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大大小小下了好几阵了,簌簌的落。眼下的雪片很大。
都以为会下得不歇气的时候,雪却停了。只偶尔打着旋儿的飘下那么几片,仿佛一只口袋被彻底翻了个底掉,抖出了最后一点存货。
等到把这几片也抖擞的干净了,世界的一切就像被人反复拭过后还用丝绒仔细的擦抹了一回,洁净清亮得仿佛尘灰从来没在这个世间存在过。月亮轮廓分明,纹丝不动的嵌在天上,不动声色的把它的光芒投向大地。地面上覆着的雪被裹照在它投下的清辉里,映射出一层泛蓝的光。
世间的一切好像凝在了一团巨大、晶莹透亮的冻子里。
没完全冻上的河水看上去像个拦不住的醉汉拖着巨笔在铺满的上等南纸上踉踉跄跄,由着性儿在裹银着素的山包之间或直或弧的疯跑,留下一条不可理喻、飞白的黑道道,又断断续续朝着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峦中奔去,消失在群山里。
河岸的缓坡上,蒿草东一丛西一片的挤在雪里,离河岸远些的地方间或有几簇或者一片不谙本分的短茬儿从雪中直直的支棱出来,总要添点杂色,不肯叫这世界白痛快了。
将这静止、纯粹的世界踩碎的,是一溜顺着河岸移动的黑点。
只有走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那是一支百多匹马、骡子和人组成的马队——骑在马背上的人有的背上斜肩着步枪,有的把枪斜插在鞍子侧面的绳套里,压在大腿下。除非跟在这支队伍里能听到马蹄在新雪里“噗噗”的踩雪,没有别的声音。人们有的整个儿裹在各种皮毛袍子里,有的把自己尽量挤进鼓鼓囊囊的短棉袄里。缰绳被躲在袖子里的手揽着,也有人身后提灯似的一溜挽着几匹驮马。偶尔有两条在梦里不踏实的腿在马肚皮上有意无意夹上一两下。马跟着马走,马背上那些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随着马的步子,在晃。在人群上头,透着清的夜空中,旗帜贴着斜杵在骑马人胳臂弯里的旗杆卷成一团。旗的尖角却在风的拉拽下从捆扎中挣脱出来。懂行的一眼就能猜出一面肯定是杏黄龙旗,那一点点龙尾巴还在凛冽的北风里抖咧!另一面么,大概是面认军旗,卷的也紧,就没办法看得清上面写的什么字了。
头马上的人整个身子连脖颈带脑袋都埋在一领肩背上覆着满满一层雪,裹得严严实实的狼皮大氅里。
他身体随着马,既没醒,也没完全睡着,记忆和思想在脑海里东鳞西爪、鸡零狗碎的晃荡。模模糊糊的,思绪有时候冲到某个浪尖上,让他心里紧那么一下,倏地又带着啸跌落下去,直冲到最低的地方。有那么一阵像被什么人捏住了脖子,可是心慌得还没来得及反抗,又落在一个暖和的澡堂子里,由着热水往身上漾。他意识里还存留着现实世界,只是在他那毫无头绪的脑海里长长短短,一截一截。他的思绪却无法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挣扎出来。手拼命想抓,人却随波而去。那张闭着眼、低垂的脸上于是一会儿皱眉,噘嘴,把牙关咬得嘎嘎响,一会儿又松开掠过一丝笑意。至于笑什么,为什么笑,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出。就像他同样说不出为什么皱眉,噘嘴和把牙关咬得嘎嘎响。
一阵突然的罡风像伸出巨大又有力的巴掌,把一大团雪从树冠上拂到空中,飞起一丛雪雾,连着一块块的雪簌簌落下来。
抖落下来的一团雪凑巧砸在头马的脖颈上,惊到了圆鼓鼓身躯里那颗同样打着盹,又易惊的心灵。牲口瞬的炸了毛,暴躁的甩脖子,四条短腿猛力跺着地,急促打着响鼻,像鼻子里装了台那种西洋人的蒸汽机,呼哧的喷出大团大团白气。
马惊的那一刻,马背上的人两只脚同时就紧紧扣住了马腹。躲在袖子里的手只一紧,带住了缰,勒得惊马两个前蹄不停的抬起来,眼眶里的白眼珠子上都迸出了血丝。埋在狼皮大氅里的脑袋,丝毫没有留恋被裹住时的温暖,一下子就醒了。结满冰碴子,两三寸长的长毫毛皮风帽下的两只眼睛从游移的梦幻里只一瞬间的抖擞就回到了现实世界,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他看到马鬃上的散雪。
