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之美
不觉青丝乱,
不由伏君身。
缱绻为我拢,
人去空思念。
这是和泉式部的一首和歌。“伏君身”大概意为悲伤至极,俯伏在恋人身上失声痛哭吧。“不由”大概意为当时不由自主地立刻,或者一下子的意思吧。这首千年之前的和歌,如今读来,女子的情感依然扑面而来,同时传递感受到女性的官能。感觉这是一首具有官能性的和歌。
早起青丝乱,
我自不理鬓。
昨夜枕臂人,
梳鬟见真心。
将《万叶集》中的这首和歌与和泉式部的和歌进行比较,人们会说:让男人的手梳理、男人的肌肤触摸女性的青丝秀发,这一点古今皆同,但《万叶集》里那个少女令人感觉到她的朴素、可爱、纯真,没有和泉式部那样妖艳、娇媚、官能的气息。
另外,和泉式部的研究家青木生子也指出:藤原定家在创作下面这首和歌时,脑海里肯定浮现出和泉式部的上述和歌吧。
为君梳秀发,
丝丝倾真情。
而今独睡时,
面影浮心间。
和泉式部从女性的角度吟咏“青丝”,而定家大概是与其相呼应,从男性的角度吟咏吧。青木认为定家的和歌“构筑一个妖艳亮丽的感觉世界,仿佛都能感触到秀发的清爽”,她能读出这首和歌的深邃韵味,但是我未能深谙其境。我尚未认识到这首和歌有如此之好,它恐怕难以算是定家的秀歌名作。当然,哪怕只有一个人认为此歌优秀,也不能疏忽轻视。一部文艺作品,起初只是由一个人发现、感受到它的美,后来很快成为大家的共识,这不乏其例。
但是,青木认为定家的和歌并没有失去和泉式部那种“迸发着活生生的恋爱气息的激情”。我对此也是这么认为的。和泉式部与《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并称“王朝三才女”,也是因为她的和歌作品使然。她的和歌始见于《拾遗和歌集》(约1005),主要收录在《后拾遗和歌集》(1086)里,也包含在《金叶和歌集》(1125)、《词花和歌集》(1151)、《千载和歌集》)(约1187)、《新古今和歌集》(1205)等敕撰和歌集里,是创作数量最多的女性歌人,共计收录247首,无疑她是王朝时代第一女歌人。
古来所谓“王朝”,指的是自《拾遗和歌集》成书的1005年至《新古今和歌集》成书呈奏后鸟羽院御览的1205年这二百年的岁月。整整两个世纪。十一世纪与今天二十世纪的时间流动的速度概念截然不同,两百年以后的人们又将如何看待我们今天的现代文学作品呢?我们现在有多少部作品到那时还能传递出“活生生的恋爱气息的激情”呢?我认为,艺术作品未必一定要永恒不朽。例如时事政治思想类即时性的作品,只要在当时当年产生影响就可以了,它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另外,可以认为永恒不朽的艺术其实也是一种假象。而且,这世间没有不灭的东西。任何事物,既然诞生在这世间,都是不灭的。即使毁灭了,也是不灭的。
我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空、虚、否定之肯定,另当别论,但艺术必须具有永恒不朽的灵魂。我从少年开始啃读日本古典文学,虽然只是涉猎浏览,却还是模模糊糊地残留在脑子里。熏染我的心灵,尽管比较淡薄。在我阅读当今文学作品的时候,仿佛也会感觉到千年乃至一千二百年以来的日本古典传统在我的心中荡漾。《古今和歌集》、《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等大约是一千年前,《古事记》《万叶集》等大约是一千二百年前的作品。一千年前、一千二百年前创作的文学作品比今天的毫不逊色,甚至是更加优秀的文学、诗歌、散文,毫无疑义,这对于今天我们的文学创作和文学鉴赏都具有直接的借鉴和成为间接的启示力量的作用。如果你熟知日本的古典、传统,也可以否定、排除这个作用。如果你不懂得这个作用,也可以表现出近似的不感兴趣。
