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军阀与乡村对立结构下对故乡的理想化呈现
第一节 对故土乡村的理想化表现
在苦难的现代社会里,早期电影普遍表达了对传统故乡的眷恋。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大众意识里军阀是社会苦难的主要炮制者,电影普遍批判了军阀对故乡的破坏,同时怀着浓厚的感情展现了故乡的诗意与淳朴,笑中带泪地眺望现代社会变革中故乡的前景。
孙瑜等人的电影是对故土乡村的理想化表现,乡村成为自然、健康、自由、美的象征,传统的自然与现代的自由、旧文化与新文明、自然与科技结合起来。当然,电影也展示了理想遭遇现实的打击。孙瑜的电影《火山情血》(1932)架构起故乡与军阀之间的冲突结构,军阀毁灭了故乡的安宁生活,地之子被迫从故乡逃离[1]。故乡是世外桃源,镜头随小河横向缓缓移动,几只鹅在河面上安闲游嬉。静静生长的河边树木,在新插下禾苗的水田里觅食的几只鸭,耕田的健壮耐劳的大水牛,动作娴熟利落插秧的矫健农民,眼神天真、尽力吮食母羊乳汁的跪乳羊羔,占据了画面的主体位置。孙瑜呈现了中国传统农村自然天成、自由自在的画面,农民们靠自己的劳动维持家庭。耕地、车水、插秧,他们快乐地劳动,堆起来的鸡蛋和干鱼,沉甸甸的蒸屉,他们能够自给自足。他们祈拜老天保佑平安。但军阀破坏了这一切,他们强抢民女,制造冤案,逼死人命。
孙瑜擅长意象性和再现性镜头语言,如哥哥宋珂抱着妹妹玉儿走,玉儿赤脚,拜天老爷,姐姐教弟弟解绳等反复重现、对比复调的意象性镜头。哥哥抱着妹妹在田野上走过,是自由、快乐与亲情;妹妹反抗军阀逼婚跳楼自尽,哥哥抱着已逝的妹妹回家,怀着无限悲哀与痛恨。玉儿赤脚走在田园,是自由无羁的自然之子,是大地母亲的宠儿;摔死的玉儿鞋子掉落,是从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夺去了她的宠儿的活泼美丽的生命,是尊严和自由被粗暴践踏。《火山情血》中的玉儿与柳花,《野玫瑰》(1932)里的小凤,《天明》(1933)里的菱菱,都有大量的女性赤足意象,女性的缠足、遮蔽与禁绝身体露出,是传统文化禁锢人性的标志,孙瑜以此表现理想中的自然自由、不受束缚、未被文化戕害的状态。前面农民虔诚拜天老爷,后边被抢人、遭冤枉时,喊天天不应,军阀能一手遮天,农民则缺乏保护自己生命与自由权利的法律保障及其他手段。
三十年代流行的革命文艺少不了宣传与说教,艺术表现力比较贫弱,但孙瑜的镜头语言意蕴丰富。军阀斩草除根,企图杀害宋珂,宋珂被迫出逃,将三个亲人枉死的后事托付给张大嫂,在这个画面里,表哥扶着宋珂的肩膀,张大嫂抚拍宋珂,与宋珂四目相对,民众的出路在于自己团结、组织起来,没有天老爷,只有民众自己团结起来反抗欺凌。孙瑜的镜头语言达到了较高的艺术自觉,不只是叙事,同时也是寓意丰富的意象,还进一步反复再现或变奏,作品超越了宣传与说教。
现代电影不仅表达了对传统故乡和传统道德的眷恋,同时也寄希望于传统故乡的新生。在孙瑜另一部电影《野玫瑰》(1932)里,故乡农村诗情画意,天机盎然,充满活力,人和环境都合乎自然。城市则处处充塞人工的东西,贫富分化悬殊,人人戴着面具和流行观念的镣铐,怀着欲念和恶劣的趣味,人和环境都悖乎自然。乡村生活、田园风景、农业劳动,特别是儿童,构筑起乡村的自然诗意图景。《小玩意》(1933)中的儿童玩具、《野玫瑰》中的儿童游戏,孙瑜镜头下天真烂漫、活泼自然的儿童,展现了理想中的自然天堂式的乡村。在自然中摸爬滚打、释放天性的小凤,赤脚奔跑在自然天地里的小凤,来到城市,被穿上近乎脚镣的高跟鞋,束缚在各种文明的规矩里动辄得咎,成为要被赶出去的野孩子,在饥寒贫穷的压迫下沦为了小偷。城里来的画家江波,以艺术家对美和自由的理解,沟通起城市和乡村、文明与自然、贫穷与富贵、艺术美的理想与现实的苦难。