“哦!”他暗自松了口气。
他手伸了出来,前倾了身子,冰凉的手指插进坐骑还在晃动,结了冰碴子的粗毛下润热的脖颈,使劲儿揪了揪,又用力在那粗脖子上摩挲了几下。他摘下护面的“鬼脸子”,嘴里头正要发出些平常时候安抚马儿的声响,却没如他的愿发出来声音,仿佛刚抬脚就闷声扑在了地上,摔了个狗啃屎。他这才发觉自己嘴里焦干,好像被洒进了一把干土面,把口腔到嗓子糊得一丝湿地方都没有。
他只好再次用那手背皴得像龟壳的手拍了拍马脖子,马打了个喷鼻。熟悉的手势和轻重让它逐渐安了心,于是摇着脑袋晃了晃粗脖颈,晃得嚼铁、笼头“咣啷”响,不躁了。牲口的蹄子在雪地里腾挪了两下,把身子打了个横,把后头的马都挡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叫闫武义。广武军标下把总衔亲兵营的营官。
后头的马队被头马一挡,往前磨蹭了几步也都跟着驻了下来。很多人都醒来了,队伍里有人嘴里发出低声的,将马拢住的吆喝。本来一长溜的人现在簇成了松散的一团。
闫武义从怀里摸出个扁壶,拔开塞子用嘴呡了一口。嚯!与寒冷比起来,一直捂在怀里,此刻带着点体温的液体流进喉咙时,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被滋润的感觉。他一仰脖颈,痛快往嘴里灌了两口,咂了砸嘴,用巴掌将塞子拍入壶口,然后弯下腰来,将拴脚脖子上草绳的活结扽开,“嗯~欸~!”他的身子在鞍子上往后一推,顶在后鞍桥上用力抻了个懒腰,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轮着抬到鞍鞒上,弯着腰使劲儿搓僵了的腿。
直到觉得两条腿活泛些了,才把腿垂下去,悬在空中晃了晃,准备下马。
“啊哟!”一声喊从队伍的后头传了过来。跟着人群后面的部分一阵隐约的哗然。
闫武义踏着马镫站起身,抻脖子昂下巴往后望了望。
白气缭绕里,人群都是影影绰绰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从鞍子上一片腿下了马,把扽下的绳子在胳臂上挽了挽,把手里的缰绳往旁边的人手里一扔,就往后走了去。
“总爷!”“爷!”
见到他人走过来,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有的还只是张了张嘴。
他点点头,拨开人和马边点了点头边往前走。
“好像是······”机灵点的刚张嘴,闫武义已经走过去了。
“什么?”闫武义没张嘴,有人已经开始用还被“鬼脸子”和布条包裹着的嘴巴打听。
“好像是把子牵的那匹······”
“抢的那匹东洋马?”问的人恍然。“早说那畜生不成!”
“那样孬的牲口也好叫马!劳这个卵神牵来干什么!”
“不牵?把你的马来驮那个矮脚杂种?”
“你跟他扯个啥!他吃的灯草灰,尽放轻巧屁!”
一直在朦胧里漂着的思想在醒来的那一下被现实冻得支离破碎,东一片西一片从人的嘴里往外散出来。
“哎呀!不要挤成一团嘛!让开些!哎呀~”喊话的人把“呀”拖得很长,以怨烦的口吻呵斥着,扒拉着人群为闫武义开道,“都是些蠢尸!挤在一起做甚?!开条缝出来,让总爷过去嘛!”他边嚷嚷边用两手扒拉,像在划开一层冰冷滞重的稠油。比较活泛的人脸上冲闫武义裂出些硬梆梆的蠢笑。人群往两边蠕动,在闫武义前面漾出条缝,又在闫武义身后缓慢的凝成一片。
“呸!活不成了。鬼东西!”人群里层一个人鼻腔和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后,往空地上狠狠吐了口干巴巴的白沫。
闫武义挤了过去,看到人和马围着的空地上倒着一匹马,马背上的人被反绑着,他的半边身体压在了马身下,脸上满是雪沫子。嘴给堵上了,被条破布包住,在脑袋后面扎了个结。他两只脚还拴在马上,就这么侧倒在雪地里,没人理他。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细眼伢子怔怔的盯着那匹马。
