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存在与发现
我下榻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将近两个月。好几天早晨,我在伸向海滨的阳台餐厅上,看到角落的长条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玻璃杯,在朝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晶莹剔透。这是我在别处从未见过的。即使在同样是阳光明媚、海色湛蓝的法国南部海滨城市的尼斯、戛纳,以及意大利南部的索伦托半岛的海滨,也从未见过。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的阳台餐厅上玻璃杯的熠熠生辉,正是常夏乐园的夏威夷或者檀香山的阳光的璀璨、天空的晴光、海色的辉煌、树木的苍翠这些鲜明的象征之一,我想将终生记忆在我的心间。
成排的玻璃杯,排成整装待发的阵容,都是倒扣着,杯底朝上,而且两三个杯子叠扣在一起,有大有小,杯子的表层互相接触,形成一个玻璃的阵形。并不是整个杯身都沐浴着晨光的辉耀,只有倒扣的杯底圆形的周边才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如钻石般绚丽夺目。杯子的数量有多少呢?有两三百个吧。并非左右的杯底都如此闪光,只是相当多的杯底周边圆圈闪耀,如同璀璨的星光,每一行杯子的闪光点仿佛事先安排好似的,形成一排排闪动的光线。
玻璃杯底边缘的光芒让我凝神注视,而玻璃杯身的一处蕴含的晨光又吸引我的眼睛。它不像杯底边缘的光线那样耀眼强烈,而是朦胧柔和。在阳光灿烂明亮的夏威夷,使用日本式的“朦胧”来形容,大概不太合适。但是,与杯底边缘从每一粒光点发射出来的耀眼的光芒不同,玻璃杯身的微光向着杯子外层的表面、向着杯子里层逐渐扩散蔓延。这两种光都同样的清纯美丽。这大概是夏威夷充足明媚的艳阳、清爽澄澈的空气的缘故吧。在我发现餐厅角落长条桌上的玻璃杯群体映照着晨光而如此美妙感动于心之后,打算休息一下眼睛,于是环顾四周,只见餐桌上已经为客人摆好兑着冰块的清水。晨光或照射,或投射在玻璃杯杯体上和水面、冰块上,荡漾出五光十色变幻的微妙色彩。如果不是留心观看,几乎感觉不出来这种微光,也依然清新爽人。
我想,朝阳在玻璃杯上映照出如此美不胜收的色彩,不仅仅是夏威夷檀香山的海滨才有。在法国南部的海滨、意大利南部的海滨,或者在日本南方的海滨,也许都会与卡哈拉·希尔顿饭店阳台餐厅一样,玻璃杯杯体反射出丰饶明亮的阳光。另外,夏威夷明媚的骄阳、清爽的空气、碧蓝的海色、翠绿的树木,其实无须在玻璃杯这样庸俗平凡的东西上发现其鲜明的象征性,能够最显著、典型地象征夏威夷之美的东西,其他还多的是。例如五彩缤纷的鲜花、葳蕤繁茂的树木,还有我尚未有幸一饱眼福的奇特景观:在海面上的一处降雨之后直立的彩虹、如月晕般圈围着月亮的圆形彩虹,等等。
但是,我毕竟在阳台餐厅发现了朝阳在玻璃杯上创造的美。的确是我亲眼所见。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邂逅,难道不正是文学吗?难道不也正是人生吗?这么说的话,大概有点过于突进、有点夸张吧?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在我七十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发现玻璃杯的光耀,并感动于心。
我想,大概不会是饭店的人事先计算好让玻璃杯在晨光里发出耀眼的光芒,才故意那样摆放在那里的吧。他们不会知道我看过以后会觉得美。由于昨天的玻璃杯之美给我太多的感动,一直挂念在心里,今天早晨还会是那样的吗?又去观看,然而,与昨天的大相径庭。其实,说得详细一点,玻璃杯倒扣,底部朝上,圆形的底部上的某一处如星光般闪烁,后来,我多次反复观察,由于时间和角度的不同,闪耀的星星有的不止一颗,还有几颗同时闪动。而且不仅底部边缘,玻璃杯杯体上似乎也镶嵌着耀眼的星星。那么,认为杯底边缘只有一颗星星,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幻觉呢?不,有时候就只是一颗星星。群星闪耀看上去会比孤星更美,但对我来说,第一次看到的只是一颗星星,所以觉得它更美。在文学和人生上或许也有这样的时候吧。