在孙瑜的理想乡村里,女性是健美、智慧、自由的。玉儿自然天真,小凤野性健美,叶大嫂智慧独立。叶大嫂更是成了乡村的领头人,带领乡人战胜战争带来的苦难,创新国产玩具抵御西方文化侵蚀。孙瑜热爱和坚守的不只是故乡的自然田园、文化传承,更是故乡的新生,吸收新文化,更新旧文化,不只是社会的安宁与个体的平等自由,还有美的欣赏、女性的解放、新文明与新知识的传播。
孙瑜在《小玩意》(1933)里展望新的故乡理想的女性智慧独立,与男性建立更为自然的关系,与丈夫平等,与男性亲切而不暧昧,对于婚外爱情则顺其自然,以不破坏家庭婚姻、社会民族的正当伦理与责任为界。叶大嫂与袁璞之间的婚外情感是不需要遮掩的,他们就在邻居眼前自然地交往对话,遵循自然人性、文化伦理的必然要求。从传统中成长新生的叶大嫂与新思潮下西化的青年袁璞之间的情感,象征传统与现代、中与西的融合。她也是民族独立新生意识的代表,致力于争取国产玩具、民族实业在市场上的成功与全球产业上的地位,利用健康的玩具培养人格健全的下一代。她对袁璞的拒绝与开导,是要承担带领穷苦群众谋生存的责任,同时也是本土独立意识、民族自立意识的象征,中国人必须自己先把本民族、故乡发展好。
故乡的生命力顽强,旧的故乡被战争、贫病、罪恶破坏,但新的故乡在异地坚韧地生存壮大起来。珠儿承续发展了叶大嫂的事业和理想,她更好地组织教育孩子们。《野玫瑰》中野性顽皮、释放天性的孩子王,到《小玩意》中发展为吸收现代儿童教育理念、民族独立意识的教育者。这是孙瑜的坚定乐观的理想,有了永恒的健康的女性、儿童,故乡和民族就永葆生命力与希望。《小玩意》中大量运用仰镜头,创造胸怀理想、展望未来的昂扬坚定的情绪,与此同时,电影也保持着清醒的理智,警惕国人如不奋进改革,战争与民族痼疾也有可能毁掉故乡。
故乡的人们在流离失所中,在挣扎抵抗中,将诞生坚韧的、崭新的现代人格,在孙瑜的《大路》(1934)中,表现了这种对故乡的浪漫主义理想:故乡新一代民众中出现了对自由的向往,我心自由就是故乡。
在《大路》里,兵匪官绅、天灾人祸,故乡已经饿死人了,只能外逃。占据银幕的滔滔洪水,庞大冰冷、缓缓朝观影者方向倾压而来的坦克,千百万年自然的暴虐、几千年制度的暴虐、几千年国民劣根性的卑劣残忍结合了现代科技高效的杀人机器,故乡遍地疮痍。乡民一代又一代饿死、累死、病死在苦难的乡村、在逃难的路上,但故乡的生命力是在故乡的人们身上,只要人的精神意志长存,故乡就永葆希望。现代的乡民的后代,开始觉醒了,他们反抗祖辈的命运。这些从故乡流落异乡的人们,聚集在修建大路的队伍中。他们健美的体魄、昂扬乐观的精神、团结斗争的情感、萌生的民族意识和对现代机器文明的驾驭,催生新的故乡与国家。传统的故乡、家庭本位意识已经转化、升华为民族意识、阶级意识、现代文化意识。面对失业、饿死的威胁,人们仍然笑对生活,意志、人格不败,甚至打抱不平,救助、教育更弱的人们。
从故乡来到现代中国他乡的工地上,被电影视为中国民众精神现代化的一次契机。在工地上,人们团结起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和尊严,不再任由工头、官僚、资本家宰割。他们觉醒了民族意识,为了抵抗侵略不惧生死赶修公路,面对汉奸的重金收买他们不为所动。女性也独立起来,不再作为男性的附庸,反抗被有权势的男子任意玩弄,也不愿意随意充当男子满足欲望的工具。两性之间建立起更为健康自然、平等自由的关系。女性坦然表达自己对男性的欣赏与爱,而且超越了狭隘功利的传统男女之爱,她们从美、力量、精神层面开放地欣赏不同的男性的性格与心灵:勇敢、智慧、实干、梦想,这种爱与欣赏不再是禁忌,不需要遮遮掩掩。女子看群男下河洗澡的镜头,将这种两性之间的欣赏与爱慕升华到了诗意、博爱的境界。她们也拥有了高度的战斗的智慧和勇气,与男子携手反抗凶残卑劣的黑暗势力。不屈的生命力、为国为大众的胸怀、反抗一切不公的勇气,一种民族的新精神成长起来。
第二节 故乡出路的探索:到城市去?
