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論得失
(一)前人之説辨疑
據馬氏《集存》殘字,可推漢石經《春秋》碑數凡四,陰陽兩面皆書。其書寫格式:每卷篇題各佔一行,每年分事則加圓點,且佔一格(閔公附於莊公末,不出篇題,但加點),每行70字,間有行71字或72字者。石之廣狹不一,寬者38行,窄者27行。此爲碑石行款之大例。張國淦《碑圖》、馬衡《集存》及吕振端《集證》於此少有分歧。然復原之碑圖仍見歧誤者,其類非一,下文列舉數端以明之。
1.殘字誤釋者
例一
M圖四八·311·1
“伯”右之殘畫,羅振玉定爲“公”字[4],張國淦、馬衡則定爲“小”字[5],俱誤。此乃“冬”字,吕振端説是也[6]。馬衡誤“冬”爲“小”,故云:“以今本校之,一二行間七十四字,按九年伐鄭之役,《穀梁》無杞伯,而會吴于柤之役有之,石經之文,或同于《穀梁》,但仍多出二字。”[7]案:此碑石殘字爲襄公九年至十二年經,其行款乃行70字,非72字。馬衡因誤釋殘字而誤斷行字數耳。
例二
M圖四二·277
此爲僖公三年至五年經。馬衡據行70字之例,推“于”字之右殘字爲“雨”字,吕振端承其説[8]。然“雨”字恐誤,疑是“六”字。細審“師”字之左,其殘畫似是“朝”字之右旁“月”,若以“師”“朝”竝列計之,乃行72字,例與M圖四二·275石合。且僖公四年碑石行字數乃72字,非70字(參下文“殘字補例”)。若以行72字推,知“于”之右是“六”字,非“雨”字。此蓋因誤斷行字數而誤釋殘字。
2.殘字所繫或可改補者
例三
M圖四〇·252
此石“州公”二字仍可辨認。馬衡繫於桓公五年經[9],吕振端同[10]。然宣公元年經“公會齊侯于平州公子遂如齊”,亦“州公”連文。此宜繫於宣公元年,何者?若爲桓五年經文,“州公”爲石上邊際,今細審殘石,“州”上似有殘畫,與碑圖不合,此其一。今所出殘石無桓公經文。若繫於宣公元年,則在第三石陽面,與已出殘石“之邾婁”(M圖四六·313)形狀相近,或可互爲陰陽表裏,此其二。故以繫於宣公元年爲長。
例四
M圖四八·314·2
此石“侯宋”二字皆存半字,羅振玉、張國淦、馬衡繫於襄公廿一年經[11],吕振端同[12],恐未必。若繫於莊公十三年經,更爲義長,因此石形與M圖四七·331石相似,或是陰陽面。
例五
M圖四三·285
此石殘字,羅振玉、張國淦、馬衡繫於文公三、四年經[13],吕振端同[14]。以行70字例推之,亦可繫於文公十三、十四年經。若以石之陰陽面相驗,殘字宜繫於文公三、四年經,然諸家於此皆略而無説,宜加補釋。
3.誤釋表裏者
碑石陰陽兩面皆書,表者陽,裏者陰。石之表裏與碑數、行款相關,今出土殘碑亦有一石兩面者,如M圖五二·282石與M圖五一·321石[15]。馬衡《集存》時以表裏説言之,多是。然其中有偶誤者,如:
例六
M圖四五·283
此殘字爲僖公十六年至廿四年經。馬衡云“此與襄公廿二年一石爲表裏”[16],吕振端沿襲馬説[17],並誤。殘字在第三石之陽面,位在第四行至第十一行之間,其陰面則是昭公十二年至十四年經。以M圖四八·324石驗證,殘石之形相似,經文位置相當,宜爲石之陰陽表裏。云“與襄公廿二年一石爲表裏”者,非也。
例七
M圖五〇·316(與319合)