我今天本想从《源氏物语》讲起,却一开口先讲了我对餐厅玻璃杯的感受。不过,尽管嘴上讲的是玻璃杯,脑子里却始终想着《源氏物语》。这是无法与人相通的,也无法让人相信。而且,我絮絮叨叨地谈论玻璃杯,过于啰唆,时间过长,这种事在我拙劣的文学与人生中常有发生。要是开门见山谈论《源氏物语》就好了,然后用简短的语言讲述一下对玻璃杯的感受,或者放在俳句、和歌的部分也可以。不过,此时此地,我用自己新鲜的语言把发现玻璃杯在晨光照耀下所产生的美以及我的感受讲述出来,我从而感到心满意足。在别的地方,在别的时间里,当然也存在玻璃杯类似的美,但是,在别的地方、在别的时间里也许不会存在与这里一模一样的美。至少我从未见过,所以大概可以说是“一期一会”吧。
刚才说到的在海面上的一处直立的彩虹、月晕般圈围着月亮的圆形彩虹这些美丽的景象,是我的一位在夏威夷创作俳句的日本人告诉我的。他说想写本夏威夷的岁时记,可以把上述这两种奇观归类到夏天的季题里,假定为“海雨”“夜虹”两个季语,当然也许还有更合适的语言表现。听说夏威夷也有“冬绿”这个季题。我听了以后,就想起这样一句我的俳句习作。
满眼葱茏又青葱,
今年去岁依旧浓。
看来“冬绿”这个季题在夏威夷可以使用。这首俳句是我于今年元旦在意大利索伦托半岛创作的。我从冬季遍地落叶、花草枯萎的日本踏上旅途,飞越北极上空,在太阳坠落在地平线低低爬行、夜长昼短的瑞典待了十天,然后再经过依然寒冷的英国和法国,来到意大利的索伦托半岛。因为正是隆冬时节,但那里草木葱茏,几乎所有的一切都青翠欲滴,满眼绿意,让我印象极其深刻。街道两旁的橙树硕果满枝,都染上黄灿灿的颜色。然而,听说那一年冬季意大利气候异常。
元日清晨落寒雨,
维苏威山不见雪。
海上落雨山降雪,
街道晴朗索伦托。
元日驱车游,
远眺灯火拿波里,
夕归索伦托。
第二首短歌描述乘车翻山越岭的景象。快到山前时,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这在索伦托半岛属于天气异常。
我这个人不会俳句、短歌、诗歌,实为憾事,可是来到遥远的异国旅行,心情愉快,情趣盎然,也就趁着余兴,模仿试作,以为自娱,记在笔记本上,免得后日忘却,备以回忆之用。
“冬绿”的俳句所说的“今年去岁”,就是辞旧迎新,辞别旧岁迎接新年,忆旧岁思新年的意思,是正月的季题。但是,我使用这个词主要是因为脑子里记着高滨虚子的这首俳句。
今年去岁,
贯穿如棍。
这位俳句大师住在镰仓,离寒舍不远。战后,他发表短篇小说《虹》,我撰文赞誉,没想到这位老先生一个人亲自登门致谢,实在惶恐之至。他自然身穿和服、裙裤,脚下是高齿木屐,最显眼的是,他脖子后面的衣领里斜插着一束诗笺。诗笺上写着他的俳句,是送给我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俳人还有这样的礼仪。
每到岁末年初,镰仓车站内都张挂着住在镰仓的文人们自书的短歌、俳句。有一年岁末,我在车站里看到虚子的这首“今年去岁”的俳句,不禁大吃一惊。“今年去岁,贯穿如棍。”我感叹不已,心荡神怡。俳句气魄宏大。我如同遭到禅师的大声棒喝。据虚子年谱记载,此句作于1950年。
虚子主持《杜鹃》杂志,发表了很多看似平时说话一样自言自语般的俳句,或自由自在,或信手拈来,或平谈无奇,但其中都包含着或格局高远,或动人心魄,或奇思妙想,或深邃幽远的俳句。
虽名白牡丹,
细看隐约红。
枯菊动寒风,
尚有风情存。
天上有淡香,
秋晴隐约闻。
岁月只是默默去,
走过又一年。
“岁月”这一句与“今年去岁”相通。我曾在某年正月的随笔里引用阑更的俳句。
元日心改新,
此心度世间。
有朋友请我挥毫这一句,以作为正月的挂轴。欣赏这首俳句,见仁见智,可俗可雅,可高可低。不过,我觉得有一种世俗的训谕规诫的意味,心头犹豫是否光写这一句,于是添加上其他人的句子。如:
岁末夜空不胜美。(一茶)
今年去岁,贯穿如棍。(虚子)
元日心改新,此心度世间。(阑更)
元日千只鹤,高空舞梦幻。(康成)
拙句自然是对朋友的一种敬意表达,聊作笑料而已。
记得我在镰仓的古美术商那里看到一幅小林一茶自书的挂轴,内容倒是记住了,但何时何地所写尚未查考。
此为终老地,
积雪五尺深!
