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宋代以前园林已成熟渐兴
宋代是中国园林已臻艺术化、典型化的重要时期。但它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经过漫长的演进历程,逐渐成熟而兴盛的。唐代时,园林已逐渐地成为文士生活中重要的游息空间。由于文人的参与,园林已摆脱过去帝王苑囿及六朝庄园式园林的广大绵亘、富丽堂皇的风格,逐渐地向着文人园林发展。宋代园林的巅峰成就便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水到渠成的。
为了清楚呈现宋代园林成就与兴盛的历史背景,本节将依时代先后简要地说明宋代以前园林发展概况。又因笔者博士论文正是研究唐代文人的园林生活,于《诗情与幽境——唐代文人的园林生活》一书中,已详细地举例整理出唐代以前中国园林发展的情况,并对唐代园林的造园、园林活动有多方面的分析讨论,为了避免赘述,本节将非常简明扼要地摘录该书重点来介绍宋以前的园林历史。若欲了解更详细的内容,可参看该书。
唐代以前的园林:园林生活融入文人世界
神话中的园林
中国园林最初大抵是由皇家苑囿发展而来的。目前可见的文字记载中,最早的园林大致是传说中黄帝的玄圃。神话中的玄圃坐落在昆仑山之上,似乎是附属于昆仑山的一片蔬圃。而整个昆仑山是更广大的一座宫城苑,为黄帝的下都,或者仍可以玄圃之名指称这座含有宫城、宝树、山、水及蔬圃的大园林。这座神话园林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这座黄帝的行宫别馆,建筑物颇为雄伟密集,但这组建筑群并不过分显露,因其四周各生长了不同的树木,可算是林木掩映的园林。
其二,这是一座以大自然既有地势为主的园林,但是又充满了灿烂耀目的珍木宝树及雕饰华美的建筑,显得富丽堂皇,还不算纯粹的自然山水园,属于自然山水园的雏形。
其三,这是一座神仙乐园,由地面往上升,须先经过不死的层阶,才能至此灵仙之地,而上与天帝神所相邻。在此可食凤卵、饮甘露,凡其所欲,其味尽存,一片歌舞和乐。因而,玄圃也就每每成为后世文人向往的园林典范。
其四,这里有一条清泠明澈、纤尘不染的瑶池流过,又有许多玉槛之井,不仅水源充沛,也显示园林中的水流以洁净清澈者为上。
其五,玄圃之下有凉风之山,这座四季不断吹拂着凉风的山岭,对其上的玄圃应也起到清凉降温的作用。这样清澈、洁净、凉爽的环境,一直是后代园林的重要标准。
虽然玄圃是以神话的姿态出现在载籍中,其真实性令人怀疑,然而这些神话想象的背后,可能暗示着某种想望与向往。在往后实际的生活中就会有人模拟和实践这种想望,所以汉赋以玄圃来譬喻帝王苑囿,南齐文惠太子直接以玄圃为其园林之名,而唐代文人也屡以玄圃为园林之喻。可见玄圃这个神话园林对后来中国园林的发展产生了真实且深远的启示和影响。
先秦园林与神仙崇拜的加入
神话之外,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可考的园林,通常被认为是周文王的灵圃。同时,当时在各国之中也都有诸侯所享拥的园圃。就是这些皇家苑囿构成了周代的园林。其发展情形大体如下。
其一,最初以蓄养动物、提供狩猎的实质经济效益与祭祀为基本功能,甚至还有专为某种动物而造设的园囿。
其二,狩猎之余,王侯们也将园囿作为游赏观览的场所。这些娱乐性活动有的在田狩后进行,有的则独立进行。
