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大众化”与“大众化报纸”——成舍我办报理念与新闻思想初探(代序)
刘家林
成舍我先生逝世整整二十年了。他是中国现当代著名的一代报人、私营报业企业家和新闻教育家,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新闻学者。
在从事新闻事业方面,他是我国现当代新闻史上参与或主持创办新闻媒体最多的人。他一生参与或主持创办了“近20家新闻媒体,包括报纸、期刊、通讯社和广播电台。其中,由他直接创办的达12家”[1]。如最著名的有北平“世界报系”(《世界晚报》、《世界日报》、《世界画报》)、南京《民生报》、上海《立报》及《香港立报》,有人用“世界、民生、立报成舍我”[2]概括他一生的事功和成就,至为恰当。他也是中外新闻史上从业时间最久、“工龄”最长的新闻记者。他从1912年夏(14岁读初中时)开始撰文向报馆投稿,到1991年4月病逝,前后从事新闻工作长达78年之久,是新闻战线上名副其实的“老兵”。他还是中国新闻史上产量最高的记者之一。早在1955年,成舍我在“盘点”自己的工作成绩时就说:“从我十四岁做‘职业记者’那时起,已经过四十年继续不断的工作。为了工作,虽然每天平均至少要写一千字,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四十年总(共)写了一千四百多万(字),但我从没有出版过一本‘文集’。”[3]
在报学及新闻学研究方面,成舍我也有卓越的成就。他正式从事报学及新闻学的研究是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的。1930年初,成舍我在李石曾的赞助下于当年4月16日离开北平由上海乘法国邮船出国考察。他与程沧波(中行)先到法国考察新闻事业,后到瑞士日内瓦参加万国报界公会;旋到比利时布鲁塞尔报界公会发表演说,再到法国、英国等地考察报业,并到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听课;最后由欧赴美国考察,并应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威廉博士之邀,到该院进行学术交流,于1931年2月19日回到上海。考察期间,成舍我撰写了两篇通讯:《英法报纸之比较——我所见之巴黎各报》和《在伦敦所见——英国报界之新活动》。回国以后,为了培养新闻专业人才、研究新闻学术,1932年成舍我在北平石驸马大街甲90号《世界日报》旧址筹办“北平新闻专科学校”(简称“北平新专”,后迁西长安街)。1933年4月8日,“北平新专”正式成立。[4]1933年12月14日,《世界日报》在当天第13版开辟新闻学研究专刊——《新闻学周刊》(后改为《报学半月刊》),每周出版。创刊号上首载成舍我《我们的两个目的》和张友渔《由消息的真伪谈到一个报纸的失败》。北平《世界日报》的《新闻学周刊》与北平《晨报》的《晨报特刊·新闻纸问题号》专刊(在《晨报》1922年6月4日星期日第6、7版刊出)、天津《大公报》的《新闻教育特刊》(在《大公报》1936年5月9日第12版创刊)、天津《益世报》的《报学半月刊》(在《益世报》1937年5月16日第14版创刊)等是在我国报纸上最早开辟的一批新闻学研究专刊(版)。以后,成舍我在《世界日报·新闻学周刊》、《新闻学研究》(燕京大学新闻系编)、《报学季刊》、《新闻学季刊》、《东方杂志》、上海《立报》、重庆《大公报》、香港《新闻天地》杂志及台北《联合报》(1954年6月14日起)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有关新闻学的研究文章及他在燕京大学新闻系、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学术演讲稿。笔者经过广泛搜罗,共得60余篇。这些研究文章所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观点新颖、眼光独到,充分反映出他的办报理念和新闻思想。这些观点及理论是我国新闻思想史上的一笔宝贵遗产和财富。它历久弥新,给我们以宝贵的启示。归纳起来,有如下数端。