信浓柏原与雪国的越后之间的野尻湖一带是一茶的故乡,如果这首俳句是他回乡后创作的,那么此地是户隐、饭纲、妙高等山脉的山麓高原,冬天的夜空仿佛冻结般高旷而冰冷,也会有繁星闪耀,寒星似乎要降落世间。此时又正值除夕夜半,所以他用“不胜美”这样普通的语言表现自己对美的存在的发现和创造。
俳句吟咏庶民的喜怒哀乐,句风平实通俗,明白如话,清新轻妙,表现农民的强烈个性。明治四十年代以后,人们重新认识一茶俳谐的价值。芭蕉、芜村、一茶是江户时代的三大俳人,一茶是后期的代表。
虚子的“贯穿如棍”的奇思妙想是凡人无法企及的,构思大胆,不是显得很深邃、博大、坚实吗?“岁月只是”“默默”这样的表现手法,在俳句里似乎难以得心应手地运用。但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有这样一段话:
唯过而不留者……乃扬帆之舟,人之年龄,春夏秋冬。
虚子的“岁月唯有默默去”让我想起《枕草子》中的“唯过而不留者”这句话。清少纳言和高滨虚子把日语中的“唯”都用活了。时经九百五十多年,语感、语意也许多少有所变化,但这种变化应该很少。虚子当然读过《枕草子》的吧。只是他吟咏这一句的时候,脑子里是否浮现出《枕草子》的这句话呢?或者仅仅是所谓“本歌取”呢?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即使借用,也毫无问题。而且,我觉得虚子比清少纳言对“唯”的使用度更加灵活。
在我演讲的过程中,《枕草子》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不言而喻,我也已经闻到了《源氏物语》的气息。这两部作品并驾齐驱是不可回避的命运。《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和清少纳言是两位冠绝古今的天才,同时代人,这就是命运。两人生活在能够培养、发挥她们天才的幸运的时代,这是天赐的命运。如果她们早生五十年或晚生五十年,恐怕就不会诞生《源氏物语》和《枕草子》吧。两个人的文才也不会那么高,也不可能开花结果吧。这是确凿无疑的。这是令人可怕的。无论是《源氏物语》,还是《枕草子》,我总是首先对这一点痛切感受。
日本物语文学发展到《源氏物语》,已经是登峰造极。战记文学发展到《平家物语》(成书于1201—1221),也是登峰造极。浮世草纸发展到井原西鹤,也是登峰造极。俳谐发展到松尾芭蕉,也是登峰造极。另外,水墨画发展到雪舟,也是登峰造极。宗达、光琳流派的绘画发展到俵屋宗达(桃山时代、十六世纪后半叶至十七世纪初)、尾形光琳(元禄时代、十七世纪后半叶),或者发展到宗达的时代,也是登峰造极。他们的追随者、模仿者,是不是亚流其实也无所谓;他们的继承者、后来者是否出现、是否存在其实也无所谓,我的这个想法可能过于严酷,过于偏激,然而,我终归作为一个文学者而活着,长久以来,这种思绪总是盘桓在心间。自己现在生活的时代对于艺术家、文学家来说,应该是最幸运的时代吧,我时常通过时间这样的命运来思考自己的命运。
我主要创作小说,然而,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小说果真还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艺术和文学吗?小说的时代不是正逐渐过去了吗?或者说,文学的时代不是正逐渐过去了吗?从西方现今的小说来看,我就产生这种怀疑。日本吸收西方近代文学,已有百年,而如今的文学没有达到王朝时代的紫式部、元禄时代的芭蕉那么高的日本风格水平,不是就开始走向衰微吗?或者说,日本文学正在发展势头上,即将诞生新的紫式部和芭蕉,倘若如此,那实在是莫大的好事。我常想:从明治以后,随着国家的开化和振兴,曾出现过不少文学大家,不过,他们大多为学习、移植西方文学消耗了青春和精力,大半生都处在启蒙阶段,没有立足于东方、日本的传统,创作出成熟的作品。他们是时代的牺牲品。与主张“不知不易难以立基,不知流行难立新风”的芭蕉完全不同。
芭蕉生活在一个幸运的时代,可以培养、发挥自己的才能,逢时而生,世所公认,受到众多弟子的尊敬、羡慕、爱戴,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踏上《奥州小道》的行旅,多次说道“路毙亦乃天命也”。在最后的旅途上,他写下这样的俳句。
此路秋暮无行人。
秋深矣,
不知邻人做么事?