諸殘字爲襄公廿一年至廿九年經。馬衡云“此爲僖公十六年一石之陰”[18],非。此篇殘字位在第三石陰面,自首行起,訖於第十二行,其陽面則是文公篇經文,吕振端云此石乃“文公七年‘夫盟于’及十三年‘月己丑’等字二石之陰”[19],此説是。云“夫盟于”者,即M圖四三·288石;“月己丑”者,即M圖四五·291·2石。馬衡云“僖公十六年一石”者,則是M圖五二·282石,其陰面則是M圖四八·324石。吕説是而馬説非。
4.拓本不清或有誤判行款者
例八
M圖四一·276
馬衡云:“此爲僖公首行末二字,其右空行,乃閔公末行及僖公篇題。”[20]
案,云“首行末二字”者,恐有可商。細審“于”字下似有殘畫,有類“朾”字。僖公元年至十一年,殘字碑圖皆是行72字,説詳下文“殘字補例”。云“末二字”者,恐泥於行70字之例。吕振端云此石“下緣空白”[21],或承馬氏之説,亦不可從。
例九
M圖四三·279
殘字爲僖公八年經。馬衡云:“此石與‘遂救’一石,行皆72字,似相符合,惟‘遂救’石凡六行,末行‘十有二’等字,適在碑之邊際,則‘于葵’字,應在其前一行,觀此石‘于葵’字亦在邊際,則不合矣。豈黄初補刻時之誤耶?姑存疑以俟考。”[22]
案,馬衡以爲黄初補刻,或是,但謂此石“于葵”二字“亦在邊際”,則有可商。何者?若是補刻,則“葵”字左旁圓點“·”可不必出,如M圖四〇·256石,“六”“月”上皆無字,僅出原刻殘壞之字。此其一也。又或是原刻,但拓本不清,“葵”字左旁圓點“·”未能顯現,事有或然。此其二也。馬氏云“亦在邊際”,不敢必也。
(五)當連綴而遺漏者
例十
M圖四五·296
此爲二石合竝。馬衡繫於宣公十五年至十七年經,是也。然此石可與M圖五〇·297石連綴。左下角乃“孫”字殘畫,正與“良夫”之石相接,碑石斷損之位,其石形也合。
(六)殘字重出者
例十一
M圖四八·323
此石殘字,羅氏《集録》、張氏《碑圖》、馬氏《集存》俱繫於莊公十一至十三年經(見M圖四一·260),是也。然《集存》又重出此石,並繫於昭公十二至十三年經[23],吕振端承其誤[24]。今以殘畫比對,以莊公篇殘字爲長。何者?此石左下殘畫爲“”,既似“平”字又似“衞”字。若“平”字,則在昭公;若“衞”字,則在莊公。另據此石右上殘畫,若繫於昭公,則“二”之右當是“會”字,若此,則殘畫必是“會”字長撇,字之位置稍下,嫌與“二”字不齊竝,且字形不類。若繫於莊公,則“一”字之右當是“十”字,殘畫則是“十”字之長横,位置相當,與“一”字竝齊,且字形相類,故以繫於莊公爲長。
(七)殘字可推而未定者
例十二
M圖四八·337
馬衡云:“《春秋》不知何公。”[25]據碑圖所推,當在定公四年經。“月”左乃“沈”字殘畫,且此爲石下邊際。
例十三
M圖四八·340
馬衡云:“《春秋》不知何公。”[26]吕振端亦歸爲“不知何公殘石”之類[27]。案“冬”上殘畫似是“鄭”字左下兩點,檢“鄭冬十”三字,經文有四處相合:(1)莊公十六年,(2)成公九年,(3)哀公九年,(4)哀公十二年。哀公九年與哀十二年經,在第一石陰面,不見其他殘字;其陽面爲桓公經文,也不見殘石,或不宜繫乎此。莊公十六年有補刻之石,則“冬十”二字重出,亦不宜;且若繫於此年,陰陽面石形不類。然則,此石宜繫於成公九年,石形與M圖四五·302石相類,或是石之表裏。
例十四