其三,园囿中也用来款待宾客、设置宴席,甚至提供住宿。可以想见,建筑的比例因渐受重用而在不断增加,而娱乐与居息的功能也日渐加重。
其四,在自然的山林地里,水的重要性除饮用灌溉和洗涤等益处外,也因娱乐及美感而被肯定。建筑与水结合,证明建筑技术的成就,也显示水景美感受到重视。
其五,虽然囿与圃的名称已相通用,但从许多资料不难看出,囿仍以田猎为主,蓄养动物的功能非常突出;圃则多被当作游宴休憩与交际的场所,林木的栽植与建筑物应是比较重要的。《周礼·地官司徒第二》“囿人掌囿游之兽禁、牧百兽”,“场人,掌国之场圃,而树之果蓏珍异之物,以时敛而藏之”的制度,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其六,园林的发展至此还是帝王诸侯阶层的特殊产物,一般百姓不能拥有,但住家堂前的庭地大约也有一点花木,尚不足以构成园,但也可能在逐渐扩展中。由庭而院而园的发展也许是园林在私人平民间的发展路线。
秦统一天下,以阿房宫建筑群最为著名的上林苑为秦代园林的代表,其带动的园林发展如下。
其一,建筑物的比例大大地提高。在大自然环境中,依顺原有地势加入庞大密集且曲巧缛丽的建筑组群。由商周至此,人为文饰的成分迅速地增加。
其二,大量以回廊来连接建筑,显示营建修缮技术的进步,而且在游赏动线的安排上已注意到纡婉灵活的空间布局,在丰富的变化中增加空间感。
其三,开始了人工挖池引水,并在池中筑造假山,是可见资料中的第一座假山,属人工堆制的土山。
其四,模拟假想的蓬莱仙岛。秦始皇已将园林视为生活享乐的仙境,神仙崇拜于此具体地实践在造园上,与神话乐园的园林源头一脉相承。
其五,园林功能的重心已由田猎渐转至娱乐宴游和居息等方面。
汉代园林与私家园林的出现
园林到了汉代有显著的发展,除了帝王苑囿之外,公卿列侯、皇亲近臣也开始拥有私属园林,甚至平民中的富人(如袁广汉)也享有私家园林。此时期园林发展的要点如下。
其一,园林不再只是帝王特有的,贵族大臣们已群起仿效,连庶民都开始建造私人园林。
其二,帝王的御苑偶尔开放给百姓观赏舞戏表演,以示与民同乐。贵族们的园林也广泛地对文士丽人开放。至于平民园林,应该更有一般百姓的往来。可以说整个汉代的园林活动正朝平民参与的方向发展。
其三,无论哪个阶层的园林,都极尽雕丽瑰奇之能事,成为权势或财富的象征。因此,园林的风格比较奢华。
其四,园林活动已明显地以游赏娱宴为主。神仙崇拜于此更进一步地应用于帝王园景中,不仅有海上仙岛,还有仙人塑像,因而创造了世界园林史上第一个喷水池景。
其五,造园的重点也扩展到林植与山水。假山的堆造渐受重视,土山和石山都有,但以土山较为普遍,石山较为新奇。挖凿大池以养鱼、植花、筑岛、积洲的情况也逐渐出现。
其六,开始见到对幽隐趣味的追求。
其七,由于园林活动的重点及参与者的改变,人们的注意力由早先的动物、建筑渐转向花草树木及山水。在园林名称上也有相应的转变,由圃囿而苑而园。
六朝园林与文人雅集的渐兴
六朝园林在私家园林方面迅速发展,同时因佛道的兴盛,寺观园林也兴盛起来。其发展的要点如下。
其一,依园林所属,可分为皇家、私人与寺观园林三类;依园林所在,则可分为自然山水园与城市园林两类;以营造风格来看,则有宏丽雕饰(皇家及部分私人)与自然朴素(文士及寺院)之别。
其二,皇家园林大抵承袭汉代,但园中游赏玩乐的活动愈加新奇,甚至有粗俗亵玩的游戏。人工石山更常见,却涂以彩色,呈现绚丽繁缛的风格。神仙崇拜的思想仍然浓厚。总之,进步不明显。
