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谈价
叶明月一番说辞,四周禁不住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
抱公鸡的少年将匕首架在叶明月的脖子上,但是叶明月根本没有理睬他径直走上前去。他急忙追上几步,又想要将匕首架在叶明月的脖子上,但是匕首递出去,又觉得尴尬,于是就站在叶明月身后,严阵以待。
房间里比较昏暗,但是烛影摇曳,叶明月也能看清楚面前的少年。
披散着头发,浓密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长长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干净而明亮的眼睛。鼻梁很挺,嘴唇的弧角相当完美,似乎随时都带着笑容。
只是……脸色苍白,实在太瘦了。
不过叶明月赏男无数,知道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个公子,只要养好了身子,那就是人间绝色。
可惜了,脖颈上面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紫色瘢痕,这帅哥,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用最好的药,用最合适的治疗方法,顶多也就延个三五年寿命。
——不过活得久活不久都没关系,反正自己要杀他。
叶明月觉得有些惋惜。
邓小白已经上前来,急切说话:“春草姑娘,你懂医术——你不是春草姑娘!”
叶明月已经想好了自己的谎话,也不慌张:“我当然不是春草,你可以叫我春花。”
公子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春花姑娘,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人?费尽心机上山来,是为了确认我死了没有吗?”
叶明月眼睛转了一圈,说话:“将舌头吐出来,我看看舌苔!手伸出来,给我看看你的脉象!”
那公子居然很合作地就将手伸过来了。
只是边上一群人虎视眈眈,有几个人把刀都掏出了半截,叶明月给人看病的时候,还真的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大场面。
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脉象,叶明月松开了手:“你有很多仇人吗?居然用七绝散对付你,我听说这毒药很稀少而且老贵了。”
公子苦笑:“我是什么人,姑娘不是很清楚吗?倒是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孤身上山寨,倒是好胆量。云义,将匕首收起来。”
叶明月扁扁嘴:“我是大夫,你是病人,你们山寨需要大夫,我有什么好怕的。但是……你之前用的药是没错,但是这些天没调养好……”
叶明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七绝散!
传说中的毒药!
叶明月的祖师爷曾经遇到了这种毒药,留下过医案。祖师爷没有将病例治疗好,他只是尽他所能,给病人延长了五年的寿命。
但是,祖师爷留下了医案!
所谓医案,就是诊疗记录。
并且,在医案的后面,祖师爷留下了新的治疗设想——他认为,让他重新来一次,他也许能将病人的寿命再延长个三五载,甚至达到十年以上!
但是,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遇到这个病号啊……叶明月爱看帅哥,更爱给人治病。于是忍不住皱起眉头,怅怅叹息了一声。
那公子看着叶明月,听见她怅怅的叹息声,倒是微笑着安慰起叶明月来:“没有什么,死生有命,就是帝王将相也逃不过。”
叶明月有些诧异,说:“这样的话我可不经常听到。”
公子微笑了一下,正要说话,眉头却皱起来,说:“簪子歪了。”
叶明月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发簪。挺好啊,扎得挺严实的。
少年说:“你转过身来。”
叶明月白了一眼:“你说转过身来就转过身来啊。”
公子说:“不牢固,我帮你重新戴过。”
叶明月就转过身。虽然自己摸着是挺好的,但是万一真的扎得不好看呢。——虽然叶明月知道作为一个未出闺的姑娘,不应该轻易让男人动自己的簪子,但是这个公子哥也快死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一只手在叶明月的头上摆弄了一阵,那公子满意了,说:“你去照照镜子。”
房子里是有镜子,而且还有两面。那小铜镜磨得锃亮,周边花纹精致古朴,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与这山寨的设定不搭啊。
照着镜子,叶明月忍不住就叫起来:“这簪子戴得也太死板了,怎么能戴得这么正呢?”说着话,伸手就去摘簪子,却听见那少年的声音:“别动!——端端正正才好看……”
叶明月怔住。还没有说话,就听见那少年喘息声猛然重起来,回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狰狞起来,屁股下面的椅子也咯吱作响。
两人说着闲话的时候,边上其他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继续留在洞房里很不合适,但是面前这个姑娘显然不是一个村姑,来历不明,又怎么敢离开?
两人正说着话,那公子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浑身颤抖,牙齿在咯吱作响,说话:“快……”
邓小白与杨云义慌忙上前,邓小白从怀中拿出布条,就去捆那公子;杨云义熟门熟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绢,就往那公子的嘴巴里塞。
这场景——正所谓千锤百炼,熟能生巧。
很快就将帅哥捆在了椅子上。
看着这帅哥这般痛苦,叶明月刺啦一声撕开了大红的衣衫。
——别误会,叶明月外面穿着春草的嫁衣,里面依然是自己的衣服,京师曹记的牌子,十两银子一件的。
所以不担心漏了光。
为了冒充春草,叶明月把自己的包裹扎在腰上。打开包裹,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里当然不是毒药和迷药,而是一盒三寸长的银针。
捏起一枚,狠狠扎了下去。
手起针落,再不迟疑。叶明月是神医堂第三代中针灸术最高的一个人,虽然看帅哥会影响她的速度,但是影响到底有限是不是。何况现在是人命关天——然后,杨云义翻手来挡,叶明月这一针,扎在了杨云义手上。
杨云义痛得跳脚,叶明月气得跳脚。
叶明月说:“针灸,针灸,懂不懂?他现在是神经痛,不用针灸,怎么缓解?”
