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一天,大约在礼拜三,是个节日,巴维尔出门时对母亲说:
“礼拜六我有几个客人从城里来。”
“从城里来?”母亲重复一句,突然低声哭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妈妈?”巴维尔不满地喊道。
母亲用围裙擦了擦脸,叹息道:
“我也不知道,就这样……”
“你害怕了?”
“我是害怕!”她毫不掩饰地说。
他朝母亲俯下身来,望着她的脸,像父亲那样生气地说:
“害怕我们就完了,谁也甭想有出头之日!那些向我们发号施令的人,就是利用我们胆小怕事,才放心大胆地欺负我们。”
母亲忧伤地哭着说:
“别生气!我怎能不害怕呢?我这辈子都胆小怕事,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
巴维尔缓和了语气,低声说:
“原谅我吧,妈妈,我只能如此啊!”
他说完就出去了。
三天了,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到她家来,她的心就禁不住打哆嗦,吓得直发愣。儿子所走的路就是他们给指点的……
礼拜六傍晚,巴维尔下班回来,洗了脸,换上衣服,不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出门时他把眼睛避开母亲,说:
“客人来了,就说我马上回来。请不要害怕……”
她有气无力地坐在长凳上。儿子面色阴沉地望着她,建议道:
“你要不要到别处去回避一下?”
母亲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否定地摇了摇头,答道:
“不要。为什么要回避呢?”
时值十一月末。白天下过一场小雪,冰冻的地面上铺着二层干雪糁,这时可以听见巴维尔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浓重的暮色紧贴在玻璃窗上,心怀叵测地窥探着什么。母亲两手撑着凳子坐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两眼不时地瞅着房门……
她仿佛觉得,一些衣着古怪的歹徒在夜色中活动着,他们正在悄悄包围这座房子,弓着腰,不时地朝四下里打量着。此时,她似乎真的听见有人在房子四周走动,传来两手摩擦墙壁的声音。
有人在吹口哨。四周静悄悄的,口哨声如泣如诉,婉转悠扬,恰似一弯细流在悄悄流淌,又仿佛有人在这黑洞洞的夜色中沉思、徘徊,在寻找着什么,并且在渐渐地向房屋靠近。忽然,口哨声仿佛在木屋的墙壁上冲撞了一下,在窗下骤然消失了。
过道里响起嚓嚓的脚步声。母亲全身猝然一震。她紧张地扬起眉毛,旋即站起身来。
门开了。有人朝室内探进头来,戴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接着此人便弓着腰,慢吞吞地钻进屋。他个子很高,当他挺起身来,从容不迫地抬起右手时,便出声地舒了一口气,用低沉而又洪亮的声音说:
“晚安!”
母亲朝他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巴维尔不在家吗?”
客人慢吞吞地脱下毛皮外套,抬起一只脚,用帽子掸掉靴子上的雪,接着又掸掉另一只脚上的雪,把帽子扔进屋角里,迈开长腿,摇晃着身子进了屋。他走到椅子跟前,把椅子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它是否牢靠,然后坐下来,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的脑袋很圆,理的是平头,刚刮过脸,两撇小胡子向下垂着。他那双稍稍突起的灰色的大眼睛四下里察看着,然后他架起二郎腿,摇晃着身子问道:
“这房子是您家的私房,还是租来的?”
母亲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答道:
“是我们租的。”
“这房子不大好!”客人说。
“巴沙很快就回来,您等他一会儿吧!”母亲轻声说。
“我是在等他!”高个子镇静地答道。
客人的镇静,他那温和的语气和憨厚的表情,使得母亲振作起来。客人坦诚地望着她,他那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流露着愉快的光芒。他有点驼背,长腿,整个身材显得有些笨拙,看上去有点可笑,同时又很讨人喜爱。他穿一件蓝衬衫,黑运动裤的裤脚塞在长筒靴子里。她很想问问客人的来历,问问他同她儿子是不是老相识,可是就在这时,客人把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主动问道:
“阿姨,您这额头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的语气很温和。眼睛笑眯眯的,和蔼可亲,但这个问题却使女性气恼。母亲绷着嘴唇,沉默片刻,然后不失礼貌地冷冷地问道:
“您问这干吗,老弟?”
客人朝她俯下身来,解释道:
“请您不要生气,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养母头上也有一块伤疤,和您的一模一样。您不知道,她那块伤疤是被丈夫用鞋楦子打的。她是个洗衣工,丈夫是个鞋匠。收养我之后,她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上这么个酒鬼鞋匠,真是该她倒霉。那鞋匠常常打她,真的!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
客人的坦率反倒使母亲有些内疚。她心想,她这样毫不客气地对待这个古怪的客人,说不定巴维尔会生她的气。于是她负疚地笑了笑,说:
“我没有生气,只是您这问题提得太突然……这伤疤是我丈夫留下的,愿他早升天国!您大概不是鞑靼人[1]吧?”
