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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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词蒙语》识小录

童岭 虞薇

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不共卢王争出手,却思陶谢与同时。

———陈师道《绝句》

最终, 一般的批评的成见General Critical Praconception(……这是关于诗歌底本质与价值的一切自觉和不自觉的理论之结果)在读者和诗歌之间不断地干涉着,像批评史便表示得十分明白。像一种不幸的饮食仪式,它可以扼止一个人所急欲要吃的东西,即使这东西是在这个人底唇边。

———瑞恰慈(Richards)《科学与诗》

周本淳先生,字蹇斋,1921 年出生,祖籍安徽合肥。高中时期他得遇名师张汝舟先生,张师给他最大的影响一在“以桐城姚鼐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并重”,二在“治学主张自出手眼,切勿随人俯仰”;考入浙江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后,又从王驾吾先生学桐城派古文,从郦衡叔先生学杜、韩、苏、黄诗。他与两位老师的关系一直维系到老,二师均精习桐城文法,推崇姚鼐。以耕读传

世的合肥西乡周氏家族本就与桐城派思想关系密切,传统的家庭教育使得先生在幼年时期就接受了严格的文言训练,这不仅奠定了他研习古籍的根基,也确立了其“作人之本,勿以名利所囿”(《自传》)的信念。先生后来总结自身治学经验时,首先强调的就是“做人为本”,“如果不注意人品,那么一切都无从谈起”[1]。近代桐城派的大家姚永朴在其名著《文学研究法》“功效”条下有云:“学也者,本己之所得,以救之世所失者也。”[2]尽管遍遭忧患坎壈,先生不改初心,始终以钻研古籍为职志、关注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这种延续不断的“桐城义理”浸透在先生一生的治学与教学生涯中,形成了他审慎严谨的研究态度和积极进取的入世精神。1945年之后,先生转入南京一中教学,又从胡小石、汪辟疆诸前辈游,为学为道得以日精。

2001年的夏天,笔者在上海购得先生近作《诗词蒙语》(下文简称《蒙语》),此书是该出版社“学者讲坛系列”第二辑,同收此辑的尚有章太炎《国学略说》、贺麟《文化与人生》、顾颉刚《我与古史辩》等等。这些老辈学人大多重视著述,唯独周本淳先生一生单单专注于读书、点书。同系列中许多书籍属于旧籍重刊,而先生这本则是晚年新作,是他五十馀年读诗品诗、作诗授诗的心得总汇。彼时学者可见先生的著作只有此书及《读常见书札记》二种而已,其馀多为古籍点校与审定。先生之学的特质即集中在考据校勘以及诗词的创作和欣赏两个方面。如果说《读常见书札记》中见其考证功夫,那么《蒙语》中则见其诗词妙悟。

古人学诗,常叹难通于诗中之蕴,诗外之音。这本15 万字的小册子,看似薄薄一本,然而其中论说的奥义,值得细细品读。全书共分二十章,其副题分别为“‘三言两语’谈平仄”、“对偶与律诗”、“作诗与填词”、“谈练字”、“诗词里的重字”、“数字在诗词中的应用”、“草木禽鱼问题”、“时地问题”、“谈题引”、“谈短篇诗词的结构”、“聚讼问题例析”、“含蓄与痛快”、“承袭与变化”、“谈用典”、“情与理”、“谈博识”、“遮与表”、“梦与诗”、“画与诗”和“新诗与旧诗”等。从语言到格律,从炼字到典故,从题引到结构,从情感到事理———此书体系完整,从多方面对一些诗学的基本问题作了深入浅出的阐释,对古典诗词的创作思路和表现手法都作了切实肯綮的论述。综观此书,可得而言者有三。