他在这次行旅的辞世句是:
羁旅病床箦,
梦绕荒野枯。
我在夏威夷期间,在旅馆里主要阅读《源氏物语》,随之阅读《枕草子》,第一次明显感受到这两部书、两个作者之间的差异。令自己也感到惊讶,乃至怀疑大概是自己年龄的缘故吧。不过,我深刻感受到,无论是深邃、丰饶、宽阔、博大,还是缜密,清少纳言都远不及紫式部,我的这个新的感受至今没有动摇。其实,这个见解自古就已明了,也许古人早就说过,只不过对我来说,是一个新发现,或者说重新确认、明确而已。那么,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差异,一言以蔽之,是什么呢?紫式部的心灵可以流淌贯穿到芭蕉。清少纳言拥有的大概是与日本人的心灵不同的支流吧?我用这样一句话加以概括她们的区别,当然,对我的话,大概会有人怀疑,有人误解,有人反驳,各人随意,悉听尊便。
另外,经验告诉我,对我的作品,对古人今人的作品,对其鉴赏、评价,都会因时而异。变化有大有小,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一贯评价观点的文艺评论家,要不就是相当杰出的评论家,要不就是相当糟糕的评论家。保不住什么时候我也会把清少纳言和紫式部相提并论。我少年时代,因为不甚明白,随意阅读《源氏物语》和《枕草子》,先看《源氏物语》,随后看《枕草子》,结果感觉令人耳目一新,书中描写活灵活现,生动活泼。《枕草子》明了易懂,色彩鲜艳,富有魅力,灵巧机敏,生动自然,汩汩流淌着新鲜敏捷的感觉,有一种迷人的美感,让自己展开联想的翅膀在天空飞翔。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以至于有评论家说我的风格受《枕草子》的影响要比《源氏物语》多。后来的连歌、俳谐在语言的运用上也许与《枕草子》更为相通,而并非《源氏物语》。但是,后来的文学所景仰学习的是《源氏物语》,而并非《枕草子》。
本居宣长在《源氏物语玉小栉》中这样写道:
在此类物语书中,唯此书最为优秀,大致震古烁今。先前之物语,尚无人如今专心撰写……任何物语都没有把物哀写得如此细腻深刻。……而此后之物语……亦是一味模仿此物语……而甚为拙劣……唯有此物语尤其用心,倾注心力而写作,不言而喻,所有辞藻都优雅贴切……如春夏秋冬四季之天空颜色、草木形状,都描写得千姿百态,生动可爱;男女之形态身姿、心理所思,都刻画精准。……栩栩如生,如见其人,演绎推理,运笔有神,无人可及。
本居宣长在这里发现《源氏物语》之大美。“大抵能写人心之著,无论日本、中国、古代、今日、过去、未来,盖无此大作。”
宣长在这里写到“古代、今日、过去、未来”,换言之,过去自不待言,就是未来,也无人写出这样的巨著。“从今以后”这样的话,我想这是宣长感动至极发自内心的语言,然而,宣长的预言不幸而言中了。从那时起,能与《源氏物语》相媲美的小说在日本至今尚未问世。我们可以玩弄“不幸”这样的辞藻吗?这并非我一个人的事。作为拥有九百五十年乃至上千年历史的《源氏物语》这样的民族的一员,我无比期盼着能与紫式部并驾齐驱的文学家的出现。
被称为印度诗圣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访问日本时,在演讲中说道:“任何民族,都有义务将本民族自身呈现给世界的义务。如果什么也不呈现出来,可以说那是民族的罪恶,比死亡还要坏。人类历史对此也不会宽恕。一个民族,必须展示它们最好的东西。同时,本民族的高尚纯洁的灵魂这个宝贵财富必须超越自己眼前的局部性需要,认识到将本国的文化精神奉献给世界的责任,这才是民族的丰饶的胸怀。”他还说道:“日本创造出一种具有完整形态的文化,发展到能够从美当中发现真理、从真理当中发现美的视觉。”泰戈尔今天依然将日本古时代的《源氏物语》视为“民族的义务”,现在乃至将来比我们都更加出色地履行这个“义务”,这不令人深感高兴的同时也深感悲哀吗?
1969年5月1日夏威夷大学讲演
“我再次想起,日本创造出一种具有完整形态的文化,发展到能够从美当中发现真理、从真理当中发现美的视觉,我认为,这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外来者的责任。日本正确而明确地创造出了完整形态的某种东西。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们这些外国人要比你们更容易认识。这无疑是对全人类极为宝贵的东西。在诸多民族中,日本不是仅仅依靠它本身的适应性力量,而是从它内在的灵魂深处产生出来的。”
这是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第一次访问日本时,于大正五年(1916)在庆应义塾大学发表题为《日本的精神》的讲演中说的一段话。当时我还是旧制学校的中学生,从报纸上刊载的大照片中,看着这位长发蓬松,长唇须,长胡子,身穿印度服装的身材修长高大、目光充满睿智的圣哲般的外貌风采的人物。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苍苍白发柔软地横卧在宽大的前额上,鬓角的头发沿着脸颊一直延伸下来,与下巴的长胡子连接在一起,一副东方古代圣哲的脸庞,溢彩生辉。泰戈尔的有些诗歌,使用浅显易懂的英文,我们中学生也能读懂,我也看过一些。