其三,自然山水园中发展出耕种经济型的庄墅、别业,又有与隐居生活相结合的丘园,其风格较朴素自然。
其四,城市园林由于地理空间的限制,出现了小中见大的集中化典型化手法,表现纡曲盘回之趣,及借景入户的空间深化。这是文人园的一大开端。城市园林因与居住的日常生活相结合,故多以园宅称之。
其五,自然美的呈现与鉴赏渐受重视,简朴是文士们追求的园林质量。开始注意游赏者观想神游的精神性审美活动,可以创造人与山水精神相应的会心境界,园林意境遂也呈现,这是文人园的又一开端。
其六,花木栽植方面,已显出对修竹清松的特别喜爱,花药的栽培也渐普遍。
其七,因大量文人的参游,文学性雅士在园林的活动渐成重点,使园林生活与文学创作产生互相刺激推进的正面关系。
其八,寺观园林的兴盛,以及文人雅集的经常参与,公共园林就此形成,一般平民的园林游赏活动必也随之普及。
总结唐代以前园林的发展,可以看出由先秦到六朝产生了许多变化与累积。
其一,皇家园林由玄圃、灵囿到陈后主后宫的御苑,规模在逐渐缩小。其活动重点也由狩猎生产转移为观赏、娱乐和休憩。私家的自然山水园则因与耕植生产结合,仍然保存颇大的空间范围;而城市园林则比较小,却对园林美感经验的触发、觉醒都有正面启示,为日后园林生活的精神境界之提升做好准备。
其二,园林已由特权产物转为娱游、交际的场所,甚至已是精神生活的象征。园林风格也由雕琢华丽走向简朴自然,前者在帝王园中一直存在,后者则正由文人们广泛地推展着。
其三,神仙崇拜表现在造园设计中,一直是皇家园林的特色。一般文人则因隐遁自洁或修行的追求,也视园林为超俗洁净的世外逍遥地(陶渊明的郊园成为日后文人们的典范)。两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四,从真山实水的大苑囿发展到城市中的园宅,人工堆山与引水挖池的造园设计日渐普遍。堆山技术以土山为先,石山晚出且渐成主流。引水技术开展得早,水中筑洲岛、水上建屋等手法是以后水与建筑种种新奇结合设计的稳固基础。
其五,园植由最早的自然生成或经济性栽种,发展为权势象征的珍花奇木,到六朝大批文人参与后,却转而对竹松等清雅花木有较深的喜爱之情,这才形成了中国园林一直保持的传统。
其六,园林活动由帝王贵戚推展向权臣宠宦而后豪富大族与文人名士,进而连无资财造园的人都可以参与园林宴游。所以园林逐渐与广大民众的生活联系起来。进入唐代,园林生活更普遍地融入文人的世界,不必是佳节良辰才特有的活动,而是日常生活了。
其七,园林的空间布局由开阔广远的大山大水,渐趋向幽隐曲折,造园的艺术性不断提高,文人园林已得到很好的发展。
唐代园林:从私家园林到公共园林
根据上述可知,园林在唐代以前已发生过非常多的变化,进展丰富。进入唐代,在这深厚的基础之上,由于更多的文人参与,园林便开始朝向文人化且更普遍更兴盛的道路发展。唐代不但拥有私家园林的文人比例大大提高之外,而且还出现了像长安曲江这样一种大型的公共园林,提供给社会各阶层的人民游园的机会,使平民百姓更普遍地拓展了园林经验。
兹依园林的五大要素,分条列明唐代园林在造园上的成就概况。
在山石方面
其一,由于唐代文人对山有深深的喜爱,希望能终日坐看、卧看青山,因此在园林选址相地时,能考虑岩岭与屋庐之间的位置关系;往往以门庭直接面对青山,以便于长看,或邀请青山入门对饮谈心。