一、对报纸性质、职责及功能的探讨,以及对新闻工作者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的强调
成舍我认为,“新时代的报纸”不是“一派一系”的代言工具,而是“一种最重要的社会公器”[5],报纸是社会的“公共事业”,应“以维护公众利益”为自己的神圣职责。他说:“新时代的报纸,他的基础,应完全真确建筑于大众‘公共福利’上面。新闻记者虽然不是真接受了大众的委任,但他在心中应时时刻刻将自己当做一个大众的公仆。”“他只知有大众的利益,不知有某派、某系或某一阶级的利益,更不知有所谓个人政治或营业的利益。所以报纸上的言论、记载,一字、一句,均应以增进‘公共福利’为出发点。”报馆编辑、记者“当时时刻刻了解报纸对于大众利益影响之重大。一篇不纯正的批评、一条不真确的消息,他的贻害社会,就数量言,可以有无量数的男女读众,就时间言,可以延长至几十百年以后。至于关系个人私德的事,尤当谨慎,稍一疏忽,小之可使当事者饮恨终身,大之可迫其羞愧自戕”。因此之故,“编辑室中的每一编辑,在挥舞他自己的工具——笔——的时候,当设想:在这个工具的下面,有整个民族的命运待他决定;有无数个人的生死祸福,听其转移”。新闻工作者必须以“拥(维)护公众利益”为自己的职责,“打倒那些漠视公众利益,轻率狂悖,对社会不负责(任)的传统谬见”。[6]
二、“报纸大众化”与“大众化报纸”
成舍我是我国报业史上最早提倡并身体力行“报纸大众化”与“大众化报纸”的报业企业家。“报纸大众化”是他一生的办报理念和办报情结,也是他一生的事业追求。1935年9月20日,成舍我在上海创刊了日后享有盛誉的“大众化报纸”——四开小型报《立报》。他在《立报》发刊词《我们的宣言》、《中国报纸之将来》、《“报纸救国”》、《如何使报纸向民间去》等文章中,详细申论了“报纸大众化”与“大众化报纸”的内涵、特征,以及“大众化报纸”的重要功能。
《立报》一创刊,就在发刊词中揭橥两大口号:一是“报纸大众化”,二是“以日销百万为目的(标)”。成舍我探讨的“报纸大众化”和“大众化报纸”的内涵及特征,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大众化报纸”在报价上必须“低廉”,要让“劳苦大众”“买得起”每天必须的“精神食粮”。[7]成舍我认为,将来中国的“大众化报纸”应带有“公共事业”的性质,“报纸的价钱,固应该注意到一般社会的经济状况,然而报纸是一种最重要的社会公器,他实在兼有公园、图书馆两种不同的性质。一方面给人愉快,一方面给人知识。公园、图书馆,即在资本主义的国家,也多半一律公开,不收分文。那么,报纸纵不能完全免费,(但收费)也要收到极可能的少”。“也就因为报纸要民众化,自不应该多收报费。他是社会上最重要的公器,他实在应该尽可能像公园、图书馆一样,给民众以公开欣赏阅读的机会。至于报价方面的损失,就中国而言,在将来工商业发达以后,自可向广告方面去取偿。”[8]二是“大众化报纸”要普及,发行量要大,要“向民间推广报纸”,要“使报纸向民间去”[9]。成舍我宣称,《立报》要“以日销百万份为目的(标)”,要成为“侵入”千家万户的“家庭报”。三是在内容上要反映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且与大多数国民,痛痒相关”。大众生活、民生新闻应是“大众化报纸”的主打内容。四是在文字表达上,“大众化报纸”必须通俗易懂,文章必须短小精悍,精练、生动、传神、“有趣”。总而言之,“中国多数报纸,定价高、篇幅多、文字深”,“内容艰涩”,“所载材料,又恒与最大多数国民,痛痒无关”,“以致现有报纸,只能供少数人阅读,最大多数国民,无法与报纸接近”。而“大众化报纸”,是让占最大多数的“劳苦大众”读得起、看得懂的报纸,“使全国国民,对于报纸,皆能读、爱读、必读,使他们觉到读报真和吃饭一样的需要,看戏一样的有趣,然后,国家的观念,才能打入最大多数国民的心中,国家的根基才能树立坚固”,才能“达到‘立己’、‘立人’和‘立国’”的目的。[10]为此,成舍我还在《立报》发刊词中阐明了该报的营业和编辑方针,声明了今后办报的“四原则”:①“凭良心说话”;②“用真凭实据报告新闻”;③“永远保持‘一元钱看三个月’廉价报纸的最低价格,绝不另加丝毫,以增重读众的负担”;④“终年为读者服务,无论任何节日,概不许有一天的休刊”。在《三种报纸的出路》一文中,成舍我概括了“大众化报纸”的三个“条件”,即“第一是要人人买得起,第二是要人人看得懂,第三是雅俗共赏”。[11]