军阀社会里,乡民在故乡无法生存,逃往城市寻求生路。但城市罪恶更甚,人们转而怀念故乡与旧梦。在郑正秋导演的电影《姊妹花》(1933)中,军阀社会里被压迫的人们怀着对故乡与道德的传统梦幻,从象征着道德堕落的城市里败退回来,企图逃回幻想中的故乡寻求出路[2]。《姊妹花》开头的故乡也是非常典型的,男渔女织、自给自足,父慈子孝、夫妻恩爱,但是被内战、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所破坏。老丈母看着眼前嬉闹的小夫妻俩,镜头叠化为将来孙儿专心读书的场景。作品逻辑缜密,镜头衔接紧凑,节奏变换紧张明快而自然合理。前一个镜头老丈母快乐地想象孙儿读书,后一个镜头公公便哀叹民生凋敝,儿童上不起学了;前一个镜头老丈母忧心女婿日子日渐艰难,后一个镜头叠化为过去的丈夫抛家离子。作品细节饱满坚实,表现穷人家的捉襟见肘、相濡以沫令人提心吊胆又心酸,女儿为了不让母亲担心瞒着家里无米下锅的窘况,母亲不让女儿担心装作不知,女婿为了让家人放心借了米回家,还咬牙照惯例给满月的孩子买了新帽子。
作品通过姐妹俩的殊途同归来探索旧时代故乡的命运。妹妹落在军阀手里跟着作恶,撒泼哭闹不怕死,媚威兼施,学会诸多勃谿恶习以求自保。姐姐随着故乡的乱离、贫病与意外,只能家破人亡。最终姐妹俩携手相助,回归到传统伦理道德,但传统道德并不能彻底解决战争、人心败坏的问题,故乡在军阀混战与帝国主义侵略的时代是没有前途的。传统道德是空虚的幻想,只能作为一时的情感慰藉,单靠它没办法解决实际的根本的社会危机。
故乡的姐妹俩到了集中了权力的都市之后分化了,妹妹成了军阀的姨太太,姐姐是穷下人,官太太作威作福,穷下人贫病犯罪、家破人亡。姐妹分属不同的阶级,姐姐属于被压迫阶级,妹妹属于压迫人民的统治阶级,正是统治阶级的胡作非为、任意制造战争导致了故乡的灾难、下层人民的颠沛流离。靠着传统的伦理道德和亲情,官太太认了穷苦的母亲和姐姐,但伦常与亲情能否合理地约束权力是不确定的,故乡的出路不能倚靠传统的道德。赵大和二宝的不同选择证明了道德和良心约束的脆弱,二宝是回归了传统道德和亲情,但赵大却将权力和实利凌驾于亲情和伦常之上,对于二女儿二宝,他只是当货物献给大帅交换处长美缺,将女儿供给大帅作太太来交换权力,对于大女儿大宝,他始终只视之为可任意处置的草民。
城市不是乡民们的出路,逃到城市的乡民难逃最终的毁灭。在《天明》(1933)中,孙瑜指出,军阀们破坏了乡村,也统治着城市,城市乃是虎穴狼窝之地。菱菱与张进在故乡湖上泛舟采菱,戴着用老菱串成的项链映着荷花微笑,在丛林溪流间追逐,这是从前的自由宁静的乡村的美好象征。从故乡“逃往”城市,乡下人艰难地生存、适应。危害故乡的旧病未愈,新毒又来,民族劣根性、军阀、帝国主义未除,资本主义又露出了獠牙,乡村和城市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乡民在城乡之间无路可去,农村苛捐杂税,逃到城市受资本家与官僚的压迫,带病做工也养不活一家人。孙瑜用一车车的城市垃圾叠化为一排排的工人,逃到城市来的乡民成为工人,受尽压榨后,沦为被嫌恶、应当被清除的垃圾。城市等待他们的是晒台楼、如机器齿轮般超负荷的做工、病倒,如垃圾一样无法融入城市。“人人笑着”的娱乐城市不属于做工机器、人格不被尊重、失去自由的乡下人,华灯灿烂的城市夜晚不属于或拉车飞奔,或涂粉迎客的乡下人。工厂对待工人就像对待奴隶一样任意处置,工人没有自由,权利没有保障。
乡下人进城后分化了,堂姐在欲望和金钱诱惑下、在资本家的威胁下背叛了丈夫,做了资本家的奴才。一些乡下人耐劳工作,机器吞噬了他们的青春、力量,但工资低廉、福利匮乏、劳动保障缺失,无法抵抗疾病与衰老的毁灭力量。一些乡下人寄希望于革命,相信推翻旧制度能彻底改革社会。
城市两极分化,资本家与官僚穷奢极侈、恣意妄为,操纵权力、放纵欲望。资本家与军阀、官僚勾结,工厂简直沦为集中营,维护正当权益的工人动辄被送“司令部重办”,而正直、有血性、具有维权意识的工人被管制陷害,“立刻可以叫你在全上海都找不着工做”。
乡民的传统理想是结婚、家庭,但城市并不能帮助他实现梦想,延续故乡的生活模式。男子工资低,被侮辱人格,赚够“结婚的钱”是实现不了的幻想;女工则被资本家欺骗玩弄,乡村小儿女编串的菱角项链在城市被践踏粉碎,男子在城市失去了他的伴侣。资本家榨取男子的劳动力,践踏男子的人格,资本家和他的爪牙又欺骗夺取他的爱人的贞操。故乡的男子在劳动中感觉快乐,在创造中感觉到力量,但他们的劳动力被不良的制度和血腥的资本主义糟践。逼仄、漫长、曲折的楼梯间,狭小、破旧、拥挤的阁楼,对照的是华丽灿烂的霓虹灯、纸醉金迷的舞会、淫乱肮脏的男女关系,香车美人、玩弄女性的资本家,布下陷阱、张起罗网的流氓地痞,卫弁簇拥的大帅,钢枪、刑具、铁窗,这就是等待乡民们自投牢笼的城市。