其二,为了配合看山的嗜好,唐人也以凿开窗牖的方式延请山景入室,而把它当作一幅画来欣赏。有时窗上加设帘幕,卷帘看山就像展阅卷轴的山水画。这就使园林的赏景活动与赏画品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也使赏山加上了时间流动的因素,富于时空绾现的意趣。
其三,在造山方面,石山较土山普遍。他们喜欢叠怪石以成假山,欣赏其巍峨峥嵘的雄奇气势。还常引泉水作悬崖飞瀑,带来流动飘逸之感,使假山能展现刚柔并济的美。
其四,假山叠放的位置,有的摆置门前,有的则在窗口,与其欣赏真山的处理方式一致。有时则设置于弯曲小径之旁,给游者山形随步移的不同面貌和惊喜。也有置于水岸池中,以拟似蓬莱仙岛。
其五,假山有由庞大体型转为片石小山的趋向。大山求其形似,小山则强调求其神似,这是假山史的一个重要转折期。
其六,唐人已开始将太湖石立为园中的假山,或堆叠或独立。而石山的盛兴与其能生云的特质有关,石旁常萦绕云烟,正符合真山的美感。他们也将石当作艺术品独立地赏玩,并赋予生命,视同亲友贤哲来对待,与之生活共处。
其七,作为独立艺术品,唐代文人看到石头本身“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特性,这些特性使它富于写意山水画的艺术性,这使园林充满了诗情画意,园林的写意倾向也于此初露萌芽。
在水景方面
其一,水在园林中因具备灌溉花木、供给饮水、调节湿度等实质功用,并能形成各种景观,所以成为园林的重要内容。在唐人心目中,其重要性超过山石。
其二,水还具有明净澄澈的性质,文人因而喜爱其淡泊清恬的性情,并肯定其具有涤荡洗滤的功能,可令人心胸也随之洁净灵明,因而待之如友。
其三,由于重视水的园林功能及欣赏其动人美感,唐人盛行引泉凿池的造园工作。为了迁就小空间的限制,小池已经出现,甚至出现了盆池的水景形式,这遂为园林的写意化、象征化提供了艺术化的契机。
其四,不论是天然还是人工的溪池,为了模糊岸界以使空间通透空灵,通常在水畔种植竹树及花木,以掩映水脉;并砍树引风以制造水波,设洲岛使穿错萦回,这都使水面显得无限辽远,而且富于精神气韵。
其五,积水可以引来飞禽栖戏,其群聚、飞上飞下的种种活动,也为园林增添景观,同时流行砌石阻流或引泉作飞瀑以制造泉声,泉和万籁鸣,成为园林中可聆赏的听觉景。
在花木方面
其一,花与木在诗文中有对举的倾向,人们认为树木使园林清爽阴凉、蓊郁深邃;花卉使园林明媚光彩、灿烂活泼。树木是园林的常态;花卉是春天的精粹。树木是园林的本质;花卉则近于文采装饰。唐人已有以栽树为主、养花为次的先质后文的造园理念。
其二,唐代园林的树木以竹最为常见,并以“水竹”二字为园林的代称,白居易以水竹为园林本质。文人爱竹的程度难以比拟,他们欣赏竹如玉般的青翠鲜洁及润泽,婵娟曲柔、潇洒飘逸的风姿,含烟滴露的蕴藉迷蒙之美,如雨的竹声及清凉,尤其欣赏它虚心、刚劲、贞定等树德、体道的德行,与化龙栖凤成仙的神话传说等象征之美,以此象征之意把园林的时空拉展开去,变成无限。
其三,在栽植理念上,种竹以作为天然的分隔空间的屏障;植于水边能掩映水流以断其脉,来增扩水景的辽远景深;栽于窗前以卷帘品赏,当月光照洒下来,竹影映于白纸上,成为摇曳动态的墨竹佳画,卷帘遂似展读卷轴画。白居易还强调种竹须要以自然相间的方式种列,而不采用排列的呆板形式,才能扶疏。
其四,松也是重要园植,文人爱其苍古遒劲之美,也爱松涛涤滤胸襟的精气。松树的栽植较多在岩涧,并以松与石的并置为美,强化松石之清、之苍、之劲。
