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可能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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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贫民区小子(5)

有时候,好事会变成坏事。

我八岁生日那天,妈妈给了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一辆黑色的BMX越野自行车,车把手高高耸起,香蕉车座后面安着一块车牌,上面印着数字8。那时候,我们住在波莫纳,靠近洛杉矶南部的一家通用汽车零部件厂,妈妈就在那里上班。我们所住的街区被称为“帕蒂赛道”(Patty Track),由一个名叫“波莫纳西城”(West Side Pomona)的拉丁裔帮派控制。隔壁的街区叫“罪恶之城”(Sin Town),是一个叫作“罪恶之城瘸帮”(Sin Town Crips)的黑人帮派的地盘。

自然地,我想骑我的新BMX去上学。自然地,我也立刻成了靶子。每天早上,布里奇特步行陪我穿过“帕蒂赛道”和“罪恶之城”去我上的小学。可一旦进了学校大门,我就得靠自己了。课间休息时,孩子们会聚集在室外拉帮结派。他们尚未加入真正的帮派,会根据所住的街区以及他们是黑人还是拉丁裔自立山头,帮派名字都是瞎编的,比如“OG瘸帮”(OG Crips)或“西城黑手党”(West Side Mafia),这样别人就不敢去招惹他们。可我独来独往。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从不愿意加入任何团体。

比我高一年级的班里有个可怕的家伙,他总爱敲诈低年级孩子的午餐和糖果。我们叫他“现在和以后”,这是那一年大家都爱吃的双色太妃糖的牌子,而他总抢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孩子的太妃糖。“现在和以后”是个大块头,特意穿超特大号长袖运动衫以便让自己看起来更壮实。虽然他还在读三年级,但他肯定已经年满十岁或者十一岁。“现在和以后”几乎从来没有动过手。他只是把我们吓得够呛。

果不其然,我骑自行车上学的第一天,“现在和以后”就像激光一样瞄准了我。放学后,我在校园的柏油路面上练习八字骑行,发现他在远处生锈的儿童攀爬架边上看我。“现在和以后”甚至都没有走到我面前。他只是用右手示意我过去。我朝他的方向蹬去,绕着他转大圈,小心翼翼地,没有停下来。

“喂,废物,”他叫我,“有人说,你讲我妈妈的坏话。”

“不。不是我。我不会讲你妈妈的坏话。”

“把自行车给我。”他说。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像那些在真正杀死你之前把你吓得半死的眼镜蛇。

我一刻不停地蹬车兜大圆圈,眼睛扫过柏油路面,望向校园出口,算计有没有机会逃脱。这倒不是说,我那时候还没学会打架。每当我初到一所新学校或者一个新街区,就有人来考验我。通常在第一天。不是出冷拳或者用言语挑衅,而是货真价实的殴斗。我打得过和我一般块头的小孩。但我还没想出应对“现在和以后”这样的大块头的招数。

“现在和以后”看出我的迟疑,把声音压低到我几乎听不清。“放手,废物。自行车归我了。”

我的腿在抖。我下了自行车,把它靠在攀爬架上。他抬起一条腿跨过车座,站在踏板上,一副懒怠模样地骑出了校门。他看上去就像马戏团里骑着小自行车的大熊。我望着我的8号车牌,直到看不见,努力忍住不哭。

我怕“现在和以后”,我也怕妈妈得知我新自行车的去向之后会怎么“招呼”我。在家以外的地方,帮派最大。在我们家,妈妈最大。

我把“现在和以后”的事告诉妈妈,妈妈用手捶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你说啥,儿子?你就这样让别人家的小子把你的自行车抢走,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哪能这么?”

“‘现在和以后’可不是普通小孩,妈妈。他在学校里个子最高,人也最坏。没人敢惹他。他可吓人了,妈妈!”

“我给你看什么叫吓人!”她弯腰从客厅地板上抓起我的橙色无敌风火轮轨道。车模飞向四面八方。我企图钻进沙发下面,刚钻到一半就感觉到轨道狠狠地砸在我的腿肚子上。这比皮带打的还疼。“你最好去把自行车拿回来,”她嘟囔着把无敌风火轮轨道扔到一边,“否则我真打你屁股。”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附近几条街上搜寻。也许——我祈祷——“现在和以后”把它扔在某个地方了,要不然他也没法向家里人解释崭新的自行车是从哪儿来的。我在外面待到天黑,在灌木丛里找,在垃圾箱和废弃建筑物的后面找。全是白费力气。

我慌了。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家,也不能整晚待在大街上。于是,我向我的表哥们求助,就是那些拿我练功夫的表哥。他们已经穿上了“葡萄街沃茨瘸帮”(Grape Street Watts Crips)的蓝色衣服。我并不想求助于他们,因为,嗯,我不希望有人被杀。这些人会来真的——毫不手软。我开了一个头,他们就要收尾,而那个结局可能非我所愿。但是,我太难了,我不敢没找回自行车就去见妈妈。

在我描述了自行车的形貌以及“现在和以后”其人之后,我的表哥们放话出去。过了一个小时,三个表哥来找我。“来吧,小家伙。该去拿回你的自行车了。”

原来,“现在和以后”住在“罪恶之城”最差劲的地方。他家公寓楼的前门没有门把手,也没有锁,似乎警察曾经破门而入。走廊天花板上的灯忽明忽暗,让一切看起来都很诡异。难闻的气味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敞开的公寓门里传出来。我只想掉头跑掉,但我的表哥们在走廊里大摇大摆,好像当家做主的是他们。

他们砰砰地敲一个公寓的门,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它的铰链已经断了一半。他们并肩走了进去。我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只希望“现在和以后”不在家。

我看到他瘫坐在沙发上,面朝电视柜,跟几个大人一起看那台大大的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的篮球比赛。电视机上有一块锯齿状的菱形花屏,他们视而不见。整个房间脏得不成样子。一团团的衣服和其他垃圾堆在角落里,散落在地板上。似乎每一个水平的表面上都有一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没有人看我们,也没有人起身打招呼。

妈妈曾经告诉我和布里奇特:“无论我们的情况有多糟,都没有某些人那么糟糕。”站在“现在和以后”家的客厅里,我心想,这些人就是那些人了。那个房间的一切和里面的人就是“糟糕”和“难过”本尊。

我大表哥的嗓门盖过了篮球比赛。“我们是来找我家小孩的自行车的。”几秒钟后,沙发上的一个大人哼了一声,冲着房间里面的角落扭了扭头。我的自行车就在那里,已经不成形,活像翅膀折断的鸟,车座歪歪扭扭,挡泥板脏兮兮,就好像有人曾经在上面使劲跳,直到它死翘翘才放过它。

一个表哥把自行车扛在肩上,我们向门口走去。临走前,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现在和以后”。他在沙发上挪动过了,坐得很低,我几乎看不到他。彼时彼刻,我为他感到难过,也为他每天晚上不得不回去的那个悲伤、破败的家感到难过。

我的自行车修理过以后就好了。车牌不见了——但我不会永远八岁。我的BMX现在看起来有点旧,不过这也是好事。一辆锃亮的新自行车会让人生出坏心思。这就像之前在新奥尔良有人说过的:一桶螃蟹里只要有一只想从桶里爬出来,其他螃蟹就会抓住它的腿,把它拉回桶里。我逐渐认识到,人类也有同样的心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试图改善自己的境遇,就会有境遇比你差的人试图抓住你,把你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