早期城市也缺乏健康的道德氛围,个人在恶社会中被吞噬了,尸骨无存,往往没有人出来维护正义,这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
《天明》开始融入现代历史宏大叙事。国民革命军是拯救城市与乡村的希望,张进投奔了革命军。既然现状已经恶化到了极点,道德败坏、生命无保障,当然只有寄希望于彻底的革命,从彻底的破坏中催生新的合理的社会,革命激发了民众创造崭新的正义社会的幻想,“打倒一切黑暗的势力”,迎来“天明”,这是终结一切罪恶、痛苦的乌托邦想象。走投无路的民众拥护革命,乡民主动给革命军带路。但这个希望能否真正实现,还有漫长的路,革命从清末以来闹到三十年代,并没有解除民众的苦难,现代革命的道路是曲折、复杂、艰难的。菱菱为了革命和大众牺牲时,说自己“本是一个乡下的小傻瓜”,潜台词是城市给了她痛苦的磨炼,革命教育她觉悟了,但是革命与现代史并没有这么简单,菱菱的牺牲是否值得,要看革命与历史的实际进程。民众赖以慰藉的还有传统道德,靠着伦理和亲情在苦难中相濡以沫。堂姐背叛了丈夫,胁从陷害了堂妹,但菱菱和她的丈夫都原谅了她,相信她性本善,只是被恶社会所压迫。菱菱周旋在富豪权贵之间,计划着她的复仇,救助受困遭灾的工人,充当革命军的同志,这里发扬的是民间的侠义传统。
菱菱和张进进城市之后受资本家迫害,被棒打鸳鸯,革命军兴起后,两人都拥戴革命。革命带给了他们解除政治、经济压迫的希望,但能否解决婚姻、家庭、两性伦理的问题呢?孙瑜给了乐观的解决,张进并不介意菱菱贞操的丧失以及被骗沦落为娼妓的经历,但《孤城烈女》里被污辱的女性最后死了,尽管她为革命、民众牺牲了,但男性伦理还是无法接受她贞操的丧失。相比之下,菱菱的牺牲更具有必然的逻辑,而不是实际上满足男性伦理的要求。《天明》里,受尽迫害的恋人俩并排躺在城市出租房的沙发上,乡村小儿女并排躺在溪边大石头上戏水,导演并置这两个镜头,让女性贞操的丧失这一“污点”在共赴革命中得到转化与升华,这不再是女性的污点,而是底层人民受反动社会与阶级迫害的标志,更是民众革命与反抗的起点。受污的女性仍然是纯洁高尚的,神圣的革命祓除了传统男性文化认定的污点。
故乡不断尝试寻求融入现代历史宏大叙事。首先是奔赴新兴的现代城市寻求财富,胖表哥鼓动张进赚到结婚的钱,菱菱热切地张望着城市的繁华快乐。然后是投奔革命,打倒军阀和帝国主义,拯救城市与乡村。由此自然的、古老的乡民转化为现代历史的参与者、创造者、引领者。从故乡出发去城市寻求理想的菱菱带着鸟笼,想在城市延续乡村的浪漫,但菱菱在城市历经折磨,沦落为真正的笼中鸟。接触革命后,完成了思想的蜕变,她放出了笼中鸟,她不再是自然的浪漫主义者,而是社会历史动向的代言人。
敏感的现代电影呈现了现代都市里充斥着消费主义的毒害,故乡的人们陷没在现代都市里,丧失了灵魂,袁牧之的《都市风光》(1935)展现了进城的诱惑与故乡的迷失。
城市的影像符号:闪烁的霓虹灯、林立的高楼、如流的汽车、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彩票、赌博、红灯区的刺激欲望的闪亮招牌、高级饭店,抱着热辣的发财希望、拥挤的人群,物质的丰富,好吃、好玩的都有,俊男丽人的浪漫爱情,觥筹交错的舞会。但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变幻出富丽堂皇、繁华奢靡的景象,后面是膨胀的金钱、欲望、权力在作祟。电影多处使用倾斜的镜头、各种叠化虚影、快速的镜头切换,各种物品化为齑粉的意象,营造幻象心生的效果。还有戏中戏,以迪斯尼动画片来互文女性的商品化,强化人生如戏似梦一场空的效果。
人蜕变为金钱机器。拖欠房租的穷小伙伪装成潇洒多金者,欲骗取爱情。女性周旋于多个男性之间,视男性的购买能力而确定其身份,有多大一份购买力,就给予多少分量的笑脸、色相与情感。在上海必须要有钱,于是女性的身体与色相也是养家糊口的商品,而且灵活售卖,一本万利。男女关系完全以金钱多寡为衡量,女子与男子一起看电影,看完电影却和购买力更强的男子走了,直接当无钱的男伴不存在。而男伴的存在也的确以金钱为条件,手头仅有的几张钞票花完了他也消失了,失去了存在的现实性,弄到钱了他又具备出现在女子眼前的资本了。没钱时活人等同虚空,有钱则购买商品供其消费才能显示其存在。男子抱着储钱罐,幻觉中抱着恋人。而结婚成家的男子,必须是能带钱回家的人,有钱就是丈夫、父亲,没钱就是老混蛋。
消费主义发展到弹尽粮绝、尸骨无存的程度,男子以身上所有的钱来购买衣服以讨女子见一面的欢心,又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怀表来买和女孩一起看电影的票。遍地的“不坐汽车不算漂亮”之类的洗脑广告,商品大减价时的滑稽表演、乐队造势,为消费主义推波助澜。当铺只有拿最后的物品来换钱的,没有拿钱来赎回的,整个上海的人都在疯狂钻取最后一笔马上就要拿出去消费的钱。小云为了一件女傧相的礼服挖空心思,最后企图利用新娘付款的规则,坑害新娘买单,此计未成,又故意落下自己分文全无的钱包怪罪在陈秘书身上,挤对他买单。