马躺地上只有脑袋在地上蹭,费力扇动着鼻孔,“呼哧”着大口喘气,仔细点看,它鼻孔里顺着喘气流出一细溜血来。
“嗯?”闫武义看了马一眼,又拿眼睛盯着兵一下。太冷了。闫武义一时想不好说什么,他尽力集中精神,把“怎么回事”的疑问挤压成一个单音节的“嗯”,从鼻子里蹦出来,跟个生豆子似的蹦出来弹进那个兵冻得僵硬的脑子里。有人捅了捅当兵的,那当兵的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闫武义看着这张红脸颊里漫延着紫色血丝的脸。
“把子!”闫武义低喝了一声。
“啊!”那伢子像从梦里被惊醒,惊叫了一声。他连称呼都忘了:“你看······这蠢畜生不知发啥疯,偏要从那棵树身上蹦!等俺,可不是俺不看顾,您看吧······这畜牲,就这么,它······扑腾就倒了。”叫“把子”的伢子的眼睛看看马,又瞅了瞅闫武义,手往来路上指着,他跟在说梦话一般吭吭吃吃说到。“爷!”这后生突然醒了般,对着闫武义说到:“可不怨俺!都是这畜牲发疯!”唇毛上挂着的结了冰的清鼻涕都显出一副完全的清白无辜。
闫武义顺着他指的地方看了看,后面的山坡是有棵树倒下来,横亘住了半拉路。他手一垂,手里的马鞭就伸开了。“啪”一声闷响,他结实一鞭子就抽在了那孩子身上:“小杂种!”他一脚把“把子”踹在了地上,兜头又打了两鞭子。那孩子不知是冻得身子麻木了还是因为穿的厚,到最后那一鞭子打下来时,才作势躲闪着抬手臂招架了一下。闫武义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当着老子也胡说!”
闫武义看到了那棵树。再看了看伤马他就什么都明白了——马从树干上跳过受了伤固然不假,八成却是这后生打盹儿手脱了缰,马被别的马给挤到了边上,一着急才从树干跳过去。这畜生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给摔趴了。
蠢家伙!
闫武义凶神恶煞又冲把子做了个要揍人他的势,但只是紧着牙关,嘴巴恶狠狠动了几下,鞭子却没落下去。
“解下来!先把人解下来!”闫武义没再责骂那孩子,把鞭子吊在腕儿上,手插进帽搭子里,拢在耳朵上对捆在马背上的人噜了噜嘴,语气疾冷的道。
有两个当兵的赶紧把一个驮在倒地的马背上,捆得像张弓的家伙解了下来,费了把子气力把他从伤马身子下拽出来,拖到了一边。那家伙随着马一起仆在地上,等当兵的把他翻过来,雪渣糊了那人半张脸。
“还喘气吗?”闫武义瞥了一眼,问了声。
一个兵蹲下来,解开绕在被绑的人脸上的布条,把一团布从那个被捆着的家伙嘴里往外抠。
“肏他的娘!”他咬着牙在那家伙嘴里掏那团布:“塞得真他娘紧实!”
那团布刚松动,还没全从嘴里拽出来,刚才还跟死鱼一样的家伙突然挣扎起来,把脑袋胡乱甩,将布吐了出来。那张嘴巴合不拢也张不太开,嗫嚅了半天,像条跌到了岸上的鱼。那人侧躺在雪地里喘了会儿气,突然强行把脖子抬离了地面,随着白沫儿喷出一串叽里咕噜的话。大家伙儿看着这个怪物面面相觑的时候,他又倒了下去,呼哧呼哧吐出一团团白气。
“嚷什么!狗肏的!恁嚷个啥!”掏布团的那个兵惊得一个激灵往后一跌,手在地上一撑,站起身对着那人的小腹狠狠给了两脚,又蹲下去慌里慌张将布团结结实实的塞回他嘴里,说道:“爷,这羔子活着呢!”
“给他透口气,让他不要叫。”闫武义说。
“诶诶!怎么着?!”当兵一脸难为,“俺说的话也进不了他耳朵呀!”
“进不了他耳朵?”闫武义绷着脸,用鞭子顶在他的胸膛上,轻蔑的盯着看他,“不会比划明白?能让婊子铺里的朝鲜娘子什么都明白,偏偏今天这泡尿就正好憋炸了你的脬?”
“瞧您老说的!”那个兵讪笑着,“扯那么远做啥!”
“你给他整明白了!”闫武义对着当兵的,“马死了就算了。”他又拿鞭梢指了指那个诨号叫“把子”的兵,鞭子往俘虏一指,道:“这杂种在俺们回去之前就交给了你俩。可是要活的!这是军门要的物件。出了差错,”他故意一顿,“军法是要咬到肉上的!”
“瞧您!跟不吓唬咱咱就不会好生办差似的!”那兵哈着手一迭声到,“怎么会!怎么会!俺们连这都不懂么!”
“懂就好。”闫武义一转头,看着“把子”,声音很低,但是钉子一样:“恁!”