是的,就在刚才,叶明月做了一个决定。
不急着灭了这山寨,不急着杀这公子寨主,不急着搜寻《杏林药谱》了。
先拿这个帅哥练练手,试着解解毒。
七绝散啊,传说中的绝顶毒药,可遇不可求!
当这样的病例出现在叶明月面前,不试着治疗治疗,叶明月会后悔一辈子!
当然绝对与这张帅脸无关,也绝对与这个帅哥那异常温柔的言语无关!
叶明月绝对不是想要救他——当然了,如果叶明月能救下他的话,她也会在确认自己已经救治成功的当天杀了他!
——天琅山盗贼匪首,罪行累累,杀他就是救其他人!再说了,师父命令,我还要与川槿一决胜负,怎能放弃?
——不过,浪费一点时间倒是无碍的。反正有半年的期限呢。
所以,现在,叶明月目光灼灼,言辞振振;周边一群汉子,面面相觑,犹疑不决。
却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云义,让开,让她扎。”
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
正是那个公子寨主。
那公子寨主脸色苍白,额头青筋暴起,脸上汗水涔涔,显见非常痛苦,但是他的目光居然依然沉稳:“让她扎。”
杨云义迟疑了一下,让开了一步。
叶明月手起针落。
杨云义与邓小白还有其他一群人,就这样围在叶明月的周围。
目光堆积在叶明月的手上。
一个个面色紧张,不敢离开,不敢动。
看着叶明月手上的银针,一针一针,全扎在公子寨主的头上。
公子寨主的脑袋瞬间变成了一个刺猬。
亮闪闪的实在吓人。
好在寨主的神色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叶明月的针灸见效了。
叶明月伸手将捆着那公子的布条给扯了下来。
公子的表情已经松缓下来。他疲惫地瘫倒在椅子上,对叶明月讲话也异常温和:“多谢。”
“还没有完结呢,别乱动!”叶明月厉声呵斥,吩咐邓小白,“邓小白是吧?给你家公子将头发扎起来,挂到前面去,还要扎呢!”
银针在手,天下我有。
叶明月这番威风凛凛,宛若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小半个时辰之后,叶明月收了针。
一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公子寨主脸上。
公子寨主扶着邓小白慢慢站起来,对着叶明月鞠躬:“多谢。”
叶明月摆手:“不用谢,给你扎两针,也不算什么大事。”
公子寨主的声音很温和:“只是不知道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来这山上到底为何,还请明示。”
“这……”叶明月眼睛转了一圈,有些苦恼,“能不说吗?”
那公子寨主的声音依然温和:“这山寨不是玩闹的地方,姑娘来历不明,来意不明,姑娘既然不说,那少不得先将姑娘囚禁起来。”
眼神很清澈,清澈里隐隐带着威胁。
叶明月却不吃这一套,径直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听说江湖中人,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这到底算不算江湖中人?”
公子寨主脸上含笑,声音平稳:“目前来说,姑娘对我有恩,但是对山寨,却不知是祸是福。凡事小心为上,这叫公私分明。姑娘若是不说,我们只能得罪。”
叶明月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得说实话了……我是学医的人。”
公子寨主说:“姑娘当然是学医的人。”
叶明月说:“我的医术来历,就不告诉你们了,你知道我们这些江湖门派的人,最怕的是给师门丢脸。我顶替了春草姑娘,来这山上,主要是想要与你们谈一桩交易。”
公子寨主就问:“什么交易?”
叶明月说:“我是大夫,我来给你们山寨的人治病。你们帮我报仇。”
公子寨主温和的目光落在叶明月的脸上,但是叶明月却隐约觉得脸上像是扎了针。
好在叶明月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小时候为了出去玩也曾撒谎无数,现在更是到了关键时候,脸上当然是丝毫不动声色,声音更是稳若泰山:“帮我去灭了那饿虎寨。”
公子寨主问:“为什么?”
叶明月说:“因为他们欺负了我。”
公子寨主说:“怎样欺负了你?”
叶明月勃然怒起来,脸色绯红,她“腾”地站起来,声音有些尖利:“你还要盘根问底是不是?愿不愿意帮我一把,一句话!”