从《拾遗和歌集》到《新古今和歌集》的二百年间,政治发生巨变,从公家(朝廷)政治的平安时代变成武家政治的镰仓时代。《拾遗和歌集》成书的年代不详,大概是在一条天皇时代、藤原道长的“荣花”时代,与《枕草子》《源氏物语》《紫式部日记》以及《和泉式部日记》等成书的时代同一时期,当时是王朝文化百花盛开的时代。而且和泉式部与紫式部、赤染卫门、伊势大辅等一起供职宫中,侍奉一条天皇的中宫、道长的女儿彰子,也可以说她们就是一起生活的姐妹们吧。《紫式部日记》和赤染卫门的《荣花物语》都记述有和泉式部的事情。
思君想见君,
见君如所思。(和泉式部)
若我不思君,
君何知我思?(伊势大辅)
这是她们的赠答歌,通过类似文字游戏的和歌显示她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侍奉一条天皇的皇后定子的清少纳言也与和泉式部互有赠答歌。
平安王朝的和文文学,在藤原道长之前,就已经诞生《竹取物语》、《伊势物语》、纪贯之(约872—945)的《土佐日记》(935)、藤原道纲母的《蜻蛉日记》(954—973)、《宇津保物语》、《落洼物语》,歌人有在原业平、小野小町等,歌集有《古今和歌集》(905)等。这些都存在于道长之前的时代,为道长时代的到来开了先河,但不言而喻,道长的时代达到平安文学绚丽成熟的鼎盛顶峰,令人震撼。在日本文学史上,绽放出空前绝后的女性文学之奇葩。在此之后的镰仓、室町、江户时代,尽管女性创作的女性文学没有断流,但如果要说继道长时代之后的女性文学繁荣时代,我想那就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吧。
道长时代的女性文学之所以登峰造极,自有其原因;今天的女性文学之所以人才辈出,也自有其原因。明治时代(1868—1912)的樋口一叶的小说、与谢野晶子的短歌等,不正是像平安朝的小野小町那样是时代的先驱者、开拓者吗?一叶只活了二十四岁,早逝;而晶子生育有十子,长寿。所以她把《源氏物语》《荣花物语》《紫式部日记》《和泉式部日记》等首次译成现代语,完成辛苦劬劳的工作,而且在研究、评论《源氏物语》等平安朝文学方面,也发表许多真知灼见,她还创作和泉式部的传记,对和泉式部怀有挚爱之情。
晶子对于古典文学,似乎主要尊崇平安朝的文学,而对奈良朝的《万叶集》、江户时代的元禄文化(1688—1703)并不十分推重。她的这种态度其实很有道理。《源氏物语》是平安王朝美的集大成者,成为后来日本的美的源头。我年轻时曾说过:《源氏物语》灭亡了藤原、灭亡了平家、灭亡了北条、灭亡了足利、灭亡了德川。这话听起来觉得相当狂妄,其实并非毫无根据。如果宫廷生活像《源氏物语》所描写的那样烂熟精致,肯定盛极必衰。“烂熟”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衰亡的征兆。《源氏物语》烂熟至极,必定倾向于颓唐。就是说,即将从一个文化的巅峰跌落下来。一个处在顶峰的文化,看上去似乎还在继续向上发展,其实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源氏物语》正是在这危险的时期产生的。综观古往今来的世界各地,几乎所有的最高艺术品都是在这种危险时期诞生的。这就是艺术的宿命,也是文化的宿命。
“娑罗双树花变色,盛者必衰显法理。骄矜之人不久长,犹如春夜梦一场。凶猛之人终亦亡,恰似风前尘土扬。”——这是《平家物语》(成书于十三世纪初叶)开场诗的一部分,它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佛教的无常观,也不仅仅是日本式的人生苦短。一种文化、文化中的艺术,其鼎盛期不会持续一二百年。盛极必衰。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所活动的道长时代是短暂的,井原西鹤、松尾芭蕉、近松门左卫门所活动的元禄时代也是短暂的。文化一旦烂熟,势必颓废,一旦堕入颓废,艺术也就衰败,丧失生命力。