“爷,”“把子”连忙回话,“回爷的话,听着!正听着呢!俺都记下了。要活的。”
闫武义蹲下身子看了看马。马喷着鼻,像在叹息自己的苦命。大眼睛珠子使劲儿往下瞅,眼白上的细血管都鼓出来了。眼眶里眼泪在眼角汇成了一汪后盈溢了出来。深蓝色的天空映在了大眼珠子里面,呈现出一种有些瘆人的黑蓝灰色。
闫武义围着马看了看。
“搭把手!扶它起来!”闫武义招呼着人,自己就使力推着马脖子,边上几个汉子赶紧跟着又拉又拽的一起用力,试着将马身子扶正。马拼着命想站起来,两只前蹄玩命在雪地上刨,把下面的黑土都刨起来了,可后半身仍然无奈的塌在雪地上。
这畜牲的脊骨断了。
没有用。
人们的手一松,它控制不住自己,又往地上倒下去。它似乎对自己失望了,大口喘着气,大滴的眼泪珠子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他娘的!”闫武义咒道。
和马打了一辈子交道,屁股呆在马背上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凳子上的闫武义明白这畜牲活不成了。
不过对于今天来说,这点损失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要另外腾出匹牲口来驮俘虏,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去,砍几根树枝来!”闫武义一缩鼻子,用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他撩起衣襟,一只手伸进腰里踅摸着带着他体温的英国造韦伯利鸟头转轮手枪,那还是光绪十二年,醇王代天行阅淮军和北洋水师后,中堂大人颁赏给杨军门的,是跟着军门的心爱之物。军门在他动身前借给了他。枪在握住的同时枪机被他大拇指往后一拨,轻轻发出“嘎”的一声,击发锤被打开了。
马侧躺在地上扇着鼻孔,它嘴唇偶尔翕动一下,眼眶里聚满了泪水,它空洞的眼珠子里映着夜天,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属于它自己。
闫武义在怀里把击发锤合上。
“还挤成一团干什么!你们,”他摸出块表对着亮看了看,然后对一个曲着条腿盘坐在马背上的方脸汉子道:“金满,过这个山脚,前面不远的斜坡上像是片松树林子。你带人先过去,卸鞍子让大伙歇歇脚。太冷了,哎!先烧点热汤水,”他瞅了眼地上的马,“这风!老皮都能刮掉一层!贼娘!”
“嗻!”勾着腿坐在马上的汉子把头一点。
“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起!起了!”金满的汉子把盘着的腿放了下去,脚还在寻着镫子,鞭子在空气里“啪”的打了个清脆的鞭花。
“留几个人在这里。”闫武义补了一句。
“诶!”
“动起来!都动起来!”有人率先变得兴奋,“咋?还要一个个请吗?他娘的!都动起来!”
人群在吆喝声中再一次像稠油一样漾动起来,只是比起之前明显快活了一些。
“这大冷的天调派老子们跑到关外打仗,连条囫囵棉裤也不给!”一个穿着短袄和开裆棉套裤的人开始嚷嚷,“这两根空筒筒跟光着腚有啥不一样!娘的!当官的都穿一身皮毛还嫌冷,偏不肯给俺们裤裆添一铺棉花!”
“没把恁家香烟冻掉恁就念佛吧!咋?恁还想弄身大氅?恁穿得起吗?”
“后生,穿衣千层,不如腰系根绳。哪个要你穿得跟个干草垛子似的?把腰里扎紧些,娃娃屁股三炉火。不知道么?自己蠢还要怨老爷穿的是皮毛大氅!你就是少吃了鞭子炒肉!”
“胡咧咧个啥!回到大营说不定军门已经把崭新的袄裤都备齐了,等着俺们回去直接往身上套!”
“这叫个啥?这才叫安定军心!成!打完这仗恁小子准能有几步高升!”
“赶紧走!支锅烧火!俺等着吃肉呢!”
“你他娘就是口潲水缸!”一个家伙从正说着话的人的背后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挺结实,那人的帽子被打得往前一出溜,正好把眼睛给遮了。
“哪个!哪个娘卖屄的!哪个忘八阴老子!”那人被突然的袭击吃了一惊,大怒道:“娘的屄!老子捅了他!”
“招人恨!”另一个人哈哈大笑,“他那里发梦,肉都送到嘴巴边上了,恁个王八把人碗打地上!”