其五,在花卉方面,唐人狂爱牡丹。爱牡丹鲜灿艳丽的色泽,爱其繁富雍容、丰厚典重的形态,爱其浓烈特异的香气,更爱它富贵的象征及高昂娇贵的身价。其他如荷花、桃花也是常见的园花,且各具佛与道的象征意涵。
其六,已注意到莓苔的作用、象征及养植。文人以为绿苔的存在带给园林幽深僻静与古朴阴凉的气质,并显示园林与世隔绝、不染世尘的隐秘特质。因而常在水边、竹径、砌阶、窗台等处保持潮湿,甚至以水泼洒,使苔藓能浓密滋长。
其七,园林动物也是景观,具有美感与造园价值。唐代文人尤其强调鸟和鱼,以之对举,凸显它们的快乐自足、逍遥自由、无猜悠闲,以及种种动态之美,给园林增添了快乐安闲的气氛及盎然活泼的生气,也为园林制造开展的动线,曲柔流畅。
其八,有些园林特别重视鹤之挺俊及翔姿,也爱其仙道隐逸的象征,故鹤成为园禽中最常见的主人好友。鹿群亦然,常以静眠的姿态来呈现园林的宁谧及对主人的信任友好。
在建筑方面
其一,唐人认为园林的建筑,是为了山水而存在的。它们是山水的眼睛,能框点出山水最美的景幅,进而清人耳目、畅人神气,使人胸臆为之宽阔宏肆。
其二,建筑本身可以视为风景之一,与整个自然景观结合为一个整体,加以欣赏。有人还认为加上建筑的园林景观较诸纯粹只有山水林木的景色更富有情味,因而肯定建筑具有点化山水的作用。
其三,唐代文人重视建筑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美感,所以尽量使建筑园林化。以花木来掩映建筑,使建筑不致突兀、压迫、强烈,而能在幽深隐秘中与大自然完全和谐地融合为一,所以常见松斋、竹阁、竹轩、萝屋等名称。
其四,建筑也常和水相配合,成为水景的一部分,池亭是普遍的水上建筑。另有自雨亭、凉殿之类由屋顶洒垂水帘的方式,技术高超,十分新颖。在空间布局上,还很流行在水池四周筑造建筑,成为一种向内封闭的水景空间。
其五,园林建筑有华丽的画楼,也有就地取材而强调简朴原始的自然风格。前者是皇族豪富的喜好,后者多半是文人们的追求。但是画阁也有只画写意山水的,在园林山水之外增添另一度可资神游卧游的山水空间。
其六,园林建筑以亭最为普遍。“亭”的指涉范围很大,可以代表一座园林,可以统称各类型的建筑,可见亭是园林中最重要且常见的建筑。而亭的形制由汉代发展下来,前代多以有墙有门窗的密闭式为主,到唐代在欣赏景色及园林化的要求之下,文人故意不安上四面墙壁,使其通透流畅,而逐渐成为今日常见的只有基台、柱子与屋顶的亭式。
在空间布局方面
其一,在向往大自然名山胜水的心理下,唐园林喜爱模仿江南或胜地的风景。但囿于空间及地形的限制,只能以缩影的手法来写意其景,从而引导游赏者在小园林中观想大山水。
其二,游园最主要的动线是路径,通常采用迂曲盘折的形式来增加空间感,使园景变得幽邃莫测。他们由自然山水园中发现动线曲折的“之”字原则。迂回的园路常常制造似无还有、忽然转出新景的惊喜,富于戏剧起伏的律动之美。同时也在园林或建筑的入口摆置或栽种花木,营造先抑后扬、壶中天地的情趣。
其三,廊道是高山崖涧的常见动线,用以联系建筑,因其能适应崎岖坎坷的山势而或高或低地盘桓,故而回廊或高山廊成为园林里灵活变化并联系贯穿的脉络动线。此时已出现复廊的形式。弯曲如虹的桥梁也是水面重要的动线血脉,均以委婉曲折的方式来增加视觉美感及园林空间深度。
其四,为了空间的通透交流,借景手法已相当普遍。远借、近借、仰借、俯借等方式均能推扩园林的空间、增添园林景观,它们皆被后世造园家推为重要的造园原则。
