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山
天琅山的确不是一座好山。
什么叫好山?叶明月有自己的评价标准,那就是坡度平缓最好形似馒头,草木蓊郁鸟声啁啾且当配乐,道路平整最好有整齐的台阶,边上有些草花可以赏心悦目,周围的荆棘要清理干净以免钩坏叶明月的裙子……现在这个天琅山一点都不符合叶明月的标准。
山势陡峻如乱斧劈掉了半片,山路陡峭蜿蜒到了天上,乱石山缝里虽然有大树,但是树叶都落光了,当然没有鸟鸣,至于散发着幽香的草花,现在是初冬更是不见踪影。
冬天草萧疏水萦纡,但是路边的荆棘一点也不萧疏。虽然叶明月已经提着裙子走路,但是还是让荆棘钩出了裙子的三缕丝。
京师曹记的裙子呢,一件就得十两银子,叶明月心疼。
问叶明月为什么不穿一件普通一点的衣服上山?你只要想想,像叶明月这种爱好美色的人,会容许自己衣柜里有不漂亮的衣服吗?
之前也就罢了,这些年叶明月在神医堂坐诊,也颇攒了几个钱。她又不打算嫁人攒嫁妆,所以有了钱,不买新衣服还能做啥?
于是叶明月就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走进了边上的山神庙。
先歇歇脚,再想办法。
在山下的时候问过了,这一路上去还得四五里呢,这么陡峻的路,还不将我累死?
上个山就累个半死,等上了山寨又怎么杀敌?
神医堂的传承类似于江湖门派,神医堂的姑娘小伙们,不但要学习医术,也要学习武术。第一是强身健体,第二是大夫总免不了走江湖,也需要学一点防身术。叶明月的防身术学得不错,寻常两三个大汉近不了身。
但是也就如此罢了。
要她杀人,真的是一个大难题。
好在叶明月也并非不辨好坏的圣母,她知道这些盗贼的存在,的确是百姓的祸害。师父的命令虽然让叶明月觉得为难,但是也并非不近情理。
所以离开神医堂的时候,川槿将一包毒药放到叶明月手里。叶明月虽然很不屑地说“作为神医要带什么毒药,随便山上找一找,只要君臣不佐,阴阳相冲,良药也会变成毒药,哪里用得着特意准备”,却很利落地将毒药放进自己的包袱里。
嘴上的亏不能吃,但是有便宜一定要占。
受了川槿的启发,叶明月又打劫了几位师兄的住所,毒药不需要了,迷药是一定要的,好在大夫要给人动手术,由麻沸散转化出来的各种迷药不要太多。
所以叶明月对自己的杀人之旅毫不担心。
现在的难题是怎么上山。
正思忖着,就听见山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嫁呀——山大王——,我不嫁呀——山大王——,我要回家呀——我要回家——”
哭声铿锵有力又婉转悠扬,绕树三匝,余韵袅袅,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哦,没有见者。
哭声是从花轿里传出来的。
山下抬上来一顶花轿。的确是花轿,虽然前面没有乐队,后面没有媒婆,抬轿子的是两个黑脸汉子,随着轿子走路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年。
但是那轿子上面绑着大红花啊。
崭新的红绸子扎出来的大红花。
虽然大红花丑了点。
白胖少年的声音很不耐烦:“别哭了好不好?我们山寨有吃的有喝的,不是比你在家里受穷好得多?”
轿子里的哭声止住了,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哭声:“我不做呀——山贼婆!——我身家清白呀——我不做山贼婆——,我要嫁给好人家呀——,我要嫁给秀才举人——至少也要知书达理呀——一脸富贵相貌堂堂——,你们这是强抢民女呀——,我坚决不答应——”
本来瘫坐在山神庙里的叶明月,精神猛然一振!
我不想上山,这不,抬轿子的人来了!