只是叶明月虽然发怒,但是那眼睛里,却是盈盈然,汪汪然……泫然欲涕是也。
叶明月说,装哭,装委屈,我很擅长。
这与叶明月幼年的成长环境有关,那时候叶明月做人家的丫鬟,很小就学会看人眼色,也学会了表情管理。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是号啕大哭还是掩面而泣还是似哭非哭珠泪盈盈,是放声大笑还是掩口而笑还是哑然失笑还是啼笑皆非,细微之处她能控制到每一分每一毫的肌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少挨骂少挨打。
后来到了师父身边,师父用大家闺秀的标准来要求叶明月。但是叶明月终究是小丫鬟出身,腹有诗书气质却不华,师父也就没办法了。
随着年龄增长,叶明月也混成了神医堂一群女弟子中的大姐大,本来以为这装腔作势的戏精本事再也用不上,却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又派上了用场。
饿虎寨与天琅山,临平县的两伙盗贼,平日里也不知道抢了多少劫,杀了多少人。
就是拉了饿虎寨的寨主对质,恐怕他们也不记得自己做了多少案子。
公子寨主还没有说话,却听见一个急切的声音:“这位……春花姑娘,你能治好我们寨主?”
正是忍不住插嘴的邓小白。
公子寨主目光扫过。
邓小白急忙低头,讷讷说:“我等下去领处罚。”
叶明月说:“不,我治不好你家公子。”
周边一群人都露出颓然神色。
只有那公子寨主,神色自若,看着叶明月:“既然这样,谈什么交易?”
叶明月微笑:“这种疾病,如果我说我能治好,你们相信吗?”
公子寨主朗声笑起来。
叶明月说:“这种病症,刚刚发作的时候就让我治疗,我有祖师爷的医案,还有两三分指望。现在寨主中毒已经超过三个月,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诊疗得当,减缓了毒素对五脏六腑的冲击,但是后来你们做错了一件事。”
邓小白禁不住又问了一句:“我们做错了什么事?”
叶明月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做属下的,怎么可以让寨主劳心劳神呢?重伤之后不得休息,肝肾受损,毒素入侵加速。按照原先的诊疗方案,寨主的身子,能维系个三年以上,运气好一点,甚至可以达到五年。更重要的是,寨主身子才稳当了几天?你们就迫不及待将那位最高明的大夫给赶走了。之后的大夫,虽然也按照前面一位大夫的安排用药,但是病人的情况千变万化,即便热毒寒毒大差不差,按照成方给药,也要注意其中加减。这几个月这么折腾下来,我看公子寨主这身子骨已经坚持不了一年。”
叶明月一番话下来,一群人都勃然变色。
杨云义猛然之间又拔出匕首,呵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跟踪监视我们?”
“跟踪监视你们?”叶明月愣了一下,随即冷笑起来,“跟踪监视你们?以为本姑娘那么闲会监视你们?你们公子寨主这点毛病,没读到过七绝散这种毒药的大夫也就罢了,读过书,诊脉技术也过关,还判断不出来?你叫杨云义是吧……你的肩膀拉伤多久了?不趁早找点伤药,到时候落下毛病,这刀子匕首就再也掏不动了!你是邓小白吧,你这几天是不是口干舌燥,总想要喝水?小心一点,消渴症就快要找上你了!还有你……”
叶明月眼睛扫过,顺口点评了几个。
四周的汉子脸色都渐渐变色。
公子寨主含笑道歉:“属下无礼,不过也不是见识短浅,而实在是姑娘的医术高明,让人匪夷所思。不过我还是要知道,你能为我做什么。”
叶明月说:“我原先是想要给你们山寨做个大夫,看个头疼脑热,治个刀伤剑伤什么的。哪里知道一见面就是这种毛病。这不是为难人嘛……不过我能帮你调理调理身体,尽量延长你的寿命……如果你能知道给你下毒的人是用了哪七种毒药,我说不定还能将你给治好。”
那公子寨主的眼睛眯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这样上山来,不怕我们欺负你?”
叶明月摊手:“虽然我听说你们山寨也挺喜欢杀人越货的,但是我有用啊。只要我能展示出我的医术,难道还怕你们不重视我?”
那公子寨主收起了笑容,说:“你倒是很自信。”
叶明月淡笑:“没有办法,我有本事,你们山寨又缺大夫。用我小时候学来的一句话说,这叫作卖方市场而不是买方市场,你们只能与我讨价还价,却不能像那不知道我来历的饿虎寨的人一般欺负我。”
公子寨主手指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说:“买方市场?卖方市场?你这话从哪儿学来的,你师父是谁?”
叶明月有些恼了,说:“我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不是重点,现在的谈话重点是,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谈这一场交易?”
公子寨主眉头微微皱起,说:“但是现在有一个重点,我帮你复仇成本太大,我又不知道你能不能全心全意给我治病。”
叶明月摊手:“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冒险来找你合作,你却信不过我。那我告辞了,祝你找到治疗你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