三、“大众化报纸”是向民众灌输“国家意识”、“民主政治”的利器,是促进“国民精神养成”的温床,也是加强公民教育、提高国民整体素质的教材
成舍我在《“报纸救国”》一文中讲了一个生动的小故事,说的是1930年初他出国考察报业时和几位朋友住在“巴黎都来福街一所小房子里”。房东是一个铁厂工人,家里的一切家务,都由他家一个60多岁的老太婆管理。平时,这位60多岁的老太婆天天都要到所有住客的房间铺床扫地,打扫卫生,总是“满面春风,欢喜和客人谈些小故事”。忽然有一天,“意大利和法国,为着一些零星问题”,“形势严重起来,两国各陈兵边界,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报纸上天天登着惊人的大字,并鼓励人民准备一切,作政府后援”。这时,房东老太婆一反常态,“神情大变,老是哭丧着脸,一言不发的低头做事”。“我们为着好奇心驱使,问她有什么不快乐的事情”,“不料她竟滔滔不绝的将真心话告诉我们。”她说:“因为这几天,意大利太欺负我们法国了,看这情形,假使意大利不让步,我们的政府是会不惜一战的。”“我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在欧战中牺牲了,现在只剩老三了。当年老三还没到服兵役的年龄,现在已达到了,一旦打起仗来,免不了被征入伍。现在飞机大炮比以前更加凶猛……我一想到老大老二的牺牲,就替我这‘硕果仅存’的老三担心,所以这几天几乎连饭都吃不下。”“我们安慰她,说:‘你不可以想法子,叫你儿子,早些躲避么?’她把脸一沉:‘这是什么话,国家荣辱所关,我怎能做这样无心肝的事,况且我就要做,我儿子也不会答应的。’我们问她,这些意法交恶的消息从何听来。她于是指着我们桌上放着的一份小日报(Petit Journal)说:‘我天天看这个报,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平时每天早上,总能看到老太婆从菜市回来,手里挽一个菜篮,篮子里装起面包小菜,“而盖在篮子上面的总是一份人人可以买得起、看得懂的大众化报纸”。由此,成舍我发出感慨:“在咱们中国呢?广大的乡村,固不必说,即以重要都市而论,有几个被目为下层社会的人,能买得起、看得懂一份报。因为买不起,他们也就索性不买了,因为看不懂,他们也就索性不看了,再加以国民教育的不发达,所以最大多数国民,对于国家,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些人的私有物,与他们不生关系。他们的脑筋,没有什么国家存亡荣辱的观念,大清帝国也好,中华民国也好,甚至再换一个招牌,似乎也无所谓。”“人家几千万国民,就有几千万国民和国家共存亡,我们号称四万万五千万的大民族,但是遇到敌国外患,恐怕至少就会有五分之四,天天在那里想挂洋旗。‘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试问这样的国民思想,如何可以撑得起几百万方里一个世界上偌大的国家?”因此之故,“我们必须借着报纸的力量,使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国家和个人,是一而二、二而一。贪官污吏,侵吞了国家一个小钱,大家心痛,就等于自己家里辛苦喂成的鸡鸭,被扒手偷去一样,纵然不能请求警察作有效追捕,但是假若知道了这个贼的所在,一定要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至于国家领土,若是遇到异族的侵略,那么,占去了国家的一寸土,就等于各人自己的一间屋、一亩田被人霸占了一样,只要有一份力量,子子孙孙,总不肯善罢甘休。人人如果都有这样国事等于家事的精神,岂但目前的内忧外患不成问题,就是中华民国,整个被人家征服了,我们也自有光复旧物,还我河山的一日”[12]。
四、“精编主义”
