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诚斋之风
杨万里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并称为“中兴四大诗人”,这四大诗人尤其是杨、范、陆三位更是时代的风云人物,刘克庄高度评价高似孙时说:“老笔如湘弦泗磬,多人间俚耳所未闻者,有石湖、放翁、诚斋之风。”[2]我们从中可感受到当时对此三人的推崇。
杨万里自叙文学创作灵感之来时特别强调其受友人倡和索诗及交游故旧索序之启发影响,在其文集中交游酬酢类文字十分常见,仅以《诚斋集》卷八〇为例,我们就会发现下列文字:
予游居寝食,非诗无所与归。……大儿长孺请曰:“大人久不作诗,今可作矣乎?”予蹙然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诗,诗必颓。善,如尔之请也。”是日,始拟作进士题。……明年二月,被朝旨为铨试考官,与友人谢昌国倡和,忽混混乎其来也。至丁未六月十三日,得故人刘伯顺书,送所刻《南海集》来,且索近诗。于是汇而次之,得诗四百首,名曰《朝天集》寄之云。[3]
西归过姑苏,谒石湖先生范公。公首索予诗。予谢曰:“诗在山林而人在城市,是二者常巧于相违,而喜于不相值。某虽有所谓《荆溪集》者,窃自薄陋,不敢为公出也。”既还舍,计在道及待次凡一年,得诗仅二百首,题曰《西归集》,录以寄公。今复寄刘伯顺与钟仲山。[4]
永明尉彭君文蔚,与予同郡且同乡举。自绍兴癸酉一别,至淳熙戊申七月二十五日,忽触热骑一马,来访予于南溪之上,……因出其《补注韩文》八帙以示予。上自先秦之古书,下逮汉晋之文史,近至故老之口传,旁罗远摭,幽讨明抉,殆数十万言。于是韩子之诗文,雅语奇字,发摘呈露,无余秘矣。[5]
予尝举似旧诗数联于友人尤延之,……延之慨然曰:“焚之可惜。”予亦无甚悔也。然焚之者无甚悔,存之者亦未至于无悔。延之曰:“诗何必一体哉!此集存之亦奚悔焉!”旧所存者五百八十首,大儿长孺再得一百五十八首,于是并录而序之云。同郡之士永新张德器屡求之不置,因以寄之。[6]
这种文字,在杨万里集子中普遍存在。我们若进一步深入分析杨万里这些序文中的深意,就不难发现其中所提及的“大儿”“友人”“故人”“范公”“同郡”“同乡举”等亲朋、好友、故交在其诗歌创作中的地位与影响,无论是他人对杨万里的品题鼓励,还是杨万里对他人的印可延誉,都十分注重自己与他人的关系。
杨万里首先通过干谒奔走南宋中兴名将张浚之门而步入仕途,后经张的提携援引步步高升直至朝廷权力中心,后杨万里为了自己子侄辈的仕途前程也还一度发挥其干谒请托方面的特长,利用其人脉资源,频繁干谒奔走,请托延誉。他是中国文学史上“情商”很高的名流诗人。试看他逢迎讨好丘侍郎的《跋丘宗卿侍郎见赠使北诗一轴》:
太行界天二千里,清晨跳入寒窗底。黄河动地万壑雷,却与太行相趁来。青崖颠狂白波怒,老夫惊倒立不住。乃是丘迟出塞归,赠我大轴出塞诗。手持汉节娖秋月,弓挂天山鸣积雪。过故东京到北京,泪滴禾黍枯不生。誓取胡头为饮器,尽与黎民解魁髻。诗中哀怨诉阿谁,河水呜咽山风悲。中原万象听驱使,总随诗句归行李。君不见晋人王右军,龙跳虎卧笔有神,何曾哦得一句子,自哦自写传世人?君不见唐人杜子美,万草千花句何绮,只以诗传字不传,却羡别人云落纸。莫道丘迟一轴诗,此诗此字绝世奇。再三莫遣鬼神知,鬼神知了偷却伊。[7]
丘宗卿“仪状魁杰,机神英悟”,“生无以报国,死愿为猛将以灭敌”[8],乃一代名臣,在朝廷享有盛誉。在这首诗中,杨万里极力阿谀奉承丘宗卿,先赞扬丘有“誓取胡头为饮器,尽与黎民解魁髻”的豪情壮志,后又用“中原万象听驱使”之语恭维他,令人叹为观止。想不到他还能不惜工本盛赞丘之诗书绝妙,最终以“再三莫遣鬼神知,鬼神知了偷却伊”结尾。综观全诗,杨万里的逢迎讨好之功可谓鬼神莫测、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已臻化境!具有如此高妙印可技巧的杨万里,才能成就其独特的“齿牙伶俐”“油腔滑调”的“诚斋体”[9]。
从刘克庄对杨万里诗歌的评价中,我们可感受“诚斋体”风格之一斑:
诚斋《挽张魏公》云:“出昼民犹望,回军敌尚疑。”只十个字,而道尽魏公一生。其得人心且为虏所畏,与夫罢相、解都督时事,皆在里许,然读者都草草看了。[10]
