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生命:冯珠娣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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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化

对物的不安是1980年代中医入门教程普遍坚持开设“中医基础理论”的原因,那时这一领域正迎来“文革”后的复兴。在这一担心的驱使下,学生和外国学者被要求理解阴阳、五行、脏腑(并非解剖学意义上的器官)。其中最重要的是掌握气的“功能动力学”(functional dynamics)。(25)从物之集会的政治学角度我们可以看得更明白些:要让中医的物在事实和真实的意义上被认同,1980年代的中医临床家和写作者需要将现代科学的形而上学预设松绑,重新检验并让它们动起来。如果说自然力及其过程的相互作用比牛顿力学和笛卡尔生物学中的“因”和“物质”更加易变,那些病床边上需要(重新)聚集为事物(matters of concern)的元素只能以一种可靠的、实践的方式来集合在一起。

我在广州中医学院的一位老师,黄吉棠,尤其致力于如此书写。他1980年代后期出版了一本写给大众的《中医学导论》,在下面这段节选中你能看到他并不完全是屈尊为读者简化形而上学。相反他以第一原则的关注写作,仿似这对于正确理解中医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

中医学坚持气一元论,气是世界的本原,天地万物均由气构成,而人体生命亦是气运动发展所产生。《素问·宝命全形论》说:“天地合气,命之曰人。”“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周。”人体靠自然界养育,遵照自然规律生活。“生气通天”(26)在医学上就是要从天地万物变化规律,来探索人体的生理病理变化规律。《上古天真论》说:“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即是要取法自然界的发展规律来研究医学问题,以运用于养生及防治疾病。

气不断运动变化,名为“气化”。气化产生万物和人体。《六节藏象论》说:“气合而有形。”有形的事物(27)都是由细微的气聚合而成。但有形的事物,它的规定性也是相对的暂时存在,它的形体又会随着气化而散失,变化为另一事物。《六微旨大论》说:“升降出入无器不有。故器者生化之宇宙,器散则分之,生化息矣。”器就是有形之物,它是气之生化之所在。升降出入就是气化的表现形式。器散,是原来的气的聚合状态散了,它的生化过程就终结了,转变为别的气合之形。所以说:“物之生从于化,物之极由乎变,变化之相薄,成败之所由也。”人体也是器,也是“气合而有形”。在生命过程中,不断气化,不断升降出入。研究人体这个升降出入的气化过程,就是中医的生理学。若人体的气化失常,升降出入混乱,稳定状态破坏,不能保持动态平衡,就发生疾病。研究人体这些失常的过程就是中医的病理学。(28)

这段话中有一些精细的关于物的区分。在这段细密的讨论中,黄教授从宇宙生成论谈起,气是世界的根源;再以气的结构性特质、循道的策略性生命逻辑、物之偶然聚集(contingent gathering)的特点、一切物质现实不断变化的基础,来分析生理学和病理学。这段解释出色地应用了一套描绘物性的词汇:无分别的万物,事物(matters of concern),和能量(气)聚集而成的客体(气)。不过,我拿出这段引文是为了显示每一物是如何在动态变化中互为依靠,这是自发的自然过程,超过了终有一死的人类之手的掌控。

这在相当概括层面上关于气化的见解,其实就有助我们理解Xueran病床边的论辩:他体内病态的温气到底是随着“六经”还是“卫气营血”四阶段成形或消散?根据Xueran治疗者的理论倾向,当然是六经,但到底是哪一经?大夫们是否能抓住气向内或向下转化的行动中形成的病态形式,再用药来逆转流向,将病态的气化逐出,重新聚集成无害或者表浅的事物?

黄在这部现代写作中使用的“聚”这一概念出自(公元前4世纪的)庄子。让我们复习一下他如何诠释“聚”的重要性:

“气合而有形。”有形的事物都是由细微的气聚合而成。但有形的事物,它的规定性也是相对的暂时存在,它的形体又会随着气化而散失,变化为另一事物……“器散则分之,生化息矣。”(29)

庄子,很可能以一副自在微笑的姿态做出这一比拟和在那之前的观察:“人之生,气之聚也。聚而为生,散则为死。”(30)如此思考人体和我们如此依恋的生命让我们想起庄子在《庄子》一书里很有名的一段话里拒绝为他妻子过世而哀悼。他提醒我们把死当作万物可期的变化,而非它物。

再进一步,如果物即是聚集(gathering),也就能联想起拉图尔在古欧洲关于物的观念里钩沉的诸多物的特性:《辞海》如此解释个中的关键字“聚”,首先指的是村落里人的聚合;其次是“汇集、集合”(“方以类聚,物以群分”(31));再次是物的积聚(32)。社会、观念和经济层面的意涵都归于一。

黄教授的这些文字为医学初学者和对医学感兴趣的门外汉而写。他对物性形而上学的素描有着对生命的注重(pro-life),将非常宽泛的关于自然和道(the Way)的形而上学拉到人们理解和对待生理学和病理学的努力上。这与庄子关于人之生死轻快的相对主义形成对比。而最后一位我将讨论的哲学家也关心物性。与黄教授一样,他尤其关怀如何聚集并保护人的生命。他毕竟是一位医生,这决定了他注重生命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