公分母一样低。我们的工作,不是跟巴克斯顿先生的外交世界打交道,他希望在会议桌上找到和平解决办法。不,军方必须面对世界的本相。我们知道敌人实力强大。以我们的浅见,我们认为不言而喻的,是我们需要变得更强大。女士们,先生们,相信我,在这个非常、非常具有历史意义的上午,我对自己在即将开始的星际对话中居于一端感到自豪。美国军方建设空间站——它实际上是一个人造行星——这一成就,在军事史上是空前之举。我们已经率先进入了太空,我们逃过了重力这个老太太。我们已经到了那儿,最快地到了最远的地方。[掌声]

“虽然我不具资格,但我可以宣称,这种新武器放在派驻在我方空间站的称职之人的手里,能把球置于我们的主宰之下。我们可以瞄准任何地方的任何地点,用我们独家拥有的霹雳把它轰成碎片。主持人先生,如果太空上的那两个小伙子已经准备好,我也准备采访了。”

大家都担心节目进程这时会出差错,担心技术上的困难也许终究还是无法解决。我扫了一眼演播室里的钟。红色的秒针再跳几格就到十一点半——将军在时间上把握得很好。我从未见过卡希尔的脸色那么紧张过。因为事先造了很多势,如果现在搞砸了,会让他难堪之极,即使他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司仪老手也会这样。但是十一点半,采访顺顺利利地准时开始。卡希尔接过将军的话:

“现在,全球的观众们,你们将听到太空行动的倡导者阿蒂默斯·雷科伊尔少将与两位空间站上的美国军官对话,两位军官是詹姆斯·奥布林顿少校,以前是纽约布鲁克林人,现在在太空;诺布尔·特雷特中尉,以前是爱荷华州西罗克斯人,现在在太空。开始吧,雷科伊尔将军!”

“接进来吧,太空!”将军说,他的扁桃体正在把泛起的威士忌压下去,眼睛死死盯着台词。“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奥布林顿少校还有特雷特中尉?”

“我听到你说话了,”一个声音说,“我是特雷特。”就我所记得的,那个声音让我感到震惊,因为它有一定的简练特点,让我始料未及。我相信它也让每个人都感到震惊。特雷特说话声音沉着,听上去好像他就在演播室里。

“特雷特中尉,”将军又说,“跟我们地球这儿的听众说说,告诉我们,你们身处遥远的自由太空,有没有感到重力的束缚?”

“没有,长官,我没有。”特雷特说。尽管他说了“长官”,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几乎是目无上级。

“可是你们完全是舒舒服服的,坐在空间站那儿,整个地球摊开在你们面前,像是个巨大的靶子,对吧?”

“我当然舒服。”

将军等了一分钟,像是在等他展开说,可是他没有。“嗯,那边的天气怎么样?”将军开心地问。

“根本没什么天气。”特雷特说。

“没天气?太空里没有天气?很有意思啊。”

“屁意思。”特雷特说,“真他妈无聊。这里是个破地方,比太平洋上的有些小岛还要差劲。”

“嗯,我想这肯定让你们有点恼火,这也是难免的。告诉我们,中尉,居然成为太阳系的一部分,有自己的轨道,这让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只是我他妈更愿意喝醉。”特雷特说。

我看着卡希尔,他在咽口水。雷科伊尔将军又捏紧了他的台词。

“哎,对了,”将军又说,他的声音开始有点发颤。“你们能简单地给电视观众解释一下——”但就在此时,空间站上的特雷特似乎不再有兴趣跟雷科伊尔将军谈话,而是开始跟他的太空伙伴奥布林顿少校聊起来。一开始,三个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听不清楚,可是将军在看到主持人向他示意时不再说话,接下来特雷特和奥布林顿的对话清晰可闻,千百万听众肯定也听到了这次对话。

“嗨,奥比,”特雷特说,“除了重力,还有一样别的,我感觉不到它的束缚了,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他的同伴说。

“良心,”特雷特得意地说,“我感觉不到良心的束缚。”

“我也没有。”奥布林顿说,“我应该感到有点束缚的,可是没有。”

“我也感觉不到责任的束缚。”

“对。”奥布林顿说。

“甚至更妙的是,我感觉女人对我也没有吸引力了。”

卡希尔向将军做了个手势。雷科伊尔对事情的发展感到震惊而且不知所措,他想继续采访,让它回到轨道上来。“特雷特中尉,”他命令道,“你得把你的谈话局限在——”

卡希尔摆摆手要他别说话。接着是少校的声音。

“天哪,你既然提到,我也感觉女人对我没有吸引力了!嗨,中尉——你觉得重力跟性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妈知道就好了。”特雷特回答道,“我知道我根本没有重量,在你一点重量也没有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

到了这时,因为大家都在听,演播室里鸦雀无声。将军的脸胀起来了,嘴也半张着,他想说话,可就是说不出来。

接着又是特雷特沉着而冷静的声音:“奥比,看到下边的大陆吗?胖子雷科伊尔就住在那儿。你对那个大陆有没有什么特殊感情?”

“没有。”奥布林顿说。

“你想不想开一两下火,奥比?”