手指微弹,一个小石头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前面那个轿夫脚下一滑,肩膀上的轿子就摔了,咕噜咕噜,山道上几个人摔成滚地葫芦。
至于轿子里的姑娘,哭得更加大声。
叶明月心中微微有些歉意,但是自己接下来就是要将她救出苦海,这点小苦楚算啥?歉意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几个盗匪哼哧哼哧爬起来,将里面的姑娘抬出来,将轿子扶正了。叶明月偷眼看见,那里面穿着大红衣服的姑娘,手上捆着绳子呢。
那个白胖少年指着道路边上的山神庙:“先去山神庙歇口气,喝点水。”
一行人就扶着那个被捆着双手的姑娘上了山神庙。
山神庙里没啥,就是不知什么人刚刚在这里待过,点着一堆火。现在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余烬,依然漫腾着一缕一缕的青烟。几个盗贼也懒得麻烦了,往余烬里扔了几片树叶几根树枝——现在是冬天,山神庙内外多的是枯枝落叶——火焰就“腾”地冒起来,几个人顿时就觉得暖和了。
拿出干粮,将水壶凑近火堆暖和暖和,几个人都先垫垫肚子。也没有疏忽新娘子,那白胖少年还拿着东西过去给新娘子吃,但是蒙着盖头的新娘子只顾着哭,哭声一浪高过一浪,那白胖少年也就算了。
三个人说了一阵闲话,却觉得身子有些酸软,眼皮子直打架。不过一会儿工夫,三个人竟然都睡着了。
那坐在角落里的新娘子也觉得身上有些软,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睡觉,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一个激灵,头上的盖头就被人掀开了。
只见一个少女蹲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一张瓜子脸,俊目流波,樱唇含笑。
只是一眼看见东倒西歪的几个山贼,配合上这般情景,就不由想要尖叫。但是一只纤纤玉手挡到她嘴巴前,那新娘子就不叫了。
叶明月看着新娘子。这新娘子脸若银盘,目如新月,肩可挑泰山,腿可支天极——一个人的分量抵得上叶明月两个——是个出色的胖子。
叶明月就问:“你是什么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新娘子抹了一把眼泪:“我……叫春草,春天的春,草地的草。我是山下张家庄最漂亮最能干的姑娘……”
叶明月忍不住莞尔。
那姑娘似乎也发现自己牛皮吹得太过分,于是就纠正了一下:“不是最漂亮的,但是也是顶漂亮的了。我们村未出嫁的成年姑娘中可以算前三……哦,不,前五。”
叶明月很好奇地问:“你们村子未出嫁的成年姑娘有几个?”
春草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四个……哦,不,明天就有五个了。”
叶明月就问:“村子里不止你一个姑娘,那你怎么被人抢了?”
春草:“我哪里知道是去做贼婆啊,那白胖子拿着银钱过来,一共五十两银子呢,我想……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的一定是富贵人家,我不是想要嫁一个富贵人家嘛,免得村里人总是嘲笑我被退亲……于是我就自己答应了,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是让我去做贼婆……”
好吧,这事儿似乎不算纯粹的强抢民女。但是性质也恶劣了,居然是藏头露尾骗婚!
叶明月三下五除二将那春草手上的绳子给解开了,说:“好了,你现在安全了,赶紧回家去。”
但是春草却不跑,直愣愣看着叶明月,说:“我收了他们的钱。一大包银子,五十两!”
叶明月毫不在意:“那你就将这些钱退掉吧。”
春草苦着脸:“他们……能让我退钱吗?再说……我父亲欠了人家好多钱,现在多半已经拿着钱去还债了……”
好吧,叶明月只能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了:“你放心,你只管回家去,我上山去给你做新娘子。”
“不不不,这不行。”春草将头摇成拨浪鼓,神色惊慌,“那天琅山的贼人可坏了,杀人放火很厉害的,如果你去了,那不就是害了你吗?我自己见钱眼开收了人家的钱,那就是我自己的命……”
“什么命不命的。”叶明月嘴巴努了努,“看见那睡觉的三个了吗?”
春草这才留意到火堆边上睡觉的三人,惊讶地将嘴张成“O”形。
叶明月就说:“我比你有办法,你放心。喏,这钱给你,你拿着回家去,带着父母赶紧搬家。”
虽然叶明月对自己的手段很放心,但是也要预防着万一失败是不是?
当年大人教导的时候就说过,未虑胜先虑败,才是兵家常胜之道。
叶明月当年只学了半吊子,但是这句话却是记得牢牢的。
万一失败了,相信自己能跑路,但是可别连累了这胖墩墩的姑娘春草。
春草不好意思接叶明月的钱,叶明月就将钱塞到春草手里。
两人换上衣服——好吧,春草穿叶明月的衣服难度比较大,好在现在是冬天,春草里面衣服穿得多,现在就少一件大红的外衣,也不算什么事儿。此外,叶明月还将自己的包裹扎在了大红喜服里面。
勉勉强强,身材也与春草相似了。
送走春草,叶明月又往轿子里放了一块大石头。
大约六七十斤。
坐在轿子里上山,脚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叶明月抽空掀开帘子往外张望了几眼,欣赏着天琅山这雄奇壮美的景色。
不用叶明月自己攀爬的山都是好山。
叶明月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好几句适合描绘面前景色的诗词,但是想要吟咏出来,想想抬轿子的几个汉子,想想上山还有那么漫长的一段路程,就忍住了。
但是真的喉咙痒。
邓小白几个人觉得有些惊奇。
山神庙歇了歇脚,几个人打了一个小盹,那春草姑娘居然没跑。
不过这也正常,这天琅山荒山野岭十几里路不见人烟,这春草姑娘又被捆住了手脚,她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只是自己这一行人居然在山神庙里睡着了,这实在太缺乏警惕性,该打。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个春草姑娘这后半程居然安静下来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毕竟抬回来的姑娘是要做压寨夫人的,如果这压寨夫人天天哭闹,山寨上下还能活人不?