日本今年是明治百年、战败后第二十五年,被称为“昭和元禄”。不言而喻,这完全有赖于经济发展繁荣的结果,文化也因此出现多姿多彩的盛况。然而,今天的文化艺术果真是鼎盛期吗?果真是成熟期吗?或者说,果真是衰退期吗?因为自己身处其中,难以分辨,恐怕也无法辨别,大概只能留给未来的历史评判。如今依然健在的一位大画家这样对我说过:自己死后,十年以后再举行葬礼。死后十年,自己的绘画价值基本上可以说是盖棺论定,如果那时候还能来参加葬礼,说明他真正地喜欢、认可自己的画。这位画家的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仅仅十年,其作品依然保持有生命力,这样的艺术家委实不多。这看似艺术家个人之事,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就是说,诞生艺术家的国度、造就艺术家的时代,这恐怕都是艺术家无法逃脱的命运。
如果十一世纪初的日本不是道长时代,就不会诞生紫式部。如果十七世纪下半叶的日本不是元禄时代,就不会诞生芭蕉。我一直认为,紫式部之前和紫式部之后,应该并非没有像她那样具有文学素养和才华的日本人,只是因为没有生活在紫式部那样的时代,所以没能创作出可以与《源氏物语》相媲美的小说。另外,紫式部那个时代的宫廷男性也并未比宫廷女性逊色,只是因为宫廷男性不喜欢使用和文写作日语的散文罢了。纪贯之的《土佐日记》开篇就是“闻道日记乃男子所书,女子亦不妨一试”这句颇不寻常的话,正是因为男人使用汉字写日记是当时的习惯。纪贯之之所以不惜冒充女性笔者,试图从女性的角度使用假名书写和文日记,有的认为他作为当时著名的大歌人,针对中国唐朝风格的汉诗、汉文的主导地位,力图振兴日本本国风格的和歌、和文;也有的认为他失去女儿,极度悲伤,以和文表达哀思的情感,各种原因,众说纷纭。但不言而喻,《土佐日记》成为优秀的文学作品,是使用和文即日本文字写作的缘故。
《古今和歌集》有真名序和假名序、即汉文、和文两种序言。假名序是纪贯之所写。编撰的是和歌集,却有两种文字的序文,虽然和文序的内容是依照汉文序,但和文的表述方式要比汉文序流畅出色,呈现出和文风格潮流的高峰,也对后世产生很大的影响。这部敕撰和歌集对不久之后掀起的和文文学的繁荣具有先驱的标志性作用。平安王朝的男性比创作宫廷文学的女性毫不逊色,或者说比女性创造的成果有过之无不及,这在今天看来,可以说一目了然。例如书法。平安王朝的男性书法作品传世颇多,这从挂在茶室壁龛里的古代书法墨迹挂轴也能看到。
嵯峨天皇、橘逸势、空海弘法大师的所谓“三笔”,小野道风、藤原佐理、藤原行成的所谓“三迹”都是平安王朝的书法家,而且自古至今,尚无人出其右。然而,与平安王朝初期的“三笔”相比,接近王朝文学鼎盛期的“三迹”作品明显含带和风,即日本风格。纪贯之、藤原公任等也是书法家,我认为,其传世的连绵体假名作品真正表现出日本的极致之美。当时涌现出很多这样的书法家。平安王朝产生容易直接念出日语语音的假名,而且假名作为文字定型下来,这促进了和文文学的繁荣,也使得假名书法兴盛起来。但是,和文文学的优秀作品多见于女性作者,但女性书法作品未见留传下来。据传紫式部的墨迹挂在某茶室的壁龛里,疑为赝品。也许根本就没有平安王朝的女性书法作品,于是人们就制造出至少还有紫式部的墨迹这样的假象。
平安朝自不待言,从奈良朝就开始引进中国文化,模仿唐朝文化。正如在明治百年的今天,日本文化得益于西方文化一样,平安朝的文化也是得益于中国唐朝的文化。但是,在这里必须认真思考,且我想说的是:平安朝文化是如何引进、如何模仿中国文化的呢?我对中国文化的知识了解实在贫乏,只能依靠专家学者的见解。但是,仅仅凭我潜意识的直觉,我就极度怀疑平安朝真的能够引进中国如此庄严伟大的文化吗?真的能够模仿吗?我觉得,应该是从一开始就采取日本式的引进方法,就是按照日本式的喜好去学习吸收,然后将其日本化。只要看一看平安朝的美术,就一清二楚。其他如建筑、雕刻、工艺、绘画等,一切皆是如此。例如书法,“三笔”的作品虽然不如中国大书法家,但无疑已经出现日本式的美感。等到连绵体假名书法盛行的时候,就显示出古往今来无与伦比的日本美。
平安王朝的连绵体假名书法典雅优柔、极尽纤细,但是,不能无视那灵动的文字线条所蕴含的高雅品位和遒劲力量。到了后代,往往出现字体变形,品位下滑,或者拘囿原形,软弱无力。平安王朝之后,有禅僧之书法,格调高古,但日本式之美在这千年之间终于未能追及平安王朝。我时常阅读平安王朝的文学作品,故而有这样的体会。同时我还想到女子的头发。日本的女子,鬓发如云、青丝如瀑,其中乌发最长的似乎当数平安王朝宫中的仕女。