纵观成舍我的一生,他对小型报情有独钟,大力提倡,并形成了系统的小型报办报理论。他说:“小型报纸(即我国所谓四开报)……因为篇幅小,便于携带,且甚美观,在公共汽车及旅行中,均较大张的报纸容易阅读。妇女界尤特别欢迎。”在编排方面,小型报对“新闻的选择,也必须更趋谨严,一切力取‘精编主义’,量减而质增”[13]。
在办小型报方面,《立报》是成舍我一生的事业,也是“大众化报纸”的典范。《立报》创刊于1935年9月20日。它一创刊就表现出大众化小型报的鲜明特色。一是报价低廉,通俗易懂。创刊当天,《立报》就刊登广告词云:“直接订阅,三月只收报费一元”(见《立报》创刊号三版左侧);“只要少吸一枝烟,你准看得起;只要略识几百字,你准看得懂”(见四版右侧);“永远不增价,终年不休刊;凭良心说话,拿真凭实据报告新闻”(见二版右侧)。二是在版面及内容上贯彻、实行“精编主义”。
在具体实施“精编主义”的过程中,《立报》在版面、内容上有以下两大特色:
一是在新闻报道方面,实行“精编”原则,以“新闻精”自诩。该报编辑包天笑在《新闻精》一文中云:
前几天,我在某报写了一点小评论。我说现在中国新闻,所载的都是些新闻渣。什么是新闻渣呢?便是一件紧要的新闻,要等待国内的英文报、日本报登出以后,然后再登出,这不成为新闻渣了吗?”“可是我们现在所提倡的不是新闻渣,而是新闻精。这意思是要集其精华而去其糟粕。在现代的世界里,不能多所耗费。从物质上观,不是香有香精,糖有糖精,味有味精,酒有酒精,一切物质各有其精吗?譬如药物,不是已经把成捆的植物、成堆的动物,变成几西西的注射剂了吗?”“小型报纸的出世,它的使命是什么呀?不在量而在质,这是人人知道的。我们是注射剂,我们不是药渣。古人说得好:‘取精用宏’。在嚼厌了新闻渣的当儿,恰巧有几个狮子搏兔的小型报纸的《立报》出世,敢献三字,曰:‘新闻精’。[14]
二是特别重视办好副刊、专刊及言论时评版,对副刊、专刊、言论时评版也贯彻实行“精编主义”。《立报》创刊伊始,就在第二版设置了小言论及时评专刊《言林》、在第三版设置了文艺性副刊《花果山》、在第四版设置了综合性副刊《点心》(1935年11月1日起,原《点心》栏改为《小茶馆》)。这些副刊、专刊刊登的文章,篇幅短小精悍,文字精炼、传神,隽永耐读。如谢六逸为《言林》所写发刊词《开场白》云:
本报的标语有一句是“五分钟能知天下事”,因此我们的开场白只能花费阅者五秒钟。小型报跟短文章,现在很流行,这是因为大众需要它们的缘故。现代人过着穷苦挣扎的生活,只能够看看小型报跟短文章。
报纸不愁小,小中可以见大;文章不怕短,短中可以见长,篇幅虽然紧缩,品质却已增高,这是我们的希望。
这块草地,从今天起开放,凡对于人生社会,百般问题喜欢开口的人,都请到这里来谈天。
这种短小精悍与精炼、生动、传神的文字风格,日后形成了所谓的“言林体”[15]。
再如《点心》副刊的内容及文字也以“小”而丰富多彩见长,如秋尘在《“点心”一览表》中指出:
有不少的读者来函,问我们这家小小的点心店,出售的点心共有几种,开单如次:
(一)小言:站在民众的立场上,说几句应说的话。
(二)小统计:把大家应该知道而又常忽略的事,用数字表示出来。
(三)小见闻:多登一点有趣而又有益的各种事情。
(四)常识:供给些大家应备的常识。
(五)名人访问:写出他们的生活,作大家的标准。
(六)团体生活:使大家多注意一些正当的团体的生活。
(七)家庭与妇女:谈谈家庭、妇女、儿童的一切。
(八)书报推荐:替大家选择读物,提起读书的兴趣。
(九)娱乐:每日刊载些娱乐的小消息,供大家参考。
(十)小说与图画:用来增加读者的趣味。
此外,我们想到什么,再添。
五、对“小型报”与“小报”的科学界定
上海《立报》是成舍我事业的巅峰,也是他一生的得意之作。他在回忆《立报》时说,“当淞沪抗战最紧张时,《立报》发行数字每日都超过二十万份,曾打破我国自有日报以来之最高纪录”;“这张报纸的言论、编排,尤其他所倡导的‘大报小型化’的作风”,给许许多多的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16]