人群慢慢热闹了,空气被各种气味、脏话、讪笑搅得浑浊起来,却开始消融了寒夜里钻到骨头里的冷,那些麻木紧绷的脸在眼角和嘴角开坼般泛出些鲜活的柔软和弹性。
像是刚冬眠后醒过来的动物,一旦意识到还活着,冻馁感就急剧增长。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关系到食物和温暖的东西就会马上产生联想,就会强烈刺激到神经,燃起欲望,好像眼前就有一堆火,一只盛满了热腾腾食物的锅。
人群喧嚣起来。
“磨蹭啥!走!走了!”吆喝催促着人们。
一大团由人嘈杂的声音和乱哄哄的哈气形成的白雾很快便开始改变形状,分解,散开,又合成另外的,同样由嘈杂的声音和哈出的白气形成的一团团白雾逐渐飘走了。
“唉!”闫武义的糙手在马面颊摸了摸。
他叹了口气。
马的眼泪带着一点点余温骤的落到了他手心里。他另一只手握着怀里枪把子,斜转了身子,把枪拿出来,向站在身边的那个叫“把子”的兵递过去:“娃子,爷赏给你用一回。给它个痛快的,少遭些罪。”他看着马。
“啥?!”那个兵躲蛇咬似的往后一缩,跌坐在雪地里,“我不!”
把子的反应弄得闫武义愣了一下,气得笑了。
“啊呀!”他弓下腰在雪地里抓起一大把雪在脸上使劲儿搓了一通,又把手搓了搓,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没看出来恁还是个菩萨心肠!”
“拿着!”闫武义命令道。
那个兵两只手哆哆嗦嗦攥着这支握把像个鸟脑袋的枪不知所措。
闫武义拍了拍自己的脸,一只手屈着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兵的腮帮肉摇晃了几下,说道:“怎么?到这会儿了才发觉自己进错了庙?”闫武义笑着,夹着当兵的脸颊的手指头却在不断的上了些劲儿,脸上突然变得狰狞:“今天必须是你开这一枪!当兵见不得血,看不得死,这碗饭让你白吃?你给老子把枪抓稳了!”
把子怯怯懦懦的抓住了枪,身子软咕啷当的,屁股坐在自己脚上,跪在了马身前的地上。他怔怔的看着马。马眼角挂着两溜将凝未凝的泪,鼻孔流出的血已经开始结痂,变成紫黑色。它的鼻子在微微抽动,呼出一缕既无奈,又无助的哀怨。
那牲口空洞的眼神让他觉得瘆得慌。
“这不是恁的马。”
“把子”擤了把鼻涕,连着冻结在唇毛上的冰碴一起揪着甩在地上,手在雪地里抹了抹,一手握枪,在裤腿上慢腾腾蹭开了枪机,食指搭在了扳机上,手在枪柄抓捏了几下,脸侧了过去······
闫武义和留下的那几个人牵着其余的马走开了些,站在不远处。
“嘭”一声低沉又足够清晰的响,跟着一声只发出半截便戛然而止的嘶鸣,雪夜又安静了下来。
两个当兵的拖着几根树枝斜着身子从山上连跨带滑的溜了下拉来。闫武义让他们修了修枝,两个兵把那个俘虏拎了起来捆在了树枝上。
闫武义看着他们弄完,翻身上了马,骑在马上走到把子身边看了眼,道:“得了!这才是发了个大慈悲!上马!”闫武义扣在马镫子里的脚不时轻轻磕着马肚。马在原地转着圈儿。他揽着缰绳,冲着把子伸出了手。
把子呆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把转轮手枪递给了闫武义,自己也爬到了马背上。
“好使吧?”闫武义一边把枪揣回枪套一边对留下收拾的几个人吩咐道:“手脚索利些!弟兄们都等着呢!”
“您老只管去!”
闫武义用脚后跟轻磕在了马的后腿窝子,那马在地上腾踏了几步,找对步伐后,后蹄在地上一蹬,跑了出去。
“手脚索利!嘿嘿!”闫武义一走远,一个兵偷笑着。
“他到快成了个湖南佬了!”
“阎王学军门。”一个年纪大点的显得很清楚渊源掌故,“军门学的那些湖南人。讲起来咱也算是湘军的人。”
“湘军不湘军,淮军不淮军的,俺们算个屌!”
“嗤!你敢当着闫爷这么说么?”
“屎少屁多!长官不在就他娘扯是非、嚼舌头!这样犯忌的话不怕传到军门耳朵里?怕不收拾恁!”一个褂子胸前写着“棚长”的岔开了话,道:“趁肉还没凉,把正经事做了!”
“听!山神爷在叫!”
“可不!闻着味了!”
棚长往虎啸的方向望了眼,对那些准备剥皮剔肉的伙计喊到:“四哥开膛,你们几个剥皮,把肉卸了,先带回去!”