所以,在思考平安王朝引进、模仿中国文化的时候,也要思考“明治百年”引进、模仿西方文化的问题。不,恰恰相反,在思考我们今天吸收西方文化的时候,也要回头思考过去吸收中国文化的情况。时代大不相同,也许不足以借鉴,但大概还是有借鉴之处吧。“明治百年”是否真正从精神层面全盘接受、模仿了西方庄严伟大的文化了呢?我照样极度怀疑。难道也是从一开始就采取日本式的引进方法,按照日本式的喜好去学习吸收的吗?我想强调的是,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做到真正的吸收和学习。如果认为“明治百年”就已经消化了西方的精神文化,那实在是肤浅至极。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的确有一部分西方文化已经完全日本化了。例如,看一看现存的那些画师的作品,与其说是西洋画,不如说是洋溢着日本文人画的风格。再看受到西方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日本产生了田山花袋(1871—1930)、岛崎藤村(1872—1943)、德田秋声(1871—1943)等人的作品。日本是一个翻译大国,西方的新文学很快就被译介过来。似乎可以这样认为,现在正在努力创作的文学家们与西方文学同步前进,在外国人看来,这些文学带有日本风格,可是,过一段时间以后,这些貌似西方风格的文学就完全日本化了。回顾一下明治、大正以及战前的文学就看得清清楚楚。这恐怕是日本人的宿命吧,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日本人这样的命运。这与日本的创造具有多么密切的关联,是我们极为重要的问题。
大约一千年前的古代,日本民族以自己的方式吸收、消化中国唐代的文化,从而产生平安王朝的美。“明治百年”的日本人,吸收西方文化,是否产生了能与平安王朝媲比的美呢?且不说王朝文化,也没有产生出像镰仓时代文化、室町时代文化、江户时代文化那样在世界上独具特色的文化啊。日本在过去的各个时代都创造出日本独特的文化,这说明日本的民族活力并没有衰减,今天,我希望日本以自己的创新加入世界文化里,或许已经创造出什么新东西,将自己融入新时代里了也未可知。不,也许这将是以后的事情吧。文化的繁荣将伴随着经济、生产的兴盛而来临。
明治无疑是一个蓬勃兴起的时代,“明治百年”的今天还是勃兴期吗?或者是一个即将成熟的时期呢?我依然身在其中,不识其真。我的感觉,这是一个尚未成熟的时代。日本并没有充分吸收西方文化,也没有将其消化成为日本文化。平安王朝于894年停派遣唐使大约百年之后,进入道长时代。江户时期,在1639年实行锁国政策之后大约五十年,进入元禄时代。与外国断绝交往的确促使文化变成纯粹的日本化,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因为道长、元禄都是成熟的时代。今天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锁国的政策。我们必须在与世界各国频繁的文化交流中,在万国博览会般的世界文化之中,激扬本国的文化。创造世界文化的初衷就是创造民族文化,创造民族文化的初衷就是创造世界文化。
这如同闯越文化交流的鬼门关,今昔相比,我有时觉得不可思议。例如十一世纪初叶的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与十七世纪后半叶的松尾芭蕉,他们所尊崇、学习的古代经典都是相同的,数量不多。不仅日本的古典如此,中国也是如此。十三世纪的藤原定家、十五世纪的世阿弥、宗祇也是如此。从平安时代到江户时代,古典文学的世界源远流长,互相呼应,斑斓交织,形成日本文学的血脉。到了明治时期,由于引进西方文学,导致这条脉络仿佛被切断,流淌着另外的血脉,产生巨大的变革,然而,我近年觉得,古典的传统依然流淌不息。
196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