成舍我曾将“小型报”与“小报”作了严格、科学的区分,从而廓清了“小报与小型报的界说”。这是他有关“小报及小型报”理论的精华。成舍我认为,《立报》是中国现代“小型报”的翘楚,“曾获得伟大成就”。当有人称《立报》为“小报”、称他为“现在上海销行最广的一家蚊子报主人”时,成舍我是非常反感的。他深刻地阐述了小型报和小报的特色、特征及其区别:
“让我先行说明‘小型报’与‘小报’的区别,及‘小型报’在新闻事业中的展望。我不仅认为‘小型报’在中国新闻事业中,将有无限前途,即就全世界新闻事业的动向看来,也早已显露了美丽远景。不过我们必须将两个名词弄清楚,即‘小型报’和‘小报’,意义绝不相同。‘小型报’是‘Tabloid’,他的主要原则是要将一切材料,去其糟粕,存其精华。换一句话说,小型报乃‘大报’的缩影,他每一篇文章每一条新闻,最好都不超过五百字。举凡一般大报所刊载冗长而又沉闷,特别像我们中国若干又长又臭要人们不知所云的演说,是绝对不容许在小型报内全文照登的。”“‘小型报’重视言论,竞争消息,广用图片。总之,除量的方面以外,质的方面,只有比大型报更优胜,更精美,亦即中国所谓‘以少许胜多许’。他的工作重心,在改写与精编。至于人才的储备、新闻网的布置,绝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较最进步、最完善的‘大报’减色。”“至于‘小报’,通常了解的意义,正即西方所指的‘蚊子报’(Mosquito Paper),不竞争新闻,不重视言论,只以乱造无稽谣言、揭发个人阴私为其首要任务,正如夏夜之蚊,到处嗡嗡,扰人清梦,惹人厌恶。这种报,当然不能与‘小型报’相提并论。不幸在中国,绝大多数读者,却很容易混为一事。他们在习惯上,往往把改写精编的小型报,也喊作小报。”[17]
这一段精彩的论述不仅将小型报与小报作了科学的区分,而且为如何办好一张小型报竖立了一根标杆。
六、不断开拓创新,发挥“动”的精神
新闻传播业是“苟日新,日日新”的事业。永不停滞、不断开拓创新是新闻传播业可持续发展的不竭动力。成舍我在谈到当年《立报》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时说:
“《立报》获得相当成功的另一个原因,即《立报》全体同仁,无论担任哪一项工作,大家都以极大限度,发挥‘动’的精神。换一句话说,每一分子,在工作岗位上,皆能认真奋斗,自强不息。整个版面,都是这种‘动’的精神的充分表现。”“报纸要动不要静,也就是说,报纸不仅不能后退,而且不能停滞,唯一去路,只有前进。读者对于一张报纸,我们绝不应使他们任何一天,会起沉闷之感。沉闷是报纸的毒瘤。要读者不沉闷,最好的办法,正如游客观水,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之下,更投进几块巨石,让他波澜壮阔,水花四射,动人心目,否则死水一湾,自将毫无兴趣,望望而去。这一‘动’的原则,在《立报》出版的两年中,可算任何一人,都已尽到最大最好的努力。”[18]
七、“手脑并用,德智兼修”的新闻教育理念
1931年7月间,成舍我自欧美考察新闻事业归国后,踌躇满志,雄心勃勃,谋划筹办了两件大事:一是他根据自己的办报实践,借鉴外国的先进经验,对报业实行科学化的经营管理。同时构想成立“中国新闻公司”,拟设总部于南京,在全国各大城市各办一份日报,以组成一个庞大的、兼具影响力的报业集团。二是他受威廉创办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的启发,于1932年在北平石驸马大街甲90号《世界日报》旧址创办“北平新闻专科学校”(简称“北平新专”,后迁西长安大街)。成自任校长,副校长吴范寰,校董还有李石曾、李书华等人。[19]
1933年2月间,学校正式开始招生,报名踊跃。据当时报道云:“该校现招职业班新生,原定只取40名,结果报名者达600人,盖以该校不收学费,且可担保异日有事可作也。其招考年龄,限制极严,最高不得过十八岁,竟有两鬓花白,仍称只十八岁而来投考者。至于程度,原只希望初中资格,但竟有高中、大学生亦来投考。……足证其号召力之大矣。”[20]
1933年4月8日,“北平新专”正式成立,并举行开学典礼。成舍我在开学第一天发表了《如何使报纸向民间去》的讲话,谈到了他的办学理念及办学模式和构想。他首先提出了“手脑并用、德智兼修”的校训。[21]以后,他多次重申:“说到新闻教育,高深的研究和普通技术的训练,两者都不可偏废。”[22]同时,他还反复强调:“记者最重要的是品德、技能、知识,这三者又以品德为首,品德不好的人,永远不能成为好记者。”[23]
