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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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唇吻调利 任其自然——“三言两语”谈平仄

三言两语 三长两短 三心二意 三番五次

三朋四友 千方百计 千锤百炼 千难万险

千言万语 千叮万嘱 万紫千红 万水千山

上面这些词组,在我们日常口语中经常出现,这些数目字都是泛指的,但如果把每组的数目字位置变动一下说成“三次五番”、“百方千计”等,意思虽毫无变化,但讲起来总觉有些别扭。类似的情况,如“千头万绪”、“前思后想”、“胡言乱语”、“山穷水尽”、“山重水复”等,甚至本来水应该讲“清”,山应该讲“秀”,组成词组成为“山清水秀”而不说“山秀水清”。

为什么一变就觉得别扭呢?这和语义无关,完全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规律在起作用。可以这样说,四个字的词组,如果包括两个平声字(阴平、阳平,也就是普通话里除去入声转化的第一声、第二声)、两个仄声字(仄也写作侧,就是不平,平声以外的上、去、入三声,普通话里入声分到平、上、去三声去了,方言区和一部分官话区仍然保存了入声),只要意义上没有特定限制,一般都是按“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方式组合,而不会按“仄平仄平”、“平仄平仄”的方式:因为“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这样组合讲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律体诗要讲音律,也就是这个道理。

要分清平仄,先得分清“平、上、去、入”四声,这是汉语特有的。唐朝的处忠和尚曾在《元和韵谱》中说:“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起,入声直而促。”明朝真空和尚在《玉钥匙歌诀》中提出四句口诀: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后来《康熙字典》沿用了这个歌诀。这个说法,按语音学家区分调值的观念来看,是不够科学的,但不失为一种通俗易懂的区分四声的简便方法。

究竟四声的区分从何时开始,专家们还没有得出一致的结论。抗战前,陈寅恪有《四声三问》(原载《清华学报》九卷2期,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一文,认为平、上、去三声是学习印度梵呗而成,产生于南北朝时。这篇论文很有名,影响很大,但仔细琢磨,难成定论。《诗经》里的韵脚,大体上已有平、上、去、入的区别,汉代乐府古诗按四声分部叶韵十分明显,三国时魏的孙炎开始用反切法来注《尔雅》的字音,那时必然已有四声的区分了。因为反切是汉字拼音的方式,两个字合成一个音(确切说是上一字的声母和下一字的韵母拼成一个音,再根据上字确定清浊),下一字的声调,就是被注的那个字的声调,那时必然已有四声的区分,并且大家都已知道了,否则就不会应用。

但“四声”二字的出现,却到六朝时期。《隋书·经籍志》著录晋张谅《四声韵林》二十八卷。

其后沈约著有《四声谱》(这本书唐代就失传了)。梁武帝问周舍什么叫四声,周回答“天子圣哲”。史称“汝南周颙,善识声韵”。这时一些注意声韵之美的人“为文皆用宫商”。沈约在《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这就是说运用“平平仄仄”的规律来增加韵文的节奏感、旋律感。沈约还提出过要防止“八病”。古代诗歌是能唱的,唱就得有高低抑扬,沈约上文提到的“宫”、“低”、“浮”、“轻”就是指平声,这和“平声平道莫低昂”相当一致。“商”、“羽”、“切”、“重”、“昂”等就是指仄声,仄就是不平。

至于把“上去入”三声合称仄声而有“平仄”的名词,可能在沈约之后。旧《辞源》、《辞海》以及日本《大汉和辞典》说是出于《四声谱》,这是毫无根据的,因为《四声谱》唐代已失传,沈约自己在前面所引文中,仍然用“宫商”、“宫羽”、“低昂”等概念而未用平仄。《全唐诗》卷八〇六贞观时高僧寒山诗中说自己诗的特点“平侧不能压,凡言取次出”,这可能是今天见到的最早用“平侧”字样的,但从这句诗分析,当时认为作诗该注意平仄,大约已成风气。

平仄的名称起于何时虽难确定,但齐梁以来,利用平声和其他三声的不同来增加诗歌的节奏感、旋律感,却是有目共睹的事。这样,经过百年的酝酿,终于形成一种平仄规律较严格的诗体,这就是唐朝特为盛行的律体诗(包括律诗和律绝)。这种风气,是齐永明年间开端的,第一个卓越成就的作家是谢朓(玄晖)。所以宋诗人赵紫芝说:“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所谓唐风,就是指的平仄规律的自觉运用。