城市就是虚幻的快乐,到处都是诈骗与陷阱,从故乡逃离到城市是找不到出路的。电影最后一家四口陷入迷魂阵,既不能向前往城市进发,又不能后退回归故乡,最终无法登上去上海的火车,消费主义的、畸形发展的城市不是故乡的人们新的理想之乡,不确定的、迷惘的现代史也没有给故乡的人们指示方向。
第三节 城市:对故乡亲情与伦理传统的背离
在众多现代电影里,城市丧失了灵魂与善,是对传统故乡与伦理的背弃。在《天伦》(1935)(罗明佑、费穆)中,电影深沉感念的是故乡传统文化里以亲情为中心的整套伦理理念,父慈子孝、勤俭持家、重视教育、推己及人、齐家治国,这是故乡情感与价值的核心[3]。恪守躬行这套伦理规范,才是遵循了父训,真正承续了父亲的生命与财产,父亲因此而不死,能有所寄托,后安然辞世[4]。电影还强调,在现代社会变迁中,这套伦理不仅要继承,还要变革发展,吸收现代的、西方的积极因素。个体完成对家庭与社会的服务,这才是延续了上一代的生命与精神。
《天伦》开头迷途的羔羊隐喻远离慈父慈母的人们。游子无论千里万里,也必须赶回老迈病危的老父母身边,琵琶急催,马蹄狂奔,这是世上最迫切、最重要的情感需求与精神支撑。儿女孝敬父母,代代相传,是中国传统文化与伦理的支柱,是故乡情感与精神资源的最重要部分。在现代的《天伦》里,更强调了亲情伦理推己及人的社会内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传统文化也相信人的天性是相同的,后天的教育与父母的引导、家庭的熏陶会影响一个人的品格。[5]
但是从故乡来到城市背离了传统的文化与教育,不守父训,人们沦为了迷途的羔羊。电影里孩子成家生子后花天酒地,不管家里的生计和下一代的教育。父母纵容溺爱孩子不是正确的爱孩子的方式,对孩子有求必应、事事包办,会使孩子依附于父母不能独立成长,最终会毁了孩子。
如何拯救迷途的羔羊?父亲认为是城市影响了孩子的成长,于是重新搬回故乡。已被城市和恶习腐蚀的孩子反对回到乡下,中国人最看重的天伦与家庭和睦产生了裂痕。老父母将希望放在孙辈的培养上,回到故乡,脱离了城市恶习的影响,也许能重回传统伦理和教育的正轨。儿子铺张浪费、酗酒赌博的习气难改,将这种恶习带回了故乡,还带坏了自己的妹妹,让她也堕落在纵欲享乐里。美食宴会,享受人生,这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但是需要适度,显然城市文化放纵堕落,而故乡传统强调节制适度。纵欲享乐不只是违背家训,伤害家庭稳定,同时也影响社会,以至贫富不公。
当自己亲生的儿子不可救药之后,传统伦理发展了其社会性的一方面,传统的孝道转化、升华、发展为现代的社会主义、人道主义。老父亲在老老幼幼的教导下,以收养教育孤儿来补偿挽救自己家庭教育的失败,完成他的父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小玩意》里珠儿对痛失爱子的叶大嫂的宽慰,同样也是升华到这一精神境界。
与淳朴的故乡相比,城市是腐化堕落之地。《国风》(1935)(罗明佑,朱石麟)是三十年代配合新生活运动的“主旋律”影片[6],虽然结尾宣传说教,但整片制作精良,细节坚实饱满,在宣传说教之外颇多值得细品深思之处。作品也是城市—乡村对立结构,张兰代表传统乡村价值观念,服务社会,克己为人,作为女性,朴素自然。她吸收了现代社会的个体独立与承担责任的理念,是独立好学的职业女性,与男性平等,严肃对待现代一夫一妻制度。张兰所代表的乡下传统文化融入了现代内涵,她具有自觉的国家民族意识,认为俭朴勤劳的传统乡村美德是振兴国家所必需的,而城市女性则自私享乐,没有服务社会、国家的意识。妹妹张桃代表城市自私自利的价值观念,贪图享乐,损人利己,作为女性,只关注修饰颜容,不学无术,没有独立能力,役使男性,玩弄男性感情,将男性当作取钱机,旧文化的痼疾与新社会的病毒本质相同。
城市是现代化的前站,也是染缸与毒窟,从故乡来到城市,坚持个人品德者能进德修业,而品性不良者则堕落毁灭,没有学到发展自我、服务社会的本领,反而浪费家庭资产,成为家庭和社会的累赘,若父母与家庭对其管束,则反持个人自由口号反抗家庭甚至决裂。张桃损人利己、寡廉鲜耻,打的旗号都是时代新青年的婚姻自由、个人自由、个性解放。张兰坚持本色,被中学公费送到大学,她勤奋学习,而张桃则堕落了,逼迫丈夫拿出钱来自费上大学,却只管在城市腐化游玩,和不良男性鬼混,以致丈夫破产。张桃所为近乎诈骗犯罪,榨取干净丈夫资产后,混到了大学文凭,就将丈夫一脚踢开,另嫁有钱人。
本片也遇到了一个伦理上的两难问题,坚持正义的姐姐要反抗不良社会,但是她的妹妹就是不良社会里陷溺最深的一个,她怎么办呢?她从来爱、谦让妹妹,甚至忍痛放弃了自己志同道合的爱人,以成全自私霸悍的妹妹。她有勇气反抗不良社会,但她有勇气与智慧解决妹妹与自己的冲突吗?