一曰原始典籍,铢积寸累。爬疏董理,不假他人。点校古书,看似漫漫无期,其实大有裨益。昔黄季刚先生教人读书,首先要别人先点熟一部古书,由此可以读懂古人之用心,此语诚是公允! 历来教人学诗的书籍,多托名于大家之手,如魏文帝的《诗格》、贾岛的《二南密旨》等等。先生这部《蒙语》却是一部真正成于大家之手的诗词学习向导。先生第一部点校的古书为《唐音癸签》,此后又点校、重订过《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这两部重要的宋代诗文评著作,故对于这几部书,先生谙熟于心。先生还强调研究古典文学需要对经典名篇“深思熟读”[3],只有通过熟读背诵才能慢慢咀嚼出诗词的味道,掌握词汇文理。他尤其推崇熟读杜诗和苏诗,“因为他们用事广,诗篇中几乎包括整个传统文化”,先生还指出自己之所以能重订《苕溪渔隐丛话》,发现原校点的许多断句问题,就是因为对苏诗比较熟,因而一眼看穿,一针见血。基于这样深厚的诗学典籍功底,又有从少至老笔耕不辍的诗词创作实践,先生在写作《蒙语》时,列举例证往往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拆析赏鉴则恰如其分,入木三分。全书中除一两处偶尔引用如程千帆先生《古今诗选》中一些训释外,所有例证几乎都是先生自己读书所得,娓娓道来,兴味悠长。如论及作诗与填词在引用前人成句时有截然不同的规则:作诗最忌犯古,填词则无所禁忌———先生特举《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一所引《复斋漫录》中记载的贺方回事为证:贺方回填〔临江仙〕一首,以薛道衡名句“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作结,黄庭坚(山谷) 见之大为激赏,甚至易以〔归雁后〕为调名。之后顺而再举《诗话总龟前集》卷十四引《王直方诗话》故事:黄山谷诗《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中名联“山衔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一句即为同时人王诜直接化入词作〔鹧鸪天〕中,证明填词之宽泛自由。再如谈到律诗中的用典,要防止偏枯,如何“积学以储宝”,以及古人用典的习惯等等,即连举《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五中的几条例证,使读者欣然会于心。如此种种,俯仰皆是。除此之外,由于先生还点校过《震川先生集》、《小仓山房诗文集》等集部著作,故《蒙语》的语言都很优美,且带有几分诗意。另一部也是谈诗词的著作———周振甫《诗词例话》,体例与《蒙语》有异,读者可取之相较,其中略可见先生之文字不同于时贤。

二曰着盐于水,吟咏性情。文质朴雅,抉奥发微。老辈学人中,如闻一多先生,即使是他的论学之书,亦能见其文字优雅可玩(如《神话与诗》、《古典新义》等等)。周本淳先生此书本身文字极其雅驯,读其书似读其诗。许多复杂的诗学问题,在先生面前迎刃而解。比如先生在书中云:

幼年曾闻吴霜厓老人对诗、词、曲语言风格做过扼要的概括:曲欲其俗,诗欲其雅,词则介乎二者之间;诗语可以入词,词语可以入曲,而词语不可入诗,曲语不可入词。先师胡小石先生曾就此下一转语:七言绝句若稍杂词语转增风神韵味。当时未能深入领会。此后数十年射猎诗词较多,然后始知言简意赅,确乎经验之谈。秦观词人,元遗山虽曾以女郎诗嘲之,然绝句极有风神,未能一概抹杀……境界虽小,风神摇曳,耐人讽味。姜白石诗词均工,南宋名家,而诗体中尤以七绝为最。(《蒙语》“三 抒情遣语 各有攸宜”)

如此论说,好似一位老者的当面教诲。中国诗文中“体”的概念,向来有尊卑,能于千字内说清楚此问题,已非小手笔。于此之外,先生还能以自己的老师所授,昌言诗词曲各体之间的互相渗入。初学如我辈者,读之受益颇多。又如先生在总结诗词有含蓄和痛快两种书写方式时,对以“痛快”见长、一贯而下的风格是这样描述的:

大体上说,以痛快见称的诗篇,多半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其人为忠臣义士,愠于群小,忍无可忍,发而为诗词,像一腔热血,喷洒纸上,使百世后读之,也为之怒发冲冠,或扼腕浩叹。(《蒙语》“ 一二 刚柔互济 相反相成”)