“哈!闫爷最憋屈。还想把这畜生拉回营让军门瞧瞧呢!”
“军门好马还见得少吗!这种货色他老人家哪里看得上眼!”
“嘿!”那当兵的蹲下身捋起袖子,歪着个脑袋,手顺着内脏摸进马肚子里,直到脸都贴到马腹了,他停了下来,从靴页子里抽出把匕首伸了进去。他咧了咧嘴,握着匕首的手往里一紧,拔出刀来用嘴衔着,把袖子撸到撸不动了,手再往里一掏,整副的内脏连肚儿带肠被他拨拉了出来。“恁的把肉卸了。嘿!这就是天意!活该咱们吃这顿肉!”
四哥说着话的当间,一个一只眼睑下、嘴角两边各有道吓人伤疤的老兵已经把匕首插进了紧挨着马头的颈椎缝里。这当兵的即便是一脸的肉都绷住了,也会让人感觉他在古怪的笑。他一只手握成拳,只在刀柄上一敲,然后把扎进马脖颈的刀身凭感觉撬了一下,便把刀抽了出来。他往地上一坐,一手扳住马下颌,手在近脖颈的地方摸了摸,抬头看了看人:“站远些!”说着话他一刀从摸准的位置狠切下去,一股血顺着刀汩汩涌了出来。当兵的努着嘴把刀往后狠力一割,把刀一抽,自己往后一滚,马血从创口喷涌而出,刚才几个走开了的人惊得又往远处跳开了两步。很快,血不喷了,死马彻底泄了气,软沓沓瘫在雪地上的血里,血在月光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
在两个人的帮助下,马头被切下来。
刚才躲开的兵过来扶着马蹄子把马尸翻转过来,起先取下马头的那位在马肚皮上拍了拍,在靠后腿的地方捏住一块马皮,用短刀挑开皮肤。刀很锋利,那伙计咬着后槽牙,刀尖在下,刀刃朝上,挺着手腕,冲前顺着划开的切口往前硬推,那把看着不起眼的短刀仿佛没太费力气,就被这家伙一挺一挺,几下把肚皮划开了。他回过头把两边的皮都割开了寸把,从起刀的地方往下一敲刀柄,刀子从破开的下腹扎了下去,他依然把刀往前推到碰到了肋巴骨,停了下来。马肚里面的肚肠混着股浓稠的腥臭,冒着热气流了出来。
“好手艺!”四哥在旁边道。
那人笑了笑。
弄完这些活,当兵的哈着热气把马头掀到一边,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在身边雪地里搓了几把,眼见得不黏手了,他抓起一把把的雪来回擦拭着他那把不到两尺长的短刃。
“多只眼,”一个当兵的握着把短刀顺着肋骨结合的部位劈一刀撬一下,他喘着气,望了望正在拭刀的伙计:“真的,你那家伙什,哪个见了哪个喜欢!赶明儿回去,给这个宝贝花几个银子装个像样点的柄,好马好鞍嘛,别拿布条子缠了。能传代了!”
“别只盯着人家的,你那家伙什也不赖,”他旁边的一个伙计冲对着他面的几个挤了挤眼,“只要命的时候就不好使。”
几个哥们儿笑起来。
“恁妈个屄!”那当兵的把短刀往肉上一插,在地上抓了团雪狠劲儿捏了捏,冲那伙计砸了过去。
“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有人接腔,“你拿手里的能砍能剁,你要‘多只眼’像你这般硬碰硬,他一准脔心都痛!”他回过头冲“多只眼”道:“欸,多只眼,他说的也不差,你这把洋刀子是让人稀罕,看到它之前,俺还真没见过这刀身上还能长着一道道花纹!传子孙那还真算得个宝贝呢!”
叫“多只眼”的抬起他那张疤脸冲这人看了眼,眸子里闪出个隐晦的笑。他眼睑下吓人的那道半月状疤比周围皮肤薄而且光亮了许多,像是饺子皮里放了包子馅的量,勉强捏拢到了一起,泛出些与脸皮异样的光亮。“多只眼”这个绰号只有嵩武军的老人们知道,那是浩罕人用现在他手里这把刀在他脸上留下的可怕的印记。要不是杨寿山他们的骑兵到的快,他现在就不会叫“多只眼”,而是会变成脸上只留下几个黑窟窿的活鬼。
“多只眼”把刀身竖在自己眼前端详,拇指一点点试探着刀锋,接着把刀在靴侧探擦了几下,又用拇指在刃上刮摸,嘴里说道:“唉!有那子孙命,倒留得。”
“什么话!你这样的把式,又是刀山火海打了几回滚出来的老人儿,如今这世道,当官的哪个会不稀罕!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这回回去,只要跟军门开个口,攀门好亲,下几个小崽子接续香火那还算个事儿吗!”