后来,泰戈尔对朋友这样说道:他们一行在神户港上岸后,乘坐前往东京的火车“到达静冈车站时,看到某个僧侣团体焚香合掌前来欢迎我,这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这就是日本’,高兴得热泪盈眶”。原来这是静冈市的佛教团体四誓会的二十多名成员。(根据高良富子的译注)泰戈尔后来又来过两次,一共三次访问日本。关东大地震后的第二年(1924)也来过日本。泰戈尔的基本思想是:“灵魂之永恒自由存在于爱之中,伟大存在于渺小之中,无限发现于形态的羁绊。”
提起静冈,现在我在夏威夷的旅馆里可以品尝到静冈的“新茶”。是八十八夜刚采摘的新茶。按日本习惯,从立春这天算起的第八十八天,今年(1969)的话,就是5月2日。按照日本自古以来的习惯,“八十八夜”采摘的新茶是一种灵丹妙药,可以延年益寿、祛病消灾,历来都是备受珍重的吉利的茶叶。
八十八夜夏将近,
漫山遍野嫩叶绿。
采茶姑娘莎草笠,
红色袖带多鲜艳。
这是一首采茶歌,在采摘季节,到处都能听到,富有鲜明的季节感,令人怀念的歌曲。茶园的村庄,一到“八十八夜”这一天,村里的姑娘们一大早就一齐去茶园采摘新芽。她们身穿藏蓝色碎白点花纹衣服,系着红色袖带,头戴莎草斗笠。
我的一位静冈县老家的朋友吩咐静冈的茶叶店给我航邮5月2日采摘的新茶。邮件于5月9日到达檀香山的旅馆。我立即仔细地泡上一杯,细细品尝日本五月初茶的芳香。这不是茶道的抹茶、粉茶,就是用于煎茶的茶叶。根据各人的喜好,浓淡皆宜。招待客人时,宾客向主人询问茶叶的品名,已成为一种礼仪,于是,茶叶店便给茶叶安上种种风雅品位的名称。与待客时的咖啡、红茶一样,从点茶的香气和口味,可以看出主人的人格、品格。江户时代、明治时代的文人墨客的一大情趣就是煎茶之道,颇为盛行,如今虽已衰微,煎茶之礼仪规矩姑且不论,但如何泡茶,使之色香味俱全的技巧、修心养性之感悟还是流传下来。
我泡新茶,怀着喜悦之心,所以觉得淡香袅袅,圆润甘甜。檀香山的水很美。我在夏威夷品尝新茶,眼前会浮现出静冈县乡间茶园的风景。茶园遍布几座山丘,连成一片。那一带的东海道,我也曾走过。现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我从东海道线火车的车窗望见的茶叶景象。那是清晨和傍晚时的景色。在朝阳和夕阳的光线斜照下,成行成列的茶树,山谷之间沉淀着浓郁的阴影。茶树低矮整齐,枝繁叶茂,除嫩叶外,叶子的颜色一般是绿中带黑,呈墨绿色,所以茶树行列之间的颜色就显得浓暗深沉。清晨,我看到绿树静静地睁眼醒来;傍晚,我看到绿树静静地睡眠休息。有一次,傍晚,我从车窗里望过去,山丘上的茶园如绿色的羊群在静静地睡眠。如今东京和京都之间建成了新干线,三个小时风驰电掣,我是坐在未通新干线之前的东海道线火车里看到的景象。
东海道新干线也许是世界上最快的列车,然而,速度之快,失去了从车窗欣赏外面景色的情趣。正如静冈县的茶园那样,在原先的东海道火车上,按照原先的速度,我从车窗里可以欣赏到沿途好几处吸引我目光的优美景致。其中给我留下最鲜明印象、最令人感动的,就是从东京出发的列车在接近滋贺县近江路山的风光。
春归去,
惜别近江人。
这是芭蕉的俳句,说到近江。我每次在春天经过近江路时,都会想起芭蕉的这首俳句,仿佛其中也饱含着我的感情,同时对芭蕉发现的美感到吃惊。
我这么说,只是我个人对这首俳句的理解。人往往会被自己喜欢的诗歌乃至小说所吸引,把自己带入,于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地解释、鉴赏作品。根本不去理解作者的意图、作品的本意、学者以及批评家的研究评论,远离它们,不想了解它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无拘无束地欣赏,这样的方法应该是更加普遍。古典作品也是如此。作者搁笔,于是作品就以自身的生命走进读者,是生是杀,一切任凭偶然读到此书的读者做主,悉听尊便,作者对此无能为力。芭蕉说“书下文几成废纸”,他说这句话时的含意,我今天引用这句话的含意,二者已大不相同。
我甚至连“春归去”这一句出自《猿蓑》都给忘记了。但是,我从这首俳句里感觉到“春之近江”“近江之春”。给我提供这样一个感受的句子。我感受春之近江、近江之春,就是一片辽阔的金黄色的油菜花,给人暖春的感觉,还有望不到头的浅紫红色的紫云英田野,以及春霞绮丽的琵琶湖。近江有许多油菜花地和紫云英田野。但是,比起这些,更令我感动的是,列车快到近江时,车窗外的风景就是我的故乡,让我发出“啊!”的感叹。这一带山容柔和,树木蓊郁,风景纤细优雅。这是京都的入口,京都就在近处,近畿地方,已经进入畿内了。这里是平安王朝、藤原时代(794—1192)的文学艺术的中心,诞生《古今集》《源氏物语》《枕草子》的故乡。我的故乡在《伊势物语》中提到的芥川一带,土地贫瘠,也无景观,于是也将只有不到一个小时距离的京都视为自己的故乡。