城市文化的腐化力很强,它迎合个性放纵、欲望横流,利用消费主义,将故乡传统道德、文化与教育风气排挤一空。从城市染上不良习气、败坏无耻的大学生引领了故乡蜕变堕落的潮流。校董会辞退了正直清廉的老校长,办起了摩登商店,刺激年轻学生的享乐消费欲望,反将教育、牟利、学生的堕落结合起来,教育不再致力于培养服务社会的下一代,而蜕变为通过诱导学生沦为享乐消费主体来牟利的产业。教育腐化,随之而来的是整个社会的腐化,老老少少,所有阶级、阶层都堕入了消费享乐、欲望膨胀的漩流,老校董叼起了雪茄,打起了年轻貌美的女雇员的主意。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魔力从老校董太太的被降服更可见一斑,她正严词厉色斥责涂脂抹粉的不正经女人,马上自己就被涂脂抹粉、时尚装扮引诱失魂。《新生》(1943)(高梨痕)也揭示了城市乃是腐化堕落之所。
沦落在城市的人们寻求互助与反抗,而流落在城市的流浪儿则更为悲哀。在《迷途的羔羊》(1936)(蔡楚生)里,电影首先展现了故乡的教育问题。[7]儿童家贫求学甚艰,而教育条件太差,私塾老师只贪钱财,教学敷衍,滥用体罚。家庭、父母也不懂教育和儿童心理,以强迫手段、成人专制手段对待孩子。学生个个头上贴着膏药,而父母只是责怪孩子不听话才会挨打。孩子们没有接受良好教育,天天打架斗殴。自然,不良教育与不良政治、不良社会是伴生的,官僚的蝇营狗苟、玩忽职守、假公济私,社会风气的败坏和教育的黑暗是互为因果的。
未经教育的乡村孩子流落到城市后只能堕落成乞丐流氓,捡垃圾吃,睡街角旮旯,风吹雨淋,偶尔欺负弱者。但人的本性有其善根,在饥寒交迫、被城市警察当禽兽驱赶时,流浪儿童同情雨中奄奄一息的小鸟,揣在怀中企图救活它。但腐败黑暗的社会,并没有谁来拯救这些被遗忘在角落中的人。城市也在大办平民小学,然而这些活动和官僚的赈灾一样大都只是装装样子,经费被权势阶层拿来中饱私囊。有钱人和这些穷孩子一样痛苦,他们缺的是精神的食粮。夫妻没有感情,心灵空虚。流浪儿被富人找去做继子,但他改不掉流浪的习气,也离不开其他流浪儿,最后被扫地出门。富人的心血来潮不是流浪儿童问题的答案,影片给出了问题的一个解决办法:流浪儿童在少数善良的人们带领下去找工做。[8]
穷人在城市必须互助。在《风云儿女》(1935)(许幸之)里,大家都是从北方故乡流落到上海的,在穷得旦不保夕的关头,大家互相接济维持生活。故乡已被战争蹂躏破坏,无家可归。在唯有金钱才是实有的城市里,只有穷人才能帮助穷人。阿凤母亲病死后,白华和质夫为了避免阿凤在这万恶的都市里被逼得堕落,决心帮助她。他们让阿凤和自己一起住,还想方设法筹钱帮助她进学校念书。
故乡有它的骨气和血性,在过去出马贼,现在出义勇军,而流落在城市的知识分子也担负起他们的责任,或者用诗歌鼓舞民众抗战的勇气,或者拿起武器从事反抗活动。热血青年的反抗,最难的是得不到群众的支持,当质夫从事反抗活动被逮捕之后,白华避祸转移时平日的文艺同道个个找借口拒绝,唯有萍水相逢的女读者出手相助。尽管这样,革命者不改初衷,放弃了浪漫爱情,担负起现实的革命反抗的使命。当然剧中的革命太过于浪漫幻想了,减损了不少的力量。
一个稚弱无助的少女在城市如何生存?帮助阿凤的白华和质夫一个被捕在狱,一个不知所踪,她幸亏质夫的朋友帮助,通过做歌女演出回到了北方故乡。作为歌女,她以抗敌爱国歌曲表演唤起国民的抵抗行动,高呼“谁愿意让乡土沦亡”。
故乡在战乱时期如何图存?答案是:抵抗!阿凤在上海活不下去,想方设法回到故乡,可故乡正是“还不定活几天”的惨况。白发苍苍的爷爷,千里之外归来的少女,亲切熟悉的乡土,开阔高张的蓝天,想寻求祖孙相依的温暖,在草垛旁抱起小羊羔,却不得不马上生离死别,在战争的铁蹄下仓皇逃亡。故乡的人们奋起反抗,在金钱社会的上海亭子间挣扎的年轻人,都回到了北方战场上,他们在暂避炮弹的地库相遇,他们在抗敌前线的队伍中并肩作战。故乡成了抗敌的前线。
第四节 故乡:永恒的寄托与幻象
现实的故乡与城市生存维艰,故乡与家园只是无根的人们永恒的寄托与幻象。在《浪淘沙》(1936)(吴永刚)里,阿龙是在海上出生入死回到故乡的船员,他怀着满腔思念与柔情回到家里,撞见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一怒之下打死了人,然后仓皇而逃。由一个渴望回到故乡、与昔日邻人和谐相处、亟待故乡接纳的人,被迫突变为一个被故乡视为危险分子、边缘人物、异端分子而必须逃离的被拒斥者。在“阿龙打死人了”的惊恐耳语声中,阿龙感觉自己被酷寒般的恐慌与疾视隔离成一个死寂的孤岛。[9]