“从来老天只欺负老实人。”那个胸前有“棚长”字样的老兵道:“多只眼多实在的人!只不会来事儿,奉承话他傻里傻气的没说过一句。要不四十出头了,又立过战功的,不说谋个像样的缺,头上连块水晶也没混上!”
“再没有老吴头批的八字这么准了!”一个弟兄哈哈一笑:“要不怎么是四哥在下气力,你老吴蹲旁边抽烟干杆儿呢!”
“小王八蛋!”那个棚长一时语塞,站起身,拿起烟袋杆作个要打人的势:“敢在老爷跟前挑屎!”
“别说,还真有几斤肉!”
“肏他个舅子!”正跟“多只眼”说着话的那位冲说话的人道:“还找啥林子!直接跟这儿架锅烧水煮肉这会儿都吃上了!”
马被剥开了。白花花脂肪下露着红的肉。
马尸在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当间被分成了一块块的马肉。
“多只眼”用匕首从马的肝尖上割下一条,飞快的扔进了自己嘴里嚼了两下然后吞了进去。
“啊?!”旁边一个看到的后生生咽了口唾沫,不自觉惊出了声。
“味道都差不多,”“多只眼”说着话乜斜了那小伙子一眼,又割下来一块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惊着只嫩雀儿了!乖乖!”
他把刀狠狠戳进旁边的肉里,说到:“吃口嫩的,再摸个嫩的!”他一脸狞笑,一只手冷不丁猛把冲这后生的裤裆抓过去,那后生没预着会有这么一下,惊得往后几个趔趄,摔了个仰八叉。
“小崽子,你躲个啥!”“多只眼”从肉里拔出短刃,在马皮毛上蹭了蹭,手指在刀刃边一抵,顺着马肋巴骨划了下去,抬头把鼻子一周皱,涎着脸道:“让咱老子瞧瞧!看骨头长硬实了没······”
说完他得意的冲另外几个老兵挤挤眼,放声大笑。
那些个兵也跟着一脸淫邪的笑起来。
“哪个是小崽子!”小伙子既羞又恼的从雪地里一咕噜爬起来,拍了拍屁股。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兵靠过去帮他拍打身上的雪,却冷不丁在他裆里掏了一把,然后迅速跳开,远远的站到一边得意的大笑。
“大疤瘌!你个杂种!”小伙子恼羞成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招惹老子!你娘的个臭屄!不要把老子惹着了,先割了你胯里的蛋!”
“他就是那副贱货相!婊子铺的婊子给双倍的钱都不碰!正巴不得你去摸,一准摸出个大杨梅来!”
那个叫“大疤瘌”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刮子,脖颈后面的毛都竖了起来:“汪鸡公,你个婊子养的!敢看不起老子!”
“老子?”叫汪鸡公的人看都没看他,说到:“你他娘净干这人来疯的屌事,你也配称老子?”
“欸欸!”马上有人打圆场,“说笑总要有个分寸!都是自己弟兄,差不多就得了!”
“呸!拣软柿子捏的货色!”刚说话的那人回到,“哪个跟这样的孬种做兄弟!”
“算了!算了!嘴里没味说笑几句怎么还咬上了呢!”
“嗷······呜······”
一匹拴住的马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蹄子刨着地,暴躁的连续嘶鸣。连带着其他的马也噪起来。
远处山神爷又咆哮了一声。
这回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嘘!别鸡巴磨嘴皮子了!山神爷怕么是真来了!”
“这是闻到血了!”
“老子长这么大,真还没见过真的!”突然有人故意高声嚷嚷,边把斜挎的枪解下来,塞进一颗子弹,划拉上了膛。嚷着:“怕它不来!来了赏它个嘎嘣脆!正好弄张虎皮裙!”
“一脑壳的板油!手上拿根烧火棍以为是金箍棒吗!起啥骚劲!”
几个兵边干活边不出声的笑着······
“行了!一些个教不变的猪!”棚长老吴将大扇马肋肉用块布两下裹上后,一使劲儿掀到了马鞍桥上,自己跨上了马,斥道:“要你们做点事就东拉西扯!给点脸隔着锅台就上炕!老子把话说前面,阎王可还在前头等着!你们不怕吃鞭子就跟这儿接着磨蹭!”