其五,以墙垣分隔空间或以窗牖来联通空间;或以素白粉壁的易隐没在烟雨虚无中来泯化被截划割阂的空间阻碍;同时以粉墙为画纸,其前立以奇石花木,以形成山水图绘;或者以茂密的花木来掩映墙垣,使其隐约含敛。凡此种种均是园林空间布局上的通透流畅、辽远缥缈的手法,使园林空间得以推展至无限。
唐代园林:成为日常生活的空间
园林在唐代既已逐渐兴盛,文人们广泛地参与园林活动,使园林成为生活中十分重要的舞台,使园林能够深入到日常生活中,这对园林日后更兴盛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其概况可分列如下。
宴游与文学创作
其一,园林宴游属于人际交往应答的酬酢事务,一切活动皆以人为主,园林退居为人文活动的背景。这类活动使园林充满俗情世故,十分入世。
其二,宴游的内容包括宴饮、歌舞音乐表演、游园、赋诗,气氛热闹欢娱。而一切的和乐愉悦,多为了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交流情谊等人事目的而展现。园林山水没有独立的生命与美感,只为社交入世的方便,只是主人雅兴的标榜而已。因此宴终席散后,园林也被深锁在静寂落寞之中。
其三,宴游赋诗的动机,大多来自外在的指定,或为展现文才,或为圆融人际关系,或为娱乐助兴。但在诗文中文人赋予宴游创作的名义是,记录欢乐时光,展示太平盛世,以资千载留存,四海得知。
其四,就宴游而产生诗文的创作动机及作用而言,园林仍是背景,在以人事为主的创作目的下,园林提供的是意象资源,景物自身却没有直接露面,呈现完整独立的生命。亦即,在应制酬答的要求下,园林通常是帮助表达情志的意象,而不是兴发情志的根源。
诗书与谈议
其一,唐代文人在园林中读书,一部分是习业以为科举考试做准备,具有非常入世的精神。一部分则是为了个人修养,以默契至道为读书最自然的成果,具有向内收束的隐逸倾向。
其二,无论出于何种动机而读书,读书都是他们的生活日常。园林一方面以其幽静清凉的特质来助成读书时所需的专注和清明;另一方面又以其优美景色的陪伴,使读书成为一件怡然喜乐、充满情趣的智与美的飨宴。
其三,园林里因有山水美感的调节,可消解掉思考判辨的冷硬严峻和紧张,因而文人多以随兴自由的态度阅读,表现为形式上的书帙散落凌乱,表现为方法态度上的不求甚解,追求陶潜的冥契忘言、心领神会。而园林通透开放与回环不尽的空间及花木山水的生生、无言,都有助于中国学问之契入文人生命中。
其四,谈议是读书的向外延伸,同时文人也从交谈的往返中调整或丰富加深自己的识见内涵。谈论的内容或是宴席上的闲聊谈笑,或是主题式的玄谈清言,或是正式的讲经说法,抑或是闲逸地品议名山,讨论诗文创作及作品也是其一。这些都使读书生活在独学之外,还能得友共学,得到生命的交流契应。
其五,对弈是文人另一种形式的谈议,以行棋的智谋来表现他们对天下事的权衡能力,尤其是借下棋的专注凝神、观局审势,以涵养沉潜纯静、翛然自在的精神,终而达到入神的境界,呈现的是艺进于道的中国艺术特质。
其六,园林对弈喜欢选在竹林里,以竹的清气来醒脑明神,以竹的共鸣来回荡棋声,使园林萦绕着静寂幽邃的气氛,并显出隔世离尘的闲逸特色,既而进入羽人仙客的仙境象征。
纳凉独坐与高卧闲行
其一,唐人将园林视为避暑佳地,炎夏常在树荫水亭纳凉,以袪除伏暑酷热。而园林在山、水、花木、建筑乃至空间布局等安排设计上,都恰能为纳凉之需提供良好的环境。