平平仄仄或仄仄平平,是口语里的习惯,组成五字句应该如何呢?每句尾部再加与三四相反的一个字,就变成平平仄仄平和仄仄平平仄两种,如果在中间加一个,那末只能把一二的平仄重复一字,变成平平平仄仄或仄仄仄平平,一共只有这四种句式。两句诗在一起,就应互相对应。以-代平,|代仄,+表示可不问,如谢朓诗里有一些句子可这样标:

落日高城上,馀光入繐帷。

||- -|,- -||-。

空蒙如薄雾,散漫似轻埃。

---||,|||--。

已惕慕归心,复伤千里目。

|||--,+--||。

会舞纷瑶席,安歌绕凤梁。

||--|,--||--。

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

+--||,+||--。

这是开始时期,出现一些合乎律句的偶句。再进一步,如果四句都合乎平仄,那末就是一首律绝了,像何逊《为人妾怨诗》:

“燕戏还檐际,花飞落枕前。寸心君不见,拭泪坐调弦。”

||--|,--||-。+--||,|||--。

又如《相送联句》之三:“高轩虽驻轸,馀日久无辉。以我辞乡泪,沾君送别衣”。

---||,||--。||--|,--||-。

上一首开头是仄仄二字,后来称之为“仄起”,下一首则称平起。又因为双数句必叶平韵,而第三句末一定是仄声,第一句可以用韵,也可以不用韵,于是在“平起”、“仄起”两大类之中,又各自有首句用韵不用韵的区别。如李商隐《听鼓》:

“城头叠鼓声,城下暮江清。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

--||-,+||--。||--|,--||-,这是平起首句叶韵。再如陆龟蒙《雁》:

“南北路何长,中间万弋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

+||--,--||-。+--||,|||--。(仄起,首句叶韵)

所谓律绝的格律就这四种,在写诗人中有一些术语。拿一首诗的四句来看,如果第一句不用韵,那末一句和二句,三句和四句平仄各自成对,这叫对。如“---||”,下面就对以“|||--”。那末二和三的关系又当如何呢?第二句如是“|||--”,第三句“||--|”,这两句一二四三处等同,一可不论,就是说二四平仄相同,而三五相反。三句“五”一定是仄声,而双句“五”一定是平声韵脚,所以“五”两句必相反。就一句之中来说,末尾三字一定有两种平仄,--|,||-,|--,-||,不能有|||,尤其不能是---,那叫三平调,是古诗的特点,一句之中第五字和第三字平仄必然相反,因此第三句和第二句第五字既相反,第三字也必然相反。这种二句和三句二四字平仄相同的情况,术语叫“粘”。靠这种粘、对的关系,只要确定第一句,下面可以延长到几百句,如首句是“||--|”二句对“--||-”,三句粘“---||”,四句对“|||--”。五句粘“||--|”,六句对“--||-”。七句粘“---||”,八句对“|||--”。稍微留心一下,从第五句起,已经是前四句的重演,周而复始,以至百千句。第一句如果用韵如“--||-”那末第二句末尾也必须用平声,就是“|||--”二四相反,三五相同,下面粘“||--|”,对“--||-”和不用韵的一样。

合乎这种平仄的就叫“律句”,否则就称为古句,如梁武帝两句诗:“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是“|-|-|,||-|-”,这不合平仄规律的结构,称为古句。唐朝诗人戴叔伦仅仅将其换了一个同义词,十个字重新组织一下变成律诗的名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符合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规律。七字句和五字句的关系是在句头加上平仄相反的两个字,依然是按照“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方式组合,也是四种格式:

平起首句用韵,如卢殷《晚蝉》:“深藏高柳背斜晖,能轸孤愁感昔围。犹畏旅人头不白,再三移树带声飞。”首句不用韵,如白居易《青门柳》:“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仄起首句用韵,如韩愈《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首句不用韵,如韩愈《楸树》:“几岁生成为大树,一朝缠绕困长藤。谁人与脱青罗帔,看吐高花万万层。”||---||,+-+||--。--||--|,||--||-。七言如果变成五言,就是去掉每句头上两个字。《南部新书》记过一则笑话,《诗话总龟》采入《讥诮门》。大中元年,魏扶主考,进了贡院,他写首七绝表态:“梧桐叶落满庭阴,锁闭朱门试院深。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前心。”榜出了,有人认为他不公,就把每句首二字抹去,变成这样一首五绝,成为绝妙的讽刺:“叶落满庭阴,朱门试院深。昔年辛苦地,今日负前心。”“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为了强调,有人在头上各添两字:“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所以七言变成五言,只能斩头,不能去尾;五言变七言,只能戴帽,不能穿靴。为什么如此?因为最末一字,逢单(除首句用韵外)必仄,逢双必平;如果去末二字就不能保持这个特点了。

词的情况比律体诗复杂,但初期的小令从诗句增减变化而来,就一句来看,仍然和诗的律句一样,如“平林漠漠烟如织”(〔菩萨蛮〕)首句是--||--|,“谁道闲情抛弃久”(〔蝶恋花〕)首句是+|---||,“缺月挂疏桐”(〔卜算子〕)首句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梦江南〕)头两句是-||,|||--“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头两句是|||--,||--。“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踏莎行〕)头两句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乌夜啼〕)头两句是--||--,|--。

例子不必再多举了,说明从一句来说,词里的小令,仍然是按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这样的规律组合的。不过从整首来看,它根据不同的词牌,有不同的组合方式,千变万化,不像律绝只有四种格式;律绝一般只叶平韵,一韵到底。词的叶韵根据词牌,有平有仄,有换有不换,远较律绝复杂。但从一个句子的构成来看,仍然和“三言两语”的基本形式分不开。所以,不要把平仄规律看得太神秘,其实这种规律早已扎根到一些词组里了,只要细细地把本文开头所举的“三言两语”等词组想一想,也就可以“思过半矣”。

最后,了解了平仄规律,到实际运用还有一段距离。这里注意几点:一、要多掌握一些词语,便于按平仄的需要来选用。譬如关门的“关”是平声,同义的“闭”却是仄声。所以杜甫《返照》:“衰年病肺唯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用“闭”字;苏轼《北寺》:“畏虎关门早,无村得米迟。”用“关”字,都是平仄决定的。又如“开”、“启”也是同义词,韩偓《寄邻庄道侣》:“闻说经旬不启关,药窗谁伴醉开颜?”白居易《郑处士诗》:“闻道移居村坞间,竹间多处独开关。”再如“绿苔”、“苍苔”意思差不多,李商隐《正月崇让宅》:“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朱松《芦槛诗》:“未办松窗眠绿蒲,且将屐齿印苍苔。”还有譬如“飘流”也可用“飘泊”,“飘蓬”又可用“浪迹”,“莲花”可用“菡萏”来替代等等。多掌握一些同义或义近的词语,便于选用,这是一。

二是一些并列词组,可以根据需要来调动。如需要平平仄仄时,我们可以说“清风朗月”,“风清月朗”,“焚琴煮鹤”;需要仄仄平平时,就说“朗月清风”,“月朗风清”,“煮鹤焚琴”。

三是诗词句子里,可以根据平仄需要,安排词序,譬如说“遥看草色近却无”不合律,可以说成“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行人一宿自可愁”改成“一宿行人自可愁”(张祜《金陵渡》);“为谢残阳多情意”改为“多情为谢残阳意”(佚名《杂诗》)。稍微留心一下,可以说指不胜屈,读诗词时也得留心这个特点。

四是有些字在诗词里出现次数很多,它们本身就有平仄两读,如看、教、过、叹、禁、探、应、论、忘、离、醒、凭、量等,根据句子平仄来确定读音。还有一些字如骑、思、胜、称、重、监等等,两种读音表示两种意思,不能像“看”字等对待。另有一些字今天读平声,过去却读仄声,如烧、疗、援、稍等,在诗词里碰到时应该注意今古平仄的变化,不能以今例古,以为不合平仄。

平仄并不难掌握,读得多了,熟能生巧,出口就能合律,是一般学诗人都能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