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舍我新闻学术论集(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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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我的感想(节录)

自从南北分裂状况消灭以后,西方人这种态度,居然有相当改变,特别是有若干报纸,从前几乎无日不痛骂中国,近来也相当的说“中国有新的转机”了。

——楔子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新的感想?”几乎每一位朋友,都是这样的问我。

当然,一个人无论同什么外界的事物接触,他的内心一定有一种反应,这就是所谓感想也者。在经过了相当的时间、走了若干的水陆行程以后,耳目所触,所谓感想也者,自然不能说“一点没有”,不过这种感想,是否有告诉别人的价值,却很值得考虑。

现在的世界,交通方法日见进步,不但几十年几百年前人未曾梦见,就比几年前也大不相同。在地球绕一个圈子,真极平凡、极容易。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的渡过,实在和从下关到浦口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我们若把纽约几十层的大楼和巴黎不可思议的肉感,拿来当做“海客谈瀛”,那真要笑掉了一般朋友的牙齿。我们既生当交通特别发达的今日,就用不着去摭奇述异,做什么几十国的游记,我们又不是头等的阔人,更用不着大张旗鼓,去发表什么归国后的新政见,那么,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告人?

然而,我们既是人,是有感觉的,世界的事物,虽平淡无奇,有目共睹,但见仁见智,尽可不同。自然的景物和恋爱的故事,古今中外的文人和小说家的描写歌咏,实在已汗牛充栋,然不能因其写得太多,就说这些东西没有再写的价值,他们的外观虽然一样,印到人们的脑筋里,却尽有瞬息万变的可能。根据这种理由,我也就毅然不辞,来答复一般朋友的热心向问,说说我这次游历的感想。

到南京好几天了,现在每天渐能有一两小时可以供我自己支配,我打算遇有空闲就随便写一两段。我的计划,分作政治、经济、教育、新闻事业和杂事五项(前两项,我于本月二日在上海劳动大学讲演,曾说过一部分),虽然拉杂不堪,但我自信还能尽我所知,诚实介绍现在世界的真相,且处处都反映中国的现状和未来的建设。在某种观点上,固然对西方的文明有相当的崇拜,但绝不敢说西方的东西都值得我们的赞赏模拟。同时我们东方固有的文明,诚然也有相当保存光大的价值,但也绝不敢妄自尊大,说墨子发明飞机,比他们早好几千年,他们的发明,值不得我们的惊异。我的前提,凡一个文明的民族,能生存到现在,固然不能说全善全能,但必须有他特别的长处。我的结论是:最近的将来,只有中国,是世界的天国,世界上不能解决的问题,在中国尚未发生;只要中国能和平建设,却不走到西方已失败的途径,中国前途的希望,真是不可思议。

闲话少叙,且让我分别说来。

一、从政治方面

我归国后,最感愉快的一件事,就是国内战事已告一段落,我们的中华民国,无论事实上统一没统一,名义上总只有一个政府了。在十七年完成北伐以后,“恢复国内的和平”已成为全国一致的祈望,不幸这种祈望,与事实适得其反。因为要达到这种祈望,所以当前冬去春来,我所经营的北平《世界日报》,一度为阎锡山封闭,同时南京《民生报》,不知何故也日在忧疑危惧之中,眼看整个的国家又将分裂,我们的痛心疾首自不待言,不料走到国外,这种内战未已、南北对抗的痛苦,比在国内更感觉深刻。在我一切的旅行途中,如果西方人来和我谈话——除非他是一个特别了解中国而抱有好感的人——开场的几句,大概总可以列成如下的公式:

(问)你是日本人吗?

(答)不是,我是中国人。

(问)中国人……(至此,其神色必不如以前庄重)你们现在有几个政府?仗打得怎么样了?

(答)我们从来只有一个政府,你不知道,你们驻中国的公使,只有一个吗?至于国内偶有的军事行动,任何国家也不能说绝对避免,并且这种军事行动,是一个国家由旧变新时必经的途径。他的价值或许比现今英国在印度、美国在尼加拉瓜要高上万倍。我们若拿法国、美国开国时所经过的军事时间比较,中国的现状,也算不了什么稀奇!何况南美中美还几乎天天在那里闹革命,你没有注意吗?

这种辩论的公式,在旅行途中,几乎天天可以适用。有的,他觉得自讨没趣,也就罢了;有的,因为我们的答复太不客气,不免要找些别的话,来继续辩论。有一次,程沧波先生在大西洋舟中和一个美国人如此的辩论之后,美国人忿无可泄,竟在晚间举行跳舞会时,拿出一条中国辫子,来羞辱我们,几乎闹到挥拳相见。但是也有不少的人,经我们解释之后,觉得中国的现状,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可歧视的理由,中国的内战和分裂,在国际上所受影响如此重大,如果这种现状,一旦消灭,那么,我们安得不惊喜欲狂?