孤独者、被排斥者愈加渴望温情、常轨、宁静与接纳,他被整个世界所仇视,但他又深怀着对亲人温柔的眷恋与牵挂,对孩子无限的关爱,这人生的两极被残酷地愈加割裂开来,没有通融的可能。但对可怜的孩子的思念与补偿心,特别是边缘人自己巨大的空虚感和爱的缺乏,使他冒死赶回警察已布下天罗地网,岗哨密布、警犬待命的家中,送给孩子自己心心念念、要做一位称职的父亲因而为之早已准备妥当的可爱的、美丽的皮鞋。远离家乡的酒馆里,阿龙手握未能送回去的小皮鞋,心如刀割地思念女儿,女儿可爱的、失去了父亲的可怜的笑脸近在眼前,但警察得意狞笑、森森白牙的脸闯进前来。在黑暗封闭的轮船最下层的锅炉房里,眼前熊熊燃烧的炉中煤,正如他撕裂开的处境与心灵,他渴望阳光下正常的亲情与生活,但自己却是一个只能躲在暗无天日之处的杀人犯。
在茫茫大海上,在无边无际的滚滚浪涛环拥下,在远离陆地的孤独的船上,阿龙见到如女儿一样大小的小女孩,他和孩子玩着游戏,泪水在锅煤染黑的脸上流下来。但孩子的母亲将她带走了,警察狞笑的脸又闯进眼前来。他终究是一个不能享受故乡美好生活的在逃犯。
海难后,阿龙救了追捕他的警察,他举枪想杀掉警察,但又放下了。他在心灵上仍将自己放在故乡的人们当中,他杀人是一时的冲动,他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但如果杀掉警察,他就真成了杀人犯,无法和故乡的人们如常相处了。他虽然已经出逃,不能待在故乡,但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故乡接纳他,作为他情感上的归宿与港湾。如果杀掉警察,他就彻底地自绝于人类,无家可归了。
警察对于故乡的执念更深,尽管逃犯几次救了他,他们也在绝地成了朋友,但是在得救的机会显露时,他的第一反应是逮捕逃犯,成为英雄,与家人团圆。这是他作为生命支柱的故乡与精神依托,他全然忘了逃犯与他在患难中的恩情。故乡成了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如果警察忠实于故乡的价值与规则,他就不应该趁逃犯放松警惕时袭击并逮捕他。故乡是每个人生命中的寄托与意义所在,然而故乡更是人们自己心灵的虚构,死更为公平地证实了人们的故乡归宿的虚无。
与故乡坚定忠实的联系是个体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在《恋爱之道》(1949)(欧阳予倩)中,远离故乡和爱人的家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兰英坚贞的爱情是他心灵的寄托和信仰。但是他们的爱情产生了危机,阔少张鸿昌对兰英穷追猛打,读着兰英的来信,画面里家浩在右下角,构图有些向左倾倒,家浩的心灵不安起来。在前半段里,电影铺垫他们的爱情危机很自然,兰英的母亲本来就不赞同兰英与家浩的关系,她对阔少张鸿昌的前途非常满意,家浩在战事中长期没有音讯,而张鸿昌又锲而不舍地献殷勤。画面中兰英困坐书桌前一筹莫展,她背对着镜头,脸在阴影中,房间框住了她,紧闭的窗户又加上一道框范,外面是看不到的天空,兰英陷在找不到出路和办法的苦闷当中。影片并没有给兰英的这两条不同的道路和选择加上过多道义的倾向,张鸿昌宝马香车、肥头大耳、殷勤备至,擅长揣摩拉拢人意,尊重迎合长辈,他不是少女梦中拯救世界的浪漫英雄,但却是丈母娘心目中安稳发达的乘龙快婿。他不但表白要使兰英幸福,还誓言要使兰英的母亲也幸福,而且他这也不是空头支票,他的家世和经济能力确保誓言能实现。到电影进行到中段的时候,张鸿昌才暴露出自己丑恶的真相,将女人当财色交易的工具,卖军火给反动军阀孙传芳。为了巨额利润,张鸿昌无耻地将年轻漂亮的未婚妻——一个“女大学生”,当礼物诱惑生意对手,又“恭祝孙大帅旗开得胜”。
家浩坚持着高尚的人格,国民党窃取了革命果实后,他脱离了革命军回到了故乡。但是故乡与爱人的变化,并没有打倒他,他坦然面对世事的变幻,他关心的是兰英是否“真的幸福”。兰英说她的婚姻并不幸福,是一个“错误”,哀求家浩帮她“改正错误”,家浩才回心转意。高尚的人生选择要坚持是很艰难的,家浩和决定跟他走的兰英说,“有志气的道路是非常艰苦的”。
电影叙事是在革命的大背景下,但是却没有宣扬革命的理念,而是讲述近乎传统的洁身自好、甘于清贫的情操和平淡恩爱的家庭幸福。家浩和兰英的家庭幸福也受到社会动荡的考验,家浩做工支撑一家三口的生活,但年年打仗,战火眼看就要蔓延到他们住的地方来。家浩凭着一种道家的豁达与中国平民的坚韧与忍耐,直面各种变故。回到上海后,电影变成了个人操守经受考验的故事。[10]张鸿昌虽然人格卑下,但是过着富贵豪奢的生活,他的富豪夫人锦衣豪车、颐指气使,家浩虽然人格高尚,但是过着清贫窘迫的日子,他的妻子跟着他奔波辗转、低头做人。张鸿昌是纱厂老板,而家浩是纱厂工人。家浩的心灵打破了平静,他很惭愧,不愿意在张鸿昌的手下干活,他忏悔自己使兰英受苦了。他觉得做张鸿昌厂里的小职员,给了兰英精神刺激,使兰英受到屈辱。幸好夫妻两人仍然坚守心灵的自由,对于靠不义之财获得洋房汽车的生活不为所动、淡泊相待。家浩一家人在艰难时世流离,在战争中逃难,四处漂泊。