只是有一样,那轿子似乎愈发沉重了?有点小疑惑,但是邓小白这几个人都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心中记挂着寨主,急火火要上山,就没多想。
☆☆☆
山寨的地势果然险要,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风景也挺不错,叶明月觉得,灭了这群匪徒之后,自己在这山寨里修一个别院倒也不错。
没事儿来住上三五天,那就是大人曾经说过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境界了。
当然前提是能找到人将自己抬上山。
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能每天找一个疑难杂症来给自己解解手痒——但是真的有疑难杂症的病人怎么能跑五六里山道来求医?叶明月觉得自己这个“浮生半日闲”的设想是很难实现了。
转眼上了山。真想不到,这群山贼强抢民女做压寨夫人,不但给聘礼,山寨上下居然还扎了几根红绸子,贴了几副大红的对联,整个山寨上下居然也有一些喜气洋洋的样子来。
只是人少了一点,听脚步声,周围观礼的、管事儿的,似乎总共也就四五十个人。
——这山寨不是有几百号土匪吗,怎么在现场只有这么一点人?
嗓子尖锐的白胖少年,居然高唱“一拜天地”了。
——拜天地?叶明月当然不能与人这么随便拜天地。
隐蔽地碰碰藏在怀中的迷药,叶明月倒是有些苦恼,怀中迷药不少,拿出来随便撒一撒,在场几个人都会齐刷刷躺下睡觉。
但是还有那么多不在场的人呢?
叶明月的原计划是找个土匪们聚会的机会将迷药拿出来的。本来呢,山寨寨主娶新娘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在场的人肯定不少,只要将药一撒,迷倒一片,那些零星再处理一下,这事儿用不了两炷香时间!
然后休息一晚,明天下山,到当地官府报告一下,就说自己采药路过,发现这一山寨的人都死光了,让人来处理一下尸体——路虽然崎岖难走,但是下山总比上山容易是吧?
——完美!
但是现在现场人这么少,还得另外找机会!
——可是,马上就要拜天地了!
叶明月抬起头,红盖头的下摆晃荡了一下,叶明月看见了——大公鸡!
什么,大公鸡?
一个黑脸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与自己拜堂?
叔叔可以忍,婶婶不能忍。
婶婶不能忍,叶明月可以忍。
为了杀人、找药谱两件大事,叶明月很乖巧地与大公鸡拜了堂。
叶明月终于明白了,这伙子盗匪为什么下山花钱买姑娘,原来是为了冲喜。
那声音尖利的白胖少年叫了一句“送入洞房”,叶明月就跟着喔喔叫着的大公鸡往前走。现在正是黄昏时分,山中的风吹动着树叶哗啦啦作响,叶明月借着透过红盖头的朦胧光线,辨别着方向,判断自己的位置。
师父给的地图,不是很准确。
面前就是洞房了。叶明月看见红盖头外的屋子,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门的两侧还有大红对联。
就听见那白胖少年的声音:“公子,您怎么自己起来了?……您身子好了一些了?”
声音里倒是透着惊喜。
叶明月看见了前面门里有椅子,椅子上有一个瘦削的身影。看不清楚面影。听到这样的称呼,叶明月微微有些疑惑。
公子?这天琅山的盗贼,占山为王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个寨主还被下属称为“公子”?
“公子”说话:“胡闹!”声音微微有些喘息。
但是叶明月的眼睛却不由得亮起来。
声音好听!人很年轻!
好吧,这是叶明月的本能反应。但是叶明月很快就回过神来,自己这是糊涂了呢,这寨主可是罪行累累的恶霸,声音好听又怎么了?人很年轻又怎么了?!
自己可是要将他们全杀了的,为民除害!
白胖少年试着解释:“公子,山下的神算子说了,今天这个日子,给您娶个压寨夫人,对您有好处……我扶着您,回床上躺着?”
公子说话:“邓小白不读书没学问,杨云义你也陪着他胡闹?还从山下找了姑娘上来!赶紧将这姑娘送下山去!”
抱着大公鸡的人影也试着解释:“小白到山下找人,给了五十两银子聘礼的。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又有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身子不稳,我们想,各种方法都试一试。”
公子停了好久,才说话:“我这不是生病,是中了毒。冲喜有什么用?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我现在没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哦?这个病秧子寨主,听口气,似乎也不是那种无恶不作的——不是生病,是中毒?什么毒?
邓小白小心翼翼请求:“是,这是我们几个人自作主张。但是人既然已经抬上山来了,那就让她进房子来待一会儿好不好?今天天色已经晚了,我明天早上就安排人送她下山。”
鼻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叶明月终于忍不住了,就开口问了一句:“七绝散?”
这话一出来,只听见边上响起惊呼的声音,那个抱着公鸡的少年,一抬手将公鸡扔出去,一低头从怀里掏出了匕首。
匕首搁在叶明月的脖子上。
叶明月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也不慌张,一伸手将红盖头给扯了,看着面前的“公子”,眼睛忍不住发亮。
也不管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径直走到那公子面前,嘴上说话:“七绝散据说是最厉害的毒药,下毒的人从七七四十九种毒药中随机选择七种,中毒之后,如果不是下毒的人施救,一般人都活不过七天……但是看现在的情况,你这是先用了达原解毒汤加减,最近是在用安宫牛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