“你当然说对了,我想开下火。”

“那咱们还等什么?”

当然,我是在凭记忆重现当时的对话,尽量忠实报道。特雷特说了“那咱们还等什么?”之后,我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冲向走廊上的电话。我离开演播室时,迅速扭头看了一眼演播室。将军部分恢复了说话能力,在跟卡希尔咕哝什么,我听到了“电话”和“国防部”两个词。

走廊上已经挤满了人。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跟安说话。皮特·埃弗哈特挤着身子经过我身边,他简短地说:“完了。”我点点头。然后我透过一面窗户往外看。在东部靠上的地方,一道吓人的光带向上延伸,稍往下方,另外一道也开始亮起来了,呈可怕的抛物线状。在飞机上,对第一次爆炸只有轻微的感觉,那肯定是在很远的地方。接着马上又是两次。我看到一侧机翼坏了,飞机右侧的一个发动机抖动得挣脱固定装置掉下去了。电话间旁边,“蜜蜂”还穿着戏服,在笨拙地摸索着找降落伞。坠机时,他的一根触角扫到了我的脸。我一直没能挤到电话机前。我的脑海里闪过各式各样的念头。我看到安和孩子,他们的头部用尿布包扎着;我又看到那个戴着皮帽子的人,正在往车上装弹簧床垫;我再次听到了皮特的话:“完了。”只是我听到的似乎是翻译过来的话:“直到整个辽阔的世界下沉至底。”(诗人可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失本色啊!)如我所说,我一直没能打成电话,最后记得的,是武器击到的万处毁灭之点,每堆火都具有朝鲜蓟的典型外观。然后是一道巨大的裂口,飞机翻滚,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我说不清楚过了多少分钟或者多少个钟头之后,地球才最终崩毁,我不知道。当然,具有一定讽刺意义的是,事实上,要为此负责的正是美国。既然可以说任何一个国家都具有人性的特点,美国的特点就是本意良好,我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在此时,在遥远的此处,我还是忘不了我的祖国博大的胸怀和无与伦比的创造精神。我不能问心无愧地说我相信我们把人送上空间站是做错了——这正像涉及爱情或者烈性炸药的任何事情一样,谁都永远无法预见所有因素。我当然无法肯定地说托利普的理论是正确的,好像对一个胃气胀毛病很厉害的人来说,他立场正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对他的有些想法的确心有戚戚焉,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有胃气胀的毛病。无论如何,不可避免的是美国发明了空间站以及让氢弹相形见绌的新型武器。最后发生的事情不可避免,一开始也是出自良好意愿。

那时候——地球最后的几天!我经常怀念那时候。一种蔓延开来的愚蠢精神开始出现,不知怎么,生活中的一切在我眼里几乎全都不对劲,似乎我们都在急急忙忙地冲向一条死胡同。我的很多朋友都好像思想混乱,情绪不稳,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也是如此。在大城市里,交通灯没换颜色就按喇叭,显然开车的人也无法忍受他们给自己行为所设的限制。鸟类灭绝之后(除了美洲鹤),我理智地确信人类也正在走向灭绝。美洲鹤之所以幸存,只是因为它们所跳的舞——搞演出的人很快便加以利用。(每个保护地都有电视信号发射机,爱之舞变得比重量级拳击赛更受观众欢迎。)鸟类一直是自由的象征。我一意识到它们已绝种时,就感觉我自己的事情也失去了重要性。不过我是个脾气急躁的人——我也必须记住这一点——我想表达的,是我个人对这一切极度悲伤,除此之外,并不想表达什么。

最后的日子!有很多种互相冲突的宗教信仰,每一种都准备用自己的教条来拯救世界,每种都完全不能容忍另一种,每天都似乎是漫长圣战中的一场战役。这是堕落和皈依的时代。每一周,全国发行的画报都像是在对以往的过激行为进行补正,把半裸、全裸的女人图片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四色印刷的圣徒像中间。电视是人人都看的下九流节目——在家庭,学校,教堂,酒吧,商店里,无处不在。孩子们早就养成了习惯,看到的图像都是二手的,通过观看屏幕,他们长大后相信直接看到的一切都隐隐约约具有欺骗性,只有电子处理过的,才是有效和真实的。我想直接图像之重要性的衰落,要上溯至电视终于拍到月蚀的那一年,此后,谁都不曾仰视过天空,就好像月亮加入了一个草台班子。确实,一个小孩,或者甚至一个大人在望向屏幕之外的别处时,从来不会感觉自在,因为他害怕会错过能够解释一切的线索。

在很多方面,我喜欢我目前所在的行星。这里的人没有急务,无法持久努力干什么事,做事只是凭一时心血来潮,无论什么,只要未能维持住他们的兴趣,他们都会半途而废。就这样,只因为缺乏才智和目光短浅,他们得以避免建功立业时会犯的许多错误。跟地球上的比起来,我更喜欢这儿的苹果,经常有虫子,却甘美无比。这儿有句俗话:“就算是个很懒的人,也会避开虫子吃。”

可是如果我说我不怀念另一种生活,那就是没讲实话,我很爱的。


(1) 即前面提到的“创意主妇之子”。

(2) 指每一匹木马的上方的圆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