作者感情激荡而无所顾忌时所作的诗便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重在一气呵成,以酣畅淋漓取胜。这段评说亦以四言短句为主体,添缀虚词衬语,节奏明快,掷地有声,使读者读来唇吻调利,状如吐珠,仿佛接续所引《满江红》《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诗的爽利气势,也有直抒胸臆、喷薄而出的轩昂,叫人为之震撼欢畅,不得不抚髀叹一声“痛快”。在书中别处作诗文解析时,先生多用明白晓畅的语言,偶来几处铺张之笔,便柔情尽显。如解说唐人刘方平《春怨》诗(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从日光渐暗回到空荡荡的金屋,暗自流泪。一天如此,一月如此,以至春天已暮,梨花满地也无心思开过庭院的外门。”(《蒙语》“ 八辨其虚实发其内涵”)本文题辞中引用到瑞恰慈的评论,瑞恰慈对许多评论家很不满,他提出要研究诗的四个方面:意思(sense)、情感(feeling)、语调(tone)和用意(intention)。倘若他能见到先生这本《蒙语》,恐怕会大为赞叹南中国的城市中,居然有一位诗人和他的理论主张暗合神似。

三曰能诗能学,博而有一。会心不远,晚年定论。先生自己是一位出色的诗人,笔者手头有一本先生自订的《蹇斋诗录》,现抄录二首如下:

爱此海上山,更着秋前雨。我辈即飞仙,何劳问宾主! (《次千帆先生韵》)

诗心如束笋,淡雨洗争萌。惯听悠悠水,依然踽踽行。秋声孤叶下,暝色一江平。却笑从来误,清吟袖手成。(《诗心》)

先生一生写诗无数,故《蒙语》一书的作者可谓诗人兼批评家。在论述方法上,先生特重实证性,常常现身说法,以自身诗作为镜,照见诗词赏析和创作的门径。在“五 短章重字巧安排”一篇中讲解重字排布得宜带来的清新之感,先生称许姚宋佐《梅月吟》及王安石《谢公墩》二首,并收入年轻时避寇遵义所仿作的《枕上》一绝:

枕上家山枕外鸡,家山梦断闻鸡啼。听鸡犹唱家山调,无那家山一枕迷!

以四个“家山”,三个“枕”字,三个“鸡”字聊表思乡之情,清新纯粹,由复字生情,更见青春时的才性诗情和腔头热血。“一七 言尽象中 义隐语外”一篇则借用佛家“遮诠”、“表诠”之语来论说诗中隐而不言的拓宽境界和刻镂无遗的细致景观。先生言传身教,以“遮法”写雨中登岳阳楼目不见物的场景:

杜诗范记光千古,应有威神护此楼。笑我枯肠无俊语,尽将烟景雨中收。

而游雁荡山时,又以完全不同的“表法”来刻画峰岳变化的奇观:

剪刀成笔卓虚空,啄木须臾又化熊。移步换形山有意,殷勤归送满帆风。

前者以先贤佳作为遮隐的内容供人遐想,在熟题新作上另辟蹊径;后者则须尽言铺张才能彰显东南绝胜的美妙,举引二作意在表明两种手法都能有助于表达。在讨论诗画关系(《蒙语》“一九 同源异派相辅相成”)时,先生指出山水名胜很难摹写,黄山谷尚且避实就虚,感叹“奈此百嶂千峰何”。受此启发,先生见黄山雨后绮丽风光,亦一转笔锋,用宋人画本比之,作绝句一首:

浅深浓淡复斓斑,挟雨揉烟态更闲。忽忆小年临画本,分明好个米家山。

如此以不写写之,更兼诗画相通之意,非得胸中有米派画家水墨点染的烟云雾景,方才能领会诗中山光水色之空灵。这也与书中第十六篇要求诗人需“博识”一脉相联。三十年代范况《中国诗学通论·序》有云:“自来研究诗学者,所遗留之著作,大抵甘苦之言。”周本淳先生自己也很看重自己晚年这部小册子,在《蒙语·自序》中云:“对于诗词之见识,既不肯尚同于时贤,又不屑苟异于当代,我明我心而已。近来偶将几十年之心得,汇集成编。”故而页页读来都是先生“几十年沉潜反复”的点滴结晶。对于“蒙语”一词,先生自己谦虚地解释道:一是指自己还是诗学道中的“蒙童”;二是指对于后学于先生者,此书或可为启蒙之资。