其二,唐代文人更珍视纳凉避暑的精神意义,园林各方面集聚的冷凉之气,拂洗过肌肤,进入体内而涤荡五脏六腑,既而通达头脑心神,以澄汰万虑、淡寂耳目,使人清醒灵明、虚静安闲。
其三,标榜隐逸无争者则时常终日在园林里闲坐、高卧、漫游,这并非僵滞的无聊,而有其观照赏览的丰富性与变动性;因此无所事事且慵懒成为被歌颂的高行,文人们引以为自得。他们的生活在随兴顺势中充盈着各种机趣及禅味。因此,文人们常以疏懒慵散的情态度日,强调疏放朴野可与道同在,于是“养闲”遂成为文人园林生活的修养功夫之一。
耕植药钓
其一,农耕与药钓都具有经济生产效益与隐退的象征意义。这类生活使园林成为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的向内收束、定静自得的怡乐世界。
其二,不论布衣隐者还是拥禄士大夫都视农耕为闲逸的资源。宦者或大地主文人不必躬耕,却也偶尔在督视慰劳之中亲近农事,这虽只是他们生活的点缀,却能在当下真正地放下尘务机心,感受到的是农事的野趣与闲逸的心态。
其三,造园栽植具有艺术创造性,文人比较能以恬静投入的坦然态度从中获得深刻的乐趣,由人间退回,暂忘挫折忧伤,并对大自然生命产生纯真的情意与关爱之心,欣赏其美,且创造其美。
其四,在园林中文人颇致力于种药、采药,并服食草药或丹药。其目的可能是治病,但养生及延年企仙才是更普遍的用心,他们服药行药的生活使园林成为他们心目中的仙乡乐园。
其五,垂钓具有悠闲自在、忘机无争的特质,为唐代文人笔下常见的隐逸象征之一,只要是具有钓矶钓湾的园林,便被视作幽邃隐秘、孤绝超世的世界。
弹琴饮酒
其一,琴与酒同为唐代文人隐退的园林生活内容,它们更向文人内心幽深的角落退回,表现出孤绝寂傲的生活状态和心灵,极其凉冷而又萧索;而它们被用于三五好友或野叟山人的聚赏,又保有一些温馨情谊。
其二,在园林中弹奏的琴曲多以“曲景”为题,大自然的山水景色在琴弦的拨弄中翻跃而出。这些以山水内容为主的琴乐,使时间(声相)的山水与空间(色相)的山水彼此产生转位的妙趣,也使作曲者、弹奏者与聆赏者在山水的贯串之下流动着一脉相连的默契。《醉吟先生传》也有同类内容,把琴、酒和诗的关系串联起来。
其三,琴乐的山水内容、孤绝清极的情调、朴淡疏拙的特质,皆有助于弹闻者能够致中和、涤万虑,而以清静之心观照天地之心,灵觉天地之机,在了然会心之中文人遂强调弹琴听琴的契道修行的境界。
其四,饮酒因有轻盈飘逸的体感,可松弛平日的束缚压抑,文人每每在春光烂漫、光彩乍现乍落的季节里借酒以慰其不遇的困顿之情与无常短暂的生命悲剧感。
其五,琴与酒同样可以引领文人臻于浑然忘我之境,其酣畅淋漓的化境正是神思的最佳境势。因此,文人每每在园林中以琴酒诗三友为伴,进而提出了琴、酒、诗的园林艺术创作的曼妙神思历程。
依据上述所摘录的宋代以前园林发展的概况可以了解,中国园林发展到唐代已经相当成熟,中国园林所具有的大部分特色已经开发出来。而且园林已逐渐兴盛,成为日常生活中普遍可接触到的空间,加之公园的出现,使一般人可以自由游观,增加园林经验。
宋代园林就在这样的历史基础之上,很自然地更加兴盛,更加普遍地成为一般人日常生活中重要的活动空间,而且这样的历史基础也使宋代园林朝向更精致、更艺术化的方向进步。整个中国园林文人化、典型化的艺术造诣于焉展开。(因本节乃节录拙著《诗情与幽境——唐代文人的园林生活》的成果要点,故而全节无注。详细的析证过程请参看该书第一、第三、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