M圖四八·338
馬衡言“不知何公”[28]。吕振端謂“癸”下類“巳”字[29],是。考經文有“月癸巳”者,凡六處:(1)莊公三十二年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2)襄公廿四年八月癸巳朔,日有食之,(3)襄公卅一年秋九月癸巳,子野卒,(4)昭公廿八年秋七月癸巳,滕子甯卒,(5)定公元年秋七月癸巳,葬我君昭公,(6)定四年春王二月癸巳,陳侯吴卒。一一驗之碑圖,以“巳”之右殘畫,似是“曹”字,推此殘字爲昭廿八年經。
以上乃馬氏《集存》之可商者,吕振端《集證》雖間有改正,仍多承馬説,知前人所論漢石經《春秋》殘碑,行款大例雖不誤,然細節可議,碑圖之復原尚待修訂。
(二)殘字補例
1.關於第二石陰陽面行71字、72字之特例
漢石經《春秋》常例爲每行70字,然第二石陰陽面則是行71、72字,與常例乖。如上節第8例(M圖四一·276石),馬衡謂“人于”爲行末二字,是以行70字立説。然僖公元年至十二年春三月,碑石則是行72字;且此石陰面昭公廿二年至卅二年經,乃行71字,亦非70字。馬衡論云:
此石每行皆多出二字,第五、六行之間,删去今本“子”字,尚多一字。初疑僖公篇首數行,書碑者特加緊湊,書作行七十二字;嗣見唐陸淳《春秋啖趙集傳纂例·三傳經文差繆略》僖公條下書“‘七年秋七月,公會齊侯、宋公、陳世子款盟于寧母’,《左氏》‘陳世子款’下又有‘鄭世子華’,誤加之也”。知陸淳所見之《公》《穀》,尚無此四字,與陸德明所見之本,又有不同。焉知此篇首數行中,不更有異文耶?[30]
案,馬氏以行70字立説,故疑有異文。考僖公七年盟于甯母,今本三傳均有“鄭世子華”四字,以M圖四三·278石驗之,知《春秋》亦有此四字。是陸淳之説不可爲據。馬衡初疑書碑者緊湊寫之,是也;繼疑今本與石經異文,則非。何以知之?今所出殘石,凡僖公元年至十二年春王三月者,以今本比對,皆是行72字,如M圖四二·275、M圖四一·276、M圖四二·277、M圖四三·278、M圖四三·279、M圖八四·280,均爲行72字。若今本與石經有異,碑石行字數不應如此整齊成例。且陰面亦是行71字,若有異文,何以陰面亦如此整飭?今殘石陽面行皆72字,陰面行皆71字,與行70字之常例乖,其間緣由,雖未能確知,然由此可推陰陽面行71、72字者,並非書者隨意寫之。
考僖公元年至十二年春王三月,碑石凡十行,以行70字衡之,其中九行多二字,末行多一字,共19字,若據行70字例書寫,則須另起一行,更補51字,以合行70字之數。如此,則僖公篇少一行(即第三石陽面僖公篇經文凡21行,當爲20行),依此遞推,第三石陽面、第四石陽面、第四石陰面、第三石陰面,還至第二石陰面,昭公廿二年至卅二年經文,亦當少一行,即自“·廿有二年”至“王猛入于”,凡70字,移入第三石陰面。第二石陰面則自“王城冬”起。以碑圖驗之,昭公篇此處經文,皆行71字,其中一行72字(即第二行“城冬十月”),或今本異文之故。今以每行71字計,凡十行,多出9字,另行書之,其行數仍與今之碑圖行數相同,無須陰陽兩面緊湊書寫,故筆者惑焉,何以此處陰面行皆71字,陽面行72字?思慮再三,嘗疑末行與下篇篇題相鄰者,字數不宜過少,否則觀之不美、視之易混。昭公末行9字,何以不另行書寫而擠縮於右之諸行間?今據襄公篇末行13字而另行書之之例,則末行與下篇篇題相鄰者,其字數或不宜少於10字歟?蓋昭公末行9字,不合此例,故須擠書於右之諸行間。總之,殘字不足,諸家於此或語焉不詳,或置而勿論,遂不揣淺陋而爲推測之辭,以俟高明。