淡泊自守是家浩的立身处世之道。虽然出身专门学校,资历老,为人正直,但因为没有门道关系,所以一直被安排在一个火车小站做副站长,但他一家人怡然自得。只是周围的人钻营请托、化公为私、势利鄙俗,他们一家想要超然世外并不容易。
势利社会是否压倒个人操守,女子择人是看人品还是看权势,这是普遍永恒的难题。兰英的女儿遇上了兰英他们当年同样的问题,家浩与女儿选择人品好、家境普通的小王,而兰英和当年的母亲一样,却倾向于选择有权势背景但人品不好的小陈。影片没有将社会人生简单化、二元化,而是自然展现社会永恒的困境,生存艰难,坚持精神信念更难,生存与精神两者冲突时人们很难选择。年轻的兰英选择了精神的高洁,而人到中老年,兰英却选择了权势。在权势社会里,卑鄙狡诈的人更容易成功,而正直坦荡的人很容易被排挤,为了安宁舒适的生活,卑鄙的成功者比正直的失意者更受现实主义者欢迎。资源有限,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特别是在困难时期,无权无势者流离失所,有病难医,迫于生存,女性的婚姻选择会倾向于权势阶层。兰英就是被生活教育了,到了中年后,放弃了浪漫主义的理想,选择了现实主义的权势。
兰英的女儿患急性肺炎,战争期间到处都缺药,家浩没有门道找不到药。张鸿昌囤积居奇贩卖药品欲发战争财,他有治疗肺炎的药品,但家浩为救难民,没有官方文件他不同意运送张鸿昌的私货。为了女儿的生命安全,兰英找张鸿昌帮忙拿救命药,但张鸿昌要求与其交换,让兰英劝说家浩给自己的私货放行。女儿的性命与难民的性命,家浩陷于痛苦的抉择中,他不愿意牺牲难民的逃生机会给张鸿昌运货。家浩认为为了救女儿而给张鸿昌运货是“愧对良心”的,是“耻辱”。电影当然给了人们信心和导向,在难民当中最终找到了药品,家浩不用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而眼看着女儿死去。但是难题还是留下来了,如果没有人热心帮忙,谁能坚持不顾女儿的死仍然坚持原则呢?或者说,叙事者是否必须将人物置于这类两难困境中?
注释
[1]郑培为,刘桂清编选.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下)[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2289.
[2]杨远婴主编.家之寓言:中美日家庭情节剧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社,2015:156.
[3]袁庆丰.黑白胶片的文化时态:1922—1936年中国早期电影现存文本读解[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251.
[4]袁庆丰.黑夜到来之前的中国电影:1937年现存国产影片文本读解[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2:40.
[5]陈多绯编.中国电影文献史料选编·电影评论卷(1921—1949)[C].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557.
[6]丁亚平.中国电影通识(1)[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6:180.
[7]陈多绯编.中国电影文献史料选编·电影评论卷(1921—1949)[C].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598.
[8]张庚.张庚文录:第1卷[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102.
[9]陈多绯编.中国电影文献史料选编·电影评论卷(1921—1949)[C].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592.
[10]程季华等.中国电影发展史(初稿):第2卷[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