这次我在檀香山的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第一次认真细致地重读一遍山本健吉所写的《芭蕉》中对“春归去,惜别近江人”的评论。他认为,芭蕉写这首俳句,并非沿东海道而上,而是从伊贺来到近江的大津。《猿蓑》里有序云“望湖水惜春”,据说也还有“志贺唐崎泛舟游,众人惜恋春归去”的序言真迹。另外,“近江人”的“人”,似乎是与芭蕉有某种关系的人们。现在,我只从山本健吉的评论中抽取对我合适的部分录取如下:
关于此句,《去来抄》(向井去来)有如下说明:“先师曰:尚白(江左尚白)批评道,近江虽在丹波,将‘春归去’改为‘岁归去’,亦如何?汝以为如何?去来曰:尚白批评不妥。因湖水朦胧,故而借此惜春。尤其现在更有实感。先师曰:诚然。昔人爱此地之春丝毫不逊于都人(京都人爱春之心)。去来曰:此一言透彻吾心。倘若岁暮在近江,岂有(惜春)之感?倘若在丹波时春已归去,亦不会产生惜春之感。自然环境令人感动生情,实乃如此。先师曰:去来,可与汝共言风雅之事(俳谐)也。甚喜。”另,《枭日记》(各务支考)的元禄十一年七月十二日牡丹亭夜话一节也有同样的记载,去来最后说的是“风流自然而然地存在于风光之中”,支考也说过“应知自然风光之事”。
所谓“风流”,就是在无论发现存在的美,感受已经发现的美,创造已经感受的美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存在于环境之中”的“环境”尤为重要,可以说是上天的恩赐吧。如果当时就能“懂得”“自然环境”的风雅,那就是美的女神的垂爱。“春归去,惜别近江人”,不过是一首通俗易懂、平淡无奇的俳句,但因为地点在“近江”,时间是“暮春”,所以才让芭蕉从中发现美、感受美。如果是其他地点,例如丹波;其他时间,例如岁暮,就不会有这首俳句这样的生命力。“春归去,惜别丹波人”或者“岁将去,惜别近江人”都没有“春归去,惜别近江人”这样的情趣。长年以来,我稍微偏离芭蕉当时的创作意图,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进行理解,这样通过“春归去”和“近江”,感觉自己与芭蕉之心相通了吗?倘若有人认为这是我的强辩、诡辩,那也只好如此吧。
上面说到“自然环境”,前面我还提到静冈的茶园,于是就想起存在于我心里的《源氏物语》中的《宇治十回》。宇治与静冈齐名,是日本茶的二大著名产地,所以一说到静冈的茶园,就极其自然地想到宇治,似乎觉得庸俗。但是,我在檀香山的旅馆里阅读《源氏物语》,所以“宇治”对我来说,就不仅仅是地名,它就是《宇治十回》中的宇治。《源氏物语》五十四回的最后十回,源氏活动的“自然环境”就必须只能是宇治。这个想法与我的思乡之念一脉相通,多少有点微妙的感觉。紫式部将宇治作为最后十帖的“场所”,这让后世的读者也认为这个“场所”必须是宇治。这就是作为作家的紫式部的魅力。
投身泪河逐波去,
谁设栅栏阻我身?
自身他人皆抛弃,
此世曾弃今又抛。
这是《习作》这一回中浮舟的和歌。“当时,在横川居住着一位僧都,道行高深”,这个横川的高僧带着众弟子前往初濑参拜后归来,路过宇治,在宇治川水边救浮舟一命。浮舟被救后,心绪稳定下来,便学着吟咏和歌。
夜间,跟随高僧前往初濑参拜的一个僧人(阿阇梨)和另一个僧人对下﨟法师(下级法师)说道:
便叫一个适合于带路的下级法师手持火把,到人迹不至的寝殿的后头去看一看。只见树木阴森,茂密黑暗,十分瘆人。忽然在黑黢黢的地上发现一团白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
大家停下脚步,将火把点亮一些,定睛细看,好像是一个什么东西蹲坐在那里。
一个僧人说道:“这是狐狸精。真是讨厌的东西,叫它现出原形来!”
……一步步走上前去,原来这个东西有一头富有光泽的美丽长发,正靠在一株粗大的疙疙瘩瘩的树根上伤心痛哭。
僧都说道:“我早就听说过狐狸精会变成人的模样。可是还没有见过。”便特地从寝殿出来前去观看。
那法师走到她跟前,大声喝道:“你是鬼,是神,是狐,还是妖?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在此,你还能继续隐藏吗?!快现出你的原形来!快说出你的真名来!”说罢,一把抓着她的衣服拉过来,她却把脸埋在衣服里越发啜泣得厉害。
他想看一眼她的面貌,却又心想也许是那种古代传说的无眼无鼻的女鬼,觉得厌恶。
竟要将她的衣服剥下来。那个女子俯下身子,几乎哭出声来。
这时雨下得很大。僧人说道:“要是扔在这里,恐怕会死的。还是把她拖到墙根底下去吧。
