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剑池
我从小就认为,黑暗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就算原本周围什么都没有,一旦关上灯进入了黑暗模式,空气中好像就会凭空生出许多鬼怪来,从床底,从窗帘背后,从墙壁里,伸出尖利冰冷的爪,抓住人的四肢,压在心上,贴在脸上。
大概幼儿园时,我开始独自住一个大房间,我的小床只占了贴墙的一个角落,留下了大片的空间任我的想象力捏造出顶级画家也画不出的怪物,它们与黑暗共生,以我的恐惧为食。
现在,这种感觉再次袭来,而且还是在一个墓里。
“放心。”鱼符拉着我的手,是我坚持他必须拉着我的手,“刚才那样的场面都见过了,接下来没什么好怕的。”
“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呃……东西?”
“那些是山鬼。他们曾经也是人。他们是为阖闾建造墓室的工匠,因为阖闾的儿子夫差不愿意让他的墓室位置被人传出去,所以就将所有的工匠都杀死在里面。”
我叹息一声,附和道:“这是古代帝王造墓常有的事了。有时候工匠会给自己留一条逃生通道。这些被杀死的真是太惨了,如今还要在这里做守卫。”
“说到这个,我便不得不提你们那儿的一个皇帝,叫秦始皇的。”
“那可是第一任皇帝,很有名的。”
“在我们这儿也很有名。”
“怎么说?”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和介丘界达成了一笔交易,只要他需要,便可以从介丘调动鬼匠帮他建造宫殿,调动阴兵帮他打仗。”
“阖闾葬日劳人力,嬴政穿来役鬼功。”这句诗在这个时刻十分应景。
“然后呢?”我问,“他最终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的气运。”鱼符一字一顿地说,“气运,便是在介丘做交易的代价。”
我们逐渐走上了一段很长的台阶,应该已经穿过阙,即将进入墓室的前室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刚进来时那种淅淅索索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时不时的就从某个角落窜出来。我悄声问鱼符有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他静下来听了一会儿,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感觉到恐惧吗?”
我一个激灵,头皮发麻。是的,我感到恐惧,这就意味着——难道被“他们”的手下发现了吗?
我徒劳地向广袤的黑暗中望去,那里可能遍布了密密麻麻的他们的耳目,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到。
“从看不见路开始我就觉得恐惧了。”我诚实地回答,“可我只要身处黑暗就会觉得害怕,所以我分不清。”
忽然,一声锋利的尖叫划破黑暗,像一支危险的导弹从远方向我们袭来。我感到被人猛地一拉,摔向了左边,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身边的空气爆炸了,它没有声响,可是我能感觉到点点余波,仿佛炸弹碎片般地打在我身上。“咻”的一声,又是一记尖叫,我又被向前一推,空气弹打得我的脚生疼,可同时我也听到鱼符传来一声惨叫。
“你怎么了?”我急切地问,不停在黑暗中摸索着,“受伤了吗?”
“还好,”他的语气里有点勉强,声音已经略带沙哑了,“试着、根据那个声音、辨别方位,然后……逃!”
“往哪里逃?前面吗?”
“朝……那个地方!”我甚至觉得他的声音生出了方向,好似一只手指引领我看向前方。
一束微弱的烛光出现在半空中,非常小,但我辨别不清它的距离,可能离我们还很远。
那些神秘的空气弹加快了喷射的速度,噼里啪啦在我们周围爆炸,根本没有留给我思考的空间。被那些东西击中的时候真的是钻心的疼,很快我的锁骨和左臂都受了伤。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全神贯注地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以此判断它落地的位置。渐渐的,我能够避开大多数空气弹了,而且我离烛光也越来越近。我一边躲避着,一边听着鱼符那边传来的声音,还好他只是在喘着粗气,同我一样不停闪移。
就在我快要没有力气的时候,烛光终于清晰,变成了一个方形的空间。是前室的入口!
我一把拉过鱼符,纵身一跃跳进了室内。就在这一刹那,石室的门“砰”地关上。
果然,在介丘,所有的门都是单向的。连这里也不例外。
我们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然后发现对方脸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液,一半是我们自己的,一半是那些猥琐的怪物的。
“那些、那些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我一时还呼吸急促,“是他们、他们的手下、吗?”