2.關於補刻之例
馬氏《集存》所收殘字,有原拓本,有補刻拓本。石經之補刻,時在黄初。魚豢《魏略》云:“至黄初元年之後,新主乃復始掃除太學之灰炭,補舊石碑之缺壞。”[31]補刻之例,馬衡論云:
黄初補刻之字,確有與原刻相同者。且補刻之字形,亦皆一致,無可疑者。意漢末董卓之亂所缺壞者,僅《詩》與《春秋》數碑,而一碑之缺壞,亦僅數處,黄初時補刻,但就缺壞之字,别石刻之,如明人之補唐石經然(唐石經壞於嘉靖間之地震),初未易其原碑。此殘損之字,當時必没入土中,今原石與補刻之石,同時出土,致有重複,亦事理之常耳。[32]
案,馬氏云“與原刻相同者”,僅論及“字形”。然補刻之字,不僅字形一致,而且行款一致。云“别石刻之”者,乃依原刻行款耳。請看以下二組殘石:
M圖四〇·255
M圖四〇·256
M圖四一·269
M圖四二·271
此二組殘碑,原刻與補刻行款相同,字體則異。故雖爲補刻,推測碑圖行款,仍可爲據。《集存》中定爲補刻者,謂“字形不類”[33],稍嫌簡略,今試引申如下:
由M圖五〇·297·3、M圖五一·321、M圖五二·282,可知凡“冬”字上半部,書者皆寫作“”,此又見於M圖四五·283、M圖四五·296、M圖四八·340。故知凡“冬”字上半部書作“”者,宜爲補刻,如M圖四〇·258與M圖八四·259之“冬”字,上半部即書作“”,可推爲補刻。
由M圖四一·264·2、M圖四三·287、M圖四六·312·1、M圖五一·321,可推凡“戊”“戌”“戎”字,右上之點皆在上横之内,如“”;故知凡右上點在上横之邊角者,如“”,爲補刻之字,如M圖四一·262、M圖四一·270之“戊”“戎”字,其右上點皆在上横之右邊角,且棱角分明,故推爲補刻。
由M圖四一·260、M圖四二·272、M圖四四·294、M圖四四·295、M圖四七·325、M圖五一·321、M圖五二·282,知凡“年”字最上横,皆爲長畫,與第二横相當,如“”,故知最上横爲短畫者,爲補刻,如M圖八四·259,書作“”。
由M圖四四·298、M圖五〇·319、M圖五〇·301、M圖五一·321、M圖五二·282,可推“宋”字下部“木”字,諸畫相連,如“”;故凡“木”字撇、捺與中直不相連者,則爲補刻,如M圖八四·259之“宋”字,書作“”。
由上可知,馬氏《集存》凡六例斷爲補刻,是也,惟遺漏M圖八四·259石,此石“宋”“年”“冬”三字不合他石,當是補刻無疑。故《集存》中可確定爲補刻者凡七石:
M圖四〇·256,M圖四〇·258,M圖四一·261,M圖四一·262,M圖四一·270,M圖四二·271,M圖八四·259。
除此七石之外,M圖四三·279石等,或是補刻,然實證不足,姑存疑不論。總之,近人論漢石經《春秋》者,以馬衡《集存》爲最著,然碑石之例尚可修訂,且碑石殘字與今本互異者,仍須補釋。下文考證殘字,以諸本相互比勘,讀者於石經之碑圖,不僅得其大例,亦可探其細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