僧都说道:“她明明是人的模样。见死不救,弃之不顾,岂是慈悲为怀?即使是池中之鱼、山中鸣鹿,见其为人所捕捉,即遭杀戮而不救,亦可悲也!人命原本不长,即使余生只有一两日,亦得善待之。不管是鬼神附身,还是被人赶出来,或者是被人诓骗,而注定必是死于非命,但此时乃是佛祖必要拯救之人!还是给她喝点汤药,看是否能够得救。如不能回生,亦为无奈也。”
就这样,得救的浮舟“没有被传闻得面目全非,抱到人少的地方隐藏起来,躺卧休息”。“这个女子其实年纪很轻,长得十分可爱,身穿一袭白绫衣衫和红色裤裙,衣裳还散发着芬芳的薰香,看上去气质高雅。”僧都的妹妹尼僧以为是自己死去的女儿死而复生,对浮舟百般照顾关爱。“得到梦中所见的那样美丽女子,欣喜万分”“亲自给她梳头”“浮舟的美貌耀眼夺目,光彩照人,简直是天女下凡”“比《竹取物语》中的老翁发现辉夜姬还觉得稀罕,十分疼爱”。
我这样把《习作》卷看了一遍,已经天亮。要讲解“宇治十回”,得花费两三年的时间。我在这里只好割爱,但是既然谈到紫式部的文章之美,我就要关注“辉夜姬”。因为在《源氏物语》的《赛画》这一卷说到“物语鼻祖的《竹取物语》”,后人在谈到《竹取物语》时,总是引用这句话。紫式部还说到“辉夜姬的物语绘画,时常成为观赏之物”“辉夜姬不染浊世之污垢,其心志高洁端方”“辉夜姬的确升了天,那天上之事,我等下界凡人根本无法企及,岂可得知”,而且在《习作》一卷中说“比《竹取物语》中的老翁发现辉夜姬还觉得稀罕”。
古时候,有个伐竹翁,常去山中伐竹,制成各种竹器出售,以此谋生。他名叫赞岐造麻吕。一日,发现竹林中有一根竹子发光。觉得奇怪,走近前去,原来是竹筒里发出亮光。再端详,里面有一个约长三寸的小女孩,非常美丽。伐竹翁说道:“你就住在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的这片竹林中,那你就是我的孩子啦。”说罢,把孩子捧在手里,带回家中。交给妻子抚养。孩子长得可爱漂亮。因为还小,就放在竹笼里养育。
我上中学的时候,第一次阅读《竹取物语》(十世纪初成书),这第一段文字就让我感到非常美丽。我去过京都嵯峨一带的竹林,还有比京都离我的故乡更近的山崎、向日町一带种笋的竹林,心想这些美丽的“竹筒”会不会也发光,里面坐着辉夜姬呢?我一个中学生,一点也不知道《竹取物语》是根据当时,或者在之前就业已存在的传说、故事编写而成的。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竹取物语》的作者对美的发现、感悟而创作出来的,日本小说的鼻祖的构思如此难以言喻的美丽,令我感到心灵震撼的喜悦,少年时代的我,把《竹取物语》当作一种对神圣处女的崇拜,对女性的永恒赞美,让我如痴如醉,无限憧憬。也许是这种童心的余韵残留,我至今还对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所写的“辉夜姬不染浊世之污垢,其心志高洁端方”“辉夜姬的确升了天,那天上之事,我等下界凡人根本无法企及,岂可得知”这些话进行个人的理解,认为不仅仅是修辞。在檀香山,我还重读现在的国文学研究家的文章,他们认为《竹取物语》表现了该书创作时代的人们对无限、永恒、纯洁的思慕和憧憬。
少年的我只是觉得把“约长三寸的小女孩”“放在竹笼里养育”这些情节非常之美,于是联想到《万叶集》(八世纪成书)卷首雄略天皇的和歌。
竹篮啊,少女手中提。
花铲啊,少女手中拿。
山丘来采菜。
你是谁家女?
你是何芳名?
广袤大和国,
皆由我统治。
我已报家门,
请君告家名。
读这首和歌,我还想象在山丘上采菜的少女们手里拿着什么样的竹篮。并且从如圣洁处女般奔月的辉夜姬想到真间手儿奈,《万叶集》的诗歌引发我的联想,这是极为自然的。
……听闻葛饰真间手儿名,墓在此地无人问,扁柏枝繁叶茂,古松根深久远,其事其名,吾不忘之。
反歌二首
我曾亲眼见,
我亦告他人。
真间手儿奈,
传闻眠此地。
我来真间湾,
水中海藻美。
荡漾随浪漂,
割藻手儿名。
山部赤人(八世纪)
自古有东国,千载永流传。真间手儿奈,葛饰好姑娘。麻衣青衿素,织布缝衣裳。青丝无头饰,赤足无鞋穿。绫罗绸缎女,不及素颜装。面如满月白,笑似花绽放。夏虫扑灯火,船只争入港。众男相争时,余命不久长。悟得自身命,波涛作坟场。此为妹青冢,美名世代扬。虽为远古事,昨日若恍然。
反歌
葛饰真间井,
我看与地平。
想必手儿奈,
应来汲水清。
高桥虫麻吕(八世纪)
真间手儿奈似乎是万叶诗人的一位理想女子。另外,还有一位菟原处女,两个男人为之激烈争夺,“赴汤蹈火,刀剑相拼。妹子对母亲说道:女子贫贱卑微,不忍见大丈夫为此拼死搏斗,生不能如愿,且于黄泉相待”。一声长叹,投水自尽。高桥虫麻吕也作长歌吟咏这个菟原处女的传说。
……悲叹伊人去,血沼壮士梦。梦中闻噩耗,追随殒命去。菟原真壮士,较晚闻此情。仰天哭叫唤,伏地咬牙怒。不负知己男,佩剑去殉情……
当人们跑过去的时候,两个男子都已死去。
亲族同商量,此事值纪念。世代永流芳,遂造处女坟。另修壮士墓,分别列两旁。我方知缘由,哭之如新丧。