“我也不知道。呼~可能是的。我从没见过这样攻击的怪物。”鱼符说罢,抬起头,打量起周围来,“这是什么地方?”
“应该是阖闾墓室的前室了。”我边跟他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边说,“还挺大。不愧是王侯。”
石室四方,大约有七八十平米,中心放着一张石桌,上面堆满了东西,看起来像是青铜制的食器,还有金银的权杖,以及一些已经腐烂的菜肴水果。烛光来自天花板四个角的火灯,放在一个精致的托盘上,从石头雕刻成的飞檐翘角上垂下。四周模仿木构建筑雕刻出了斗拱、栏杆和屋脊,还有走廊的长凳。墙壁上则用彩绘描画出宫廷里奏乐的盛宴场景,八个乐师各司其职,形态各异,两排宫女分立两边。
我们正在感叹墓室的雕琢十分精美,一转眼室内突然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奏乐声,再看去时,这个石室里竟然挤满了人。这个场景让我们目瞪口呆。
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了两排宫女,恭敬地立在门的两侧,而此刻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佳肴,乐师也已经各就各位,蟠螭纹编镈、木瑟、柄鼓等乐器相交和鸣。而在石室的最前方,摆着一张宽大的座椅,上面正端坐着一个男人,闭着眼似乎已经沉醉于乐声中。
忽然,他抬起手,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他睁开了眼,看向我们。
鱼符张开嘴,似乎想说话。可那个男人摆摆手,示意他明白。
“我听说了,”男人发话了,声音堪比刚才演奏的洪钟,“你们想要借个道。”
“是的,”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大王。”
阖闾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你不是介丘人。你来自外面?”
我先是一惊,然后想着阖闾自己也不是介丘人,大概他也不会帮“他们”做事,于是坦诚地点了点头。
“如今据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了?吴国,怎么样了?”
我没敢告诉他王位传到他儿子吴国就被灭了,但是我告诉他如今那块地界已经富有安定。他似乎听了很开心。
“既然如此,我岂有不帮之理?”他欣慰地说,随之起身,用手势告诉侍从不用搀扶,“跟我来,我给你们指出去的方向。”
我们跟随他走出前室,来到了原本应该是后室的地方,可是我们进入的却是一块偌大的地盘,头顶似乎还有天光,拨动着盈盈水光。而在这块地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水池,而水池的表面,则插着数不清的宝剑。各色精美的剑柄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水面,而剑身则一如既往地反射着刺眼的寒光。
想想古代关于宝剑的传说,仅仅为一把宝剑就能阴谋阳谋,你争我斗,可这剑池,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所有。我不禁唏嘘。
昔日的霸王展示完自己的宝贝,得意地示意我们走到了右边的耳室。耳室里堆满了青铜的鼎、簋、爵、觥,玉璧、玉琮、玉戈,还有陶器、金器、锦缎。在我们的注意力全部被室内奢华的物品吸引的时候,阖闾指了指对面的墙壁,那里雕刻了一扇虚掩的门。
“从那道门过去即可。”
“可是……”我有点不敢相信,“那个门只是雕刻出来的呀……”
鱼符拉了拉我的衣袖,说:“你忘了这是介丘了吗?什么东西都是有魔力的。”
于是,我走过去,轻轻碰了碰石门的其中一扇。“吱呀”一声,门真的开了。
我们想转头向阖闾道谢,可是墓室里却已恢复了昏暗,似乎从来就没有人出现过,唯有一记清幽的编钟声,沿着剑池的波纹,飘散开来。
我们再次来到了那个好似船舱的走廊,但鱼符告诉我,这跟刚才那个不同,是另一个,每扇门去往的方向也不尽相同。我开始熟悉这里的规则,并且好奇着那些没有被打开的门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这一次,鱼符带着我转了个弯,停在了一扇黄铜门前,这扇门上有一排排整齐的凸起,还有一个狮子衔着的门环。门上用隶书写着“米筛浪”。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我一时间想不起来。
鱼符打开了门,里面却像是有一百只吸尘器在同时工作,我们被吸得扒在了门框上。
“你确定,是这里吗?”我艰难地扭动着已经被吸得变了形的嘴问他。
可是当他正要回答时,突然一只瘦骨嶙峋的爪子从门缝里伸了出来,一把将鱼符拖入其中。
通往米筛浪的门,倏地关上,再也打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