刘克庄是江湖派的领袖人物、名副其实的“前辈以文章名世者”,是老于世故之人,故能着眼于杨万里诗中的印可延誉之妙而没有“草草看了”。我们透过刘克庄对杨万里的由衷赞叹,可知杨万里的成功并非侥幸,乃得益于他长期的磨砺,尤其是磨砺自己为人处世方面的能力。他那广泛的交游、誉满一世的口碑,都离不开他与人为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过人之处。
人际关系、朋友交情影响到杨万里的文学创作,也影响到他的文学批评。他有一篇有趣的序文《霍和卿 〈当世急务〉序》,其中载:
予淳熙甲辰十二月,初识霍和卿于监察御史谢昌国之宾阶。稠人中,未之奇也。既同见昌国,和卿先退,昌国留瀹茶小语。因曰:“适某客,识之否?有一书曰《当世急务》者,尝见之否?”予即借之以归。夜吹灯细读之,不觉起立,曰:“此秦少游、陈去非之亚匹也。今世有此奇士,而我独不知,非恨欤?幸识其人,又见其书,未恨也。”[11]
这里的点睛传神之笔乃是:“幸识其人,又见其书,未恨也。”我们的理解却是先有监察御史谢昌国的援引介绍,杨万里知道他来头不小,乃当朝监察御史关注之人,理所当然地渴望结识相交,故作如下阿谀奉承的评语:“此秦少游、陈去非之亚匹也。今世有此奇士,而我独不知,非恨欤?”此“士”之“奇”主要在于他是监察御史大人推荐延誉的人选。有了这样的背景,我们才能理解杨万里为何“夜吹灯细读之,不觉起立”,并毫无保留地极力为其印可品题。杨万里人情练达、精通世故的印可延誉之风与其文学批评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杨万里常在为人作序跋印可文字之际拉关系、套近乎。如这篇《杜必简诗集序》就比较典型:
吾州户曹掾赵君彦法,以公事行县,因访予于南溪之上,赠予七言古诗一篇,命意高秀,下语有气力。予惊异焉,则劳之曰:“豫章代出诗人,今君家进贤,山谷江西之派,今有人矣。‘吉州司户官虽小,曾屈诗人杜审言’,予于赵君亦云。”君曰:“寒厅有此诗人而无其集,非缺欤?近已旁搜远摭,得其诗四十二首,将刻枣印以传诸好诗者,且以为寒厅之宝玉大弓,愿得先生一言以伸其说。”
予谢曰:“逢澄江而不敢咏者,诗人畏谢功曹也。予于必简独无畏乎?必简先贤,予后学,一也。唐人诗,国朝诸公尚宗之,况予乎?二也。必简之师,其竞已甚,又有少陵以为之孙,遂建大将鼓旗以出,独主百世诗人之夏盟。”[12]
在这里,杨万里由“吾州户曹掾赵君彦法”能够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豫章代出诗人,今君家进贤,山谷江西之派,今有人矣”,乃是典型的中国人拉关系、套近乎的方式。且其后道其所畏时乃特别强调“又有少陵以为之孙,遂建大将鼓旗以出,独主百世诗人之夏盟”,还是从人际关系的角度出发来阐述杜审言诗的重要性。以求新、求变、求突破的“诚斋体”著称于世的杨万里如此看重血统传承、学缘地域,在对待人际关系、人情世故的态度方面仍然不能免俗,由此可见传统文化观念对南宋文人人生思考与文化性格方面的深刻影响。
这种拉关系、套近乎的习惯,还体现在杨万里将自己与友人尤袤的关系比作当时名满天下、让后世无限羡慕敬仰的李杜,说:“谁把尤杨语同日?不教李杜独齐名。”[13]其文化自信、名流自觉由此可见一斑。杨万里通过长期以来的辛苦奔波、干谒请托、入仕宦游、文学创作、人际交往,已经确立了其丰厚的人脉资源,成为“以文章名世者”,这些人脉与名声使他充满自信,随着其“名愈高,则求者愈众,故其间亦有徇人情而作者”愈众,杨万里也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为人印可延誉的义务,频频应人干谒请托而作赞赏品题的序跋文字。
值得注意的是,杨万里在当时被尊奉为诗坛宗主。“与杨万里倡和颇多”[14]的袁说友在《和杨诚斋韵谢惠南海集诗》中高度评价杨万里道:“斯文宗主赖公归,不使它杨僭等夷。四海声名今大手,万人辟易几降旗。”[15]姜特立在《谢杨诚斋惠长句》中对杨万里亦衷心赞叹:“今日诗坛谁是主?诚斋诗律正施行。”[16]可以说,杨万里诗坛宗主的地位及影响与其广泛的人际交往、屡为他人印可延誉的“诚斋”之风有着密切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