我在少年时期,阅读日本的古典文学,散文首选平安王朝的《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然后是之前的《古事记》(712)等,之后是《平家物语》(十三世纪初)等,还有西鹤、近松等人的作品。和歌方面,虽然也喜欢读《古今集》,但还是先读奈良时代的《万叶集》。我之所以如此选择,大概也是顺应当时的时尚潮流的缘故吧。虽然《古今集》比《万叶集》通俗易懂,但对于年轻人来说,《万叶集》比《古今集》《新古今集》更容易理解,感觉更加生动,产生共鸣。
现在想起来,虽然只是大体粗略的感觉,在散文方面,偏重女性的“阴柔”,诗歌方面,偏重男性的“阳刚”,觉得很有意思。这也就是说,我接触到最高境界的文学,应该是好事吧。从《万叶集》发展到《古今集》,这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变迁。还是大体粗略的感觉,《万叶集》到《古今集》的变化过程,让我联想起从“绳文时代”发展到“弥生时代”的过程。那是土器、土偶的时代。如果说绳文时代的土器、土偶具有阳刚性,那么,弥生时代的土器、土偶则具有阴柔性。当然,也有人说绳文时代前后延续达五千年之久。
我在这里突然提到绳文时代,因为我认为,战后人们最大最新地发现、感受日本的美,不就是绳文文化之美吗?土器、土偶几乎都是埋在地下,通过发掘,发现这些虽然埋在地下依然存在的美。当然,战前就对绳文之美有所了解,但是,战后才真正认识并广泛传播,直至今日。人们重新发现日本古代民族这些奇而近妖的、怪异的、坚韧的生命力之美。
从《源氏物语》的《习作》这一卷产生的联想有点偏题,现在也不再回到《源氏物语》,只是将横川的僧都解救浮舟时说的那段话录取如下:
即使是池中之鱼、山中鸣鹿,见其为人所捕捉,即遭杀戮而不救,亦可悲也!人命原本不长,即使余生只有一两日,亦得善待之。不管是鬼神附身,还是被人赶出来,或者是被人诓骗,而注定必是死于非命,但此时乃是佛祖必要拯救之人!……看是否能够得救。如不能回生,亦为无奈也。
对这一段话,梅原猛是这样理解的:“浮舟的确是鬼神附体,遭人抛弃,被人欺骗,走投无路,死于非命,别无活路。唯有这样的人,佛祖才予以拯救。这才是大乘佛教的核心。鬼神附体,万般无奈,苦恼烦闷,失去生路,自断其命,唯此人,唯此穷途末路之人,才是佛祖拯救之人。这既是大乘佛教的核心,同时这看来也是紫式部的坚定信念。”他甚至还认为:如果横川僧都的模特儿是横川的惠心僧都、《往生要集》的作者源信,那么,“紫式部通过《宇治十回》不是向当时最大的知识分子源信提出挑战了吗?”“紫式部敏锐地察觉到源信的说教与生活的矛盾,从而向他射出批判之箭吗?”“感觉紫式部大声疾呼的是,佛祖拯救的,不应该是源信这样的高僧,应该是浮舟这样有罪的女人、愚笨的女人。”
紫式部对浮舟怀着怜悯之心,让她静静地前往清净之境,她写完《源氏物语》,却余韵袅绕不绝。我今天谈论《源氏物语》之美,其实尚未入门,但是我不能忘却美国的日本文学研究家们,如爱德华·乔治·塞登斯蒂克、唐纳德·金、伊万·莫里斯等优秀的《源氏物语》论所给予我的启发。亚瑟·伟利的翻译把《源氏物语》提高到国际文学的地位,十年前,在英国笔会的晚餐会上,我与他坐在一起,我们彼此使用蹩脚的日语和英语交谈,再加上英文和日文的笔谈,总是双方进行交流,这使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说“希望你来日本”,他的回答是“因为会让自己产生幻灭,所以不去”。
唐纳德·金说,“我觉得,外国人比日本人更懂得《源氏物语》的情趣”(刊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六日《信浓每日新闻》的《山麓清谈》),这让我吃惊。他写道:“我是从阅读英文版的《源氏物语》开始涉足日本文学,我觉得,外国人比日本人更懂得《源氏物语》的情趣。原文难懂,现代文的译本,有谷崎(润一郎)先生等诸多译本。但是,为了尽可能再现原文的韵味,就会使用许多现代日语中没有的词语。我认为,《源氏物语》比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更接近二十世纪的美国人的心理。因为人物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有声有色。……如果要论《源氏物语》和《金色夜叉》哪一本更古老,无疑《金色夜叉》更为古老。因为《源氏物语》的人物依然还活着,从这一点上说,它具有永恒的新鲜感,其价值永恒不变。虽然二十世纪美国的时代感与生活都已经变化,但绝不会难以理解。所以,纽约有的女子大学把《源氏物语》列入二十世纪文学讲座。”
唐纳德·金所说的“外国人比日本人更懂”,泰戈尔所说的“外国人比你们更容易理解”,我觉得与他们的心灵息息相通,产生共鸣,所以我觉得美的存在与发现是一种幸福。
1969年5月16日在夏成夷大学希洛分校的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