不轻许人的程千帆先生在《闲堂书简》致周本淳先生信中有云:“友朋中老学不倦如袁伯业者,先生而外,无他人也”[4]。袁伯业即袁遗,乃张超所赞“包罗载籍,管综百氏,登高能赋,睹物知名”(《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张超集》)、曹操所谓“长大而能勤学者”(曹丕《典论·自叙》引)。近现代善为旧体诗词者很多(可略检《1919-1949旧体诗文集叙录》所收),然而能在晚年将自己一生谈诗论学的心得写成一部文字雅驯的接引后学之作,这样的学者恐怕不多见。2021年12月21日(农历辛丑年冬至日),周本淳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在淮阴师范学院举办,纪念会上举行了《周本淳集》《周本淳先生百年诞辰纪念集》首发式。其中《周本淳集》由周本淳先生长子、旅日学者周先民结集,近日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面世。《周本淳集》第三卷即收录了《诗词蒙语》,并与《蹇斋诗录》等合刊,二书互读,想来可以嘉惠更多的学诗者。会上周先民先生因疫情不能到场,于线上深情诵读了所赋《先严周本淳传》一首,现将其中《蒙语》部分摘录如下:

诗学研究诗人色,《诗词蒙语》说心得。恣肆汪洋举实例,画龙点睛论诗则。面面俱到又入微,大处小处皆落墨。不刊之论比比是,深入浅出洵精核。

《蒙语》体大思精、价值斐然,可称是先生压卷之作。笔者旧读《诗词蒙语》时,发现书中有几则字误,曾致函给先生,不想函至之日,先生已驾鹤西去。此后先生的令媛周先林教授见到笔者,谈及先生之风雅,不由感慨倍至。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在怀念周本淳先生的文章《小书大学问:读周本淳〈读常见书札记〉》(原载《南方周末》2021年12月9日C24版) 中不但推崇《读常见书札记》这本“小书”,而且推荐了《诗词蒙语》这本更小的“小书”。他说“阅读周先生的‘小书’,他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莫教授曾与先生交游,回忆中“他性格爽朗且言谈坦率”,由是赞叹“如此耿直率性之人,方能著如此直言无隐之书。文如其人,岂虚言哉!”周先林教授曾命笔者属文怀之,笔者退而思曰:昔“姚门四杰”之姚莹著有《识小录》,此书博及经史子集。今之小文,亦题以《读〈诗词蒙语〉识小录》,以高示先生之学统,略寄后辈之思慕于万一云尔。

附记:

我在读大学二年级时,曾经就《诗话总龟》几处句读与解释给周本淳先生写过一封长信,承蒙周先生女公子周先林女公子转达了先生在病中的回复以及惠赐《读常见书札记》等著作,后学小子感激万分! 此后继续研读周先生诸种大作,曾为其中《诗词蒙语》撰写了一篇读后感,初稿原载《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现根据葛云波兄惠寄的《周本淳集》,与弟子虞薇对初稿行进了扩充,区区微言,斗胆作为新版《诗词蒙语》之导读,吾等后学实可谓诚惶诚恐,佛头着粪。然先生之诗学精义,百载之后当足可契之文渊,为世法程。

壬寅年大暑,童岭记于金陵二炎精舍


[1] 《我的治学经验》,见周先民,许芳红主编《本淳学洽薪尽火传——周本淳先生百年诞辰纪念集》,研究出版社2021年版,42页。

[2] 姚永朴著《文学研究法》,黄山书社1989年版,39页。

[3] 《我的治学经验》,《本淳学洽薪尽火传———周本淳先生百年诞辰纪念集》,43—44页。

[4] 程千帆著,陶芸编《闲堂书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