成舍我是我国私营新闻教育事业的开拓者,他对新闻教育进行了大胆的尝试。他计划将“北平新专”分为“初级职业班”、“高级职业班”和“本科班”三个层次。这三种类型的“班”循序渐进。“初级职业班,是打算造成一般新闻事业中的基本社员,就是一个报馆中的最重要也是最神圣的印刷工人。以一半时间实地练习排字、铸字、制版、(操作)机器等工作,以一半的时间讲授中国文、外国文、自然科学大纲、社会学大纲、新闻学等”,“务使在两年里,技术和知识同时并进。毕业后愿意做事的当然可以做事”。若家庭“环境好,不愿即刻做事,还愿意深造的,则可以升入高级职业班”。“高级职业班是以训练外勤记者、助理编辑,及事务方面、发行广告、会计等职员为目的的。一面有实习工作,一面也有学科讲授。毕业以后,愿意做事的做事,愿再深造的,可以入本科。”“本科的目的,则在造就主笔、总编辑,及事业方面的指(领)导人才。它的课程,则专注意于法律、政治、经济和若干主要的社会科学,其程度,将与一个完全法科大学相当。”“这三班的期限,总共七年。假使一个人,能从初级职业班,进到本科毕业。那么,他的能力,一方面可以做社长、当主笔,一方面也可以排字、管账。这样,才可以算一个完全的新闻记者,而脑力劳动和筋肉(体力)劳动也都可以合而为一了。”[24]
“北平新专”起初只有初级班,到1935年又办高级班,1937年开办本科班。“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学校遂于当年8月10日停办。
八、铁骨铮铮,独立报人的典型风范
人有人格,报有报格,一个独立、正直的报人,必定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必定独立不倚、铁骨铮铮,秉持应有的高尚的价值取向。他们监督政府、监督权贵,揭露贪腐,坚持批判精神;他们热爱新闻工作,九死不悔,终身以之。这些都是独立报人的职业操守和新闻道德。在这方面,成舍我为当代新闻工作者树立了一个典型。20世纪80年代初,成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引用程沧波的话说:“新闻记者在东方是有骨气有作为的士,‘士可杀不可辱’,这是东方的士气,代表士风的新闻记者,要明辨是非,扶持正义,为天下国家辟邪说、阻乱源。新闻记者的荣誉,是力抗强暴,拨乱反正。反之,新闻记者的耻辱,莫过于但见现实的利害,对现实的利害屈膝低头,把是非邪正,一脚踢开。”成舍我评价这段话说:“这一段话,真可作每一记者的座右铭。”[25]实际上,这段话也是对成舍我人格风范的真实写照。他一生办报历经磨难艰险,走过了一条漫长的、富于传奇色彩的报人之路。他一生历尽艰险而不馁、百折不挠,一身正气而不屈。他一生中好几次险遭不测,可说是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一身正气而不屈,铁骨铮铮,独立不倚,尽显出中国独立报人的本色。他曾在北京《世界日报》复刊词《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中说:“单就我自己说,三十多年的报人生活,本身坐牢不下二十次,报馆封门也不下十余次。”[26]特别是1926年,因在《世界日报》上揭露军阀,成舍我险些被奉系军阀枪毙。1934年5月,因成舍我办的《民生报》实施舆论监督,揭发汪精卫的部下、行政院政务处长彭学沛的贪腐行为,遭彭报复,成舍我被抓入牢中。当时有人劝成说,只要低头向汪精卫认个错,则一切问题不难解决,如果“新闻记者和行政院长碰,结果总要头破血流的”。成舍我却执拗地回答说:“我的看法,与你恰恰相反,我相信我和汪碰,最后胜利必属于我。因为我可以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27]
按:本文为作者在“中国新闻史国际学术研讨会(2011·北京):成舍我与民国新闻史”会议上的主题发言。
[1] 见方汉奇:《一代报人成舍我》,载方汉奇:《新闻史上的奇情壮彩》,华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页。