客人把两腿一伸,咧嘴大笑,几乎要把耳朵移到后脑勺上。笑过之后他认真地说:
“暂时还不是。”
“听口音您好像不是俄罗斯人!”母亲听出他在开玩笑,微笑着说。
“我这口音比俄罗斯口音好!”客人快活地点点头,解释说,“我是霍霍尔[2],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里很久了吗?”
“快一年啦。本来住城里,一个月前才转到你们这里的工厂来的。在这里认识了您儿子和其他人,都是些好人。打算在这儿住下去啦!”他捻着胡子说。
客人引起了母亲的好感。母亲很想慰劳他一番,以感谢他夸奖她的儿子,便提议说:
“您喝杯茶吧?”
“我一个人喝茶有什么意思呢?”他耸了一下肩膀,答道,“等大家都到齐了,您再请客不迟……”
这句话又使她惶恐不安了。
“但愿别人也都像他这样!”她在心里暗暗祈求说。
这时过道里又响起脚步声。房门很快打开了,母亲连忙站起来。想不到走进来的竟是个姑娘,母亲不免吃了一惊。这姑娘个子不高,像乡下姑娘似的,样子很憨厚,浅色的头发编着一条粗大的发辫。她低声问:
“我没迟到吧?”
“没有!”霍霍尔向窗外张望着,答道,“徒步走来的?”
“当然啦!您就是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母亲吧?您好!我名叫娜塔莎。”
“父名[3]叫什么?”母亲问。
“瓦西里耶夫娜。怎么称呼您呢?”
“佩拉格娅·尼洛夫娜。”
“我们现在认识啦……”
“是啊!”母亲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一面微笑着打量这姑娘。
霍霍尔帮姑娘脱外套时问道:
“冷吧?”
“郊外很冷,刮风……”
姑娘的嗓音圆润而又响亮。她的嘴巴很小,圆鼓鼓的,整个身材都显得胖乎乎的,充满青春活力。脱下外套,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在绯红的脸蛋上使劲搓了搓,便疾步走进房间,皮鞋后跟响亮地敲打着地板。
“她居然不穿套鞋!”母亲头脑里闪过这个想法。
“是啊,”姑娘冻得发抖,拉长声音说,“我冻坏了……这天可真冷啊!”
“我这就去给您烧茶,”母亲说着向厨房里走去,“一会儿就好……”
她觉得这姑娘她老早就认识,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姑娘,可怜她,对她怀着母亲般纯真的爱。她微笑着,谛听着隔壁房间里的谈话。
“您怎么无精打采的,纳霍德卡?”姑娘问道。
“嗯,没什么,”霍霍尔低声回答,“这寡妇的眼睛很慈祥,我在想,我母亲的眼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近来我常常想念母亲,我老觉得她还活在人间。”
“您不是说过她死了吗?”
“我说过的是养母。我现在说的是生母。我想她现在大概正在基辅沿街乞讨。她酗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的,被警察打得鼻青脸肿。”
“唉,你倒是有良心!”母亲心想,叹了口气。
娜塔莎不知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语气急促而又热烈。接着又传来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嘿,同志,您还年轻,没见过多少世面。生孩子不容易,教人学好就更难啦……”
“嗬,你真行!”母亲在心里称赞道。她很想夸奖一下霍霍尔,给他说几句贴心话,可是就在这时,房门悄悄打开了,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走进来。此人是老扒手达尼拉的儿子,是镇子上有名的怪人。他为人孤僻,老是哭丧着脸,见人就躲,因此人们老是讥笑他。母亲吃惊地问他:
“你来做什么,尼古拉?”
他没有答话,而是用宽大的手掌在他那颧骨突起的麻脸上抹了一把,瓮声瓮气地问道:
“巴维尔在家吗?”
“不在。”
他朝房间里探了一下头,立刻就走了进去,一边说:
“你们好,同志们……”
“他也是?”母亲想到这里心中颇为不快,她看见娜塔莎高兴地同他热情握手,心里就更加纳闷了。
随后来了两个小伙子,两人看上去还是小孩子。母亲认识其中的一个,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名叫费多尔,高额头,尖下巴,留一头鬈发。另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看样子很老实,虽然是头一回见面,但母亲觉得他并不可怕。巴维尔终于回来了,并且带来两个年轻人。这两人是厂里的工人,母亲认识他们。儿子亲热地对她说:
“茶炉生好了?谢谢啦!”
“要不要去买点酒?”母亲建议说,她不知该怎样向儿子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也不知为什么要感激他。
“不要,这倒不必!”巴维尔亲切地朝她微笑着,答道。
这时她恍然大悟,原来儿子故意夸大了这次集会的危险性,是为了要作弄她。
“这些人就是你所说的危险人物?”她低声问道。
“正是他们!”巴维尔说着走进来。
“你呀!……”母亲疼爱地冲他说,但她心里却宽恕地想道:“他还是个孩子!”
注释
[1]这句话带有诙谐意味。俄国谚语: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坏。
[2]乌克兰人。霍霍尔本义是一撮毛,因古代乌克兰人留额发,被人蔑称为霍霍尔。这里是开玩笑。
[3]俄罗斯人的全名由名加父名加姓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