自从南北分裂状况消灭以后,西方人这种态度,居然有相当改变,特别是有若干报纸,从前几乎无日不痛骂中国,近来也相当的说“中国有新的转机”了。关于此点,我去年十二月应谢寿康先生之请,在中国驻比使馆讲演,内有一段说得比较详细。这次讲演的题目是《国际宣传与中国》,现在可写在下面:

中国的国际空气,现在确有大大的改善,唯一的原因,就是南北对立的局面业已消灭。欧美报纸大半是在保守思想者和资本家手中,他们对于中国新兴的民族运动,根本上是反对的,如伦敦《泰晤士报》、《晨报》,纽约《泰晤士报》,巴黎《晨报》,他们都是以反对中国为其对外政策之一。因为新兴的中国民族运动,与他们在华的特殊利益冲突,他们只盼望这种运动失败,所以凡是不利于这种运动的事情,他们总是扩大宣传。我曾将这几种报纸的中国消息剪下来,分类统计,描写中国内战的,约十分之五六,农荒、共产党、土匪、教士被掳,约十之三四,至于教育、文化或建设一方面的消息,居极少数,几乎等于零。伦敦的《泰晤士报》,几乎每一星期,均有一篇描写中国内战和土匪、农荒的长篇通讯。福建女教士被害一事,他把卢兴邦写得像水浒传的宋江、彭公案的黄天霸。我们读了这几篇通讯,真会感想到现在的中国,还在那里过打家劫舍、替天行道的生活。当我和程沧波先生在伦敦的时候,我们常常去质问那些报馆的记者,为什么专欢喜刊载这种不利于中国的消息。他们的答复很简单:“中国现在只有内战、土匪、共产党、农荒,我们实在没有别的消息可以登载。”我们听了这话,固然万分痛愤,但事实上,也无法多与争辩。及至汪精卫先生离开北平,阎、冯两先生赞同和平,将军队撤回西北,蒋先生先后通电,主张召集国民会议,及定期制宪,这总算中国的好消息了,不料除却“张学良军队入北平”的消息,各报都已刊载外,其余一直到我们读了中国寄来的报纸(上面有原文电报)后,英伦各报,还一字未曾提及。因此去质问上次讥讽我们的记者:“你们说中国没有重要的好消息可以登载,请问一个现任的国民政府主席,兼陆海空军总司令,他发出电报,主张开国民会议,制定宪法,大赦政治犯,这种消息,在一个没有偏见的报馆去评判,是否算是中国的一个重要消息?你们为什么不肯登载?”他们只好说“我们没有接着驻华记者的电告,并不是我们不登载”,那么,我们只好用滑稽的语调调侃他:“假使我们报馆的驻英记者,只天天将你们的失业、贫困、窃盗、奸杀、大雾等消息打回中国,却把你们印度会议和帝国会议闭幕,讲如何解决各种重大问题的消息漏去,那么这种记者,我们一定要与以免职的。”他们对中国新兴的民族运动,根本上不怀好意,固如此类。然而偏见总不能永远掩没事实,内战终、张学良入京和其他各报比较乐观的消息,欧美报纸后来也不能不继续为我们牺牲相当的篇幅,去一一刊载。好几家报纸还做了社论,伦敦《泰晤士报》并有一篇为《中国的转机》。他们态度的转变,固然不是对中国新兴的民族运动,就从此要改采取赞助的方针。他们所以如此,第一,看见中国的民族运动,无法压制和破坏;第二,英美失业问题的严重,主要的原因是生产过剩,在世界上找不着市场。他们既不能破坏中国的民族运动,倒不如见风转舵,买中国人的好感,来发展远东的市场。这些报纸对内的方针,虽然和现在的政府不一定是一致,至于对外,却十九是没有两歧的——尤其是经济的侵略。我们最近一二月来,不但看见了各国报纸态度的转变,及各国政府对我国的态度也有若干的进步。这种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国家态度的好坏,完全是发动于他们自己的利害关系,原用不着大惊小怪。不过因此我们可得一个结论:最有效力的国际宣传,就是自己努力,努力的方法,第一在消弭内战,完成统一。

以上是我在驻比中国使馆讲演的一段。可见恢复国内的和平、确立国家的统一,不仅在国内万分重要,对于国际间的关系也是刻不容缓。我们在国内,虽然还可以看见许多自己替自己鼓吹的消息在报上刊载,说我们外交如何有把握,国际空气如何良好,但一出国就可感觉到,如果我们实际上不能把国家弄好,我们在世界上的地位,不仅不能和现在所谓的“一等国”颉颃并论,就连印度的地位也还不如,因为印度这几年再接再厉的奋斗,实在引起了世界上无限的钦佩和同情,一个印度人和一个中国人立在一起,在西方人看来,总觉得印度人的身份还比中国人高,那么我们所遭受世界人的轻视,已经到何种程度,还不当痛哭流涕吗?

(本篇系作者从欧美考察报业归国后所作讲演,发表于1931年3月16、19、20、21、22、23、30日,4月1、3、4、5、6、7、8、12、13、18、20日《世界日报》。这里节录刊于3月16日的“楔子”及“从政治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