[2] 宋小岚(卜少夫):《世界·民生·立报·成舍我》,载《新闻天地》(重庆)1945年1月20日出版的第1期。
[3] 见成舍我:《报学杂著·自序》,载成舍我:《报学杂著》,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6年版,第1页。
[4] 成舍我:《我所理想的新闻教育》记载“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二日新闻学校成立”,载《报学季刊》1935年第1卷第3期,第105页。
[5] 成舍我:《中国报纸之将来》,原载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编辑的《新闻学研究》演讲及论文集,1932年6月初版;又见1932年5月6日至12日《世界日报》教育副刊。
[6] 成舍我:《我们的两个目的》,载1933年12月14日《世界日报》第十三版《新闻学周刊》创刊号。
[7] 成舍我:《我们的宣言》,载上海《立报》1935年9月20日创刊号第一版。
[8] 成舍我:《中国报纸之将来》,原载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编辑的《新闻学研究》演讲及论文集,1932年6月初版;又见1932年5月6日至12日《世界日报》教育副刊。
[9] 成舍我:《如何使报纸向民间去》,载《报学季刊》第1卷第3期(1935年3月29日出版)。
[10] 成舍我:《我们的宣言》,载上海《立报》1935年9月20日创刊号第一版。
[11] 成舍我:《三种报纸的出路》,载复旦大学新闻系编《报展》纪念刊1936年版,第45页。
[12] 成舍我:《“报纸救国”》,载北平《世界日报》1935年11月14日第十三版《新闻学周刊》第98期。
[13] 成舍我:《中国报纸之将来》,载燕京大学新闻学系编《新闻学研究》(燕京大学、良友公司、撷华印书局,1932年6月初版)。
[14] 包天笑:《新闻精》,载1935年9月22日《立报》第三版副刊《花果山》。
[15] 详见陈子展:《论“言林体”》,载上海《立报》1935年10月14日第二版副刊《言林》。
[16] 成舍我:《“小型报”的远景——想起十年前手创的〈立报〉(上)》,载《新闻天地》(周刊)总第228期,第10页(1952年6月28日出版)。
[17] 成舍我:《“小型报”的远景——想起十年前手创的〈立报〉(上)》,载《新闻天地》(周刊)总第228期,第10页(1952年6月28日出版)。
[18] 成舍我:《“小型报”的远景——想起十年前手创的〈立报〉(下)》,载《新闻天地》(周刊)总第229期,第18页(1952年7月5日出版)。
[19] 陈寿:《成舍我及其事业》(中),载《人人周报》1947年第3期。
[20] 引自《成舍我新闻专科学校》,载《北洋画报》1933年3月4日出版的第902期第二版。
[21] 成舍我:《如何使报纸向民间去》,载《报学季刊》第1卷第3期(1935年3月29日出版)。
[22] 成舍我:《当前报纸的几个问题》,引自1947年12月25日出版的《新闻学季刊》第3卷第2期。
[23] 引自《老报人成舍我病逝》,载台北《中央日报》1991年4月2日第五版。
[24] 引自成舍我:《如何使报纸向民间去》,又见成舍我《我所理想的新闻教育》,两文俱载《报学季刊》1935年第1卷第3期,第105页。
[25] 成舍我:《如何塑造一个独立记者的典型——从〈沧波文存〉中可获得三项珍贵启示》,载台北《传记文学》第43卷第1期,第75页。
[26] 成舍我:《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载1945年11月20日北平《世界日报》复刊号。
[27] 成舍我:《我有过三次值得追忆的“笑”》,载成舍我:《报学杂著》,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6年版,第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