“您瞧您!没芥籽儿大个官!也就尽着俺们几个吃你吓唬!走就走么!弟兄几个取个乐也值当你这么大脾气,耍这么大官威!走嘛,走!”那人说着话,冲着棚长的马屁股结实拍了一巴掌。马打了个趔趄,朝着闫武义们的方向窜了出去。
大伙儿赶紧收拾了,把取下的肉驮上了马,只是两个后生点的把残骸用皮一把包了,扔到了旁的山坡上。一拨人吵吵嚷嚷朝驻地赶去。
“还不回!”守在锅边的人拿着大勺敲着锅边。
大伙儿把冰冷的河水架到篝火上,连骂带笑正起劲的时候,那几个兵也驮着成扇的马肉回来了。
“哎呀!快点!快点!”守锅边的兵把锅敲得像催着开戏的锣,以比他守着那锅冷水犹豫不定时更加不耐烦的口气喊到,“要你们做点事,给光绪爷绣的龙袍都穿到身上了!”
“嘿!躁啥!”带着肉回来的兵边笑着边把肉给解了下来,“急着去投胎?”
“娘的!要是投胎,老子打死再不来这里!嘴巴里都是清口水,眼睛里都看见星星了!”那个兵笑道,“老子这会儿是喉咙里都伸得出手!”
他说着话,嘴皮子却不听话地发颤,他把喉咙里将将伸出的手压了回去,笑了起来。
“喏!等下拣块厚的给他!”有人揶揄到,“省得他肚皮里那些刁民造反!”
“老子这回······”起先在埋怨的人直着眼看肉往锅里放,咽了口口水。
咽着口水挤在锅边等着吃的和明显上升了的温度,打闹和斗嘴,当兵的那些皴得干裂、枯萎的脸像被抹了油,变得柔和了。
锅里悠悠泛出些带着些许肉味的白气,有人踅摸出包盐巴掰下一大块扔了进去后抽出腰刀在锅里搅了搅,伸舌头试探着把刀尖上面那点咸味舔了舔,咂咂嘴。
“嗯!”
他将腰刀用胳臂夹住勒两下,收回了鞘里。
吃的就在眼前。
觉得希望伸手可取的时候,人就安稳了。
柴火烧得很旺。锅里冒着泡,小泡泡渐渐变成了大泡泡。水翻腾起来,肉出了味儿。香气钻进每个人鼻子里的时候,锅边转的人多起来。树枝、木棍的往锅里的肉身上捅。等得性急的凑到锅边看几眼又走开,又再次回到锅边。尽力克制着欲望。锅里咕嘟得汤变白了,锅上面白气蒸腾的时候,守在锅边负责炖肉的伙计大声嚷嚷着:“喂!还有干粮么?都拿来!”当兵的便从怀里、背的包袱里、挂在马鞍的鞍袋里把自己带的干粮,不分粗细寻了出来,拿到锅边。
闫武义坐在树干下,远远的瞧着热闹。他的大氅脱了铺搭在腿上,身子在树干上可劲儿的蹭,越蹭越用力,越用力越蹭。那种反复蹭到哪哪都痒,又哪哪都蹭的快活让他龇牙咧嘴,浑身都产生一种松活得发软的感觉,他停了下来。
哎~呀!
人靠在树干上歇了那么一会儿,挺起身绷直了结实伸了个懒腰,从怀里掏出个墨盒,拧开。他踅摸出一支毛笔,咬下铜帽儿,把没干透的笔头放嘴里反复的润,一直到笔变得软和了,才把笔在舌尖上舔出个笔锋来,往地上啐了口黑唾沫,拿笔在墨盒里蘸了蘸墨,从身边的鞍袋里找出个册子,打开。他打算趁这闲工夫,把今天的战事经过和战果记下来。只是他越想清晰的记录,脑子里就越发电光火石一般,一会儿弹出一幕,一会又弹出另一幕。使他来不及和以往一一应对。就像一个凫水的好手下水之后才发现自己以为的一身本事眼下只能拿来勉强应变一样。
从碰上东洋人开始,闫武义扪心自问做的一切并无失措,但总又觉得到处都有些不如意。
打打杀杀的场面,他不担心。只要缓口气,很快就会得心应手。
隔了这么多年再次真刀真枪——直到东洋人的子弹嗖嗖响,他都恍恍惚惚跟在做梦一样——他妈的!他恨不得抓住一粒飞过来的放鼻子底下闻闻那股子会杀死他的硝烟气。这种感觉刺激着他,这日子比起在胶澳就有味多了。两天到现在,脚没歇气,脑子也没歇气,饭没吃顿囫囵的,打个盹儿都绷着劲儿。
他一路上只要有空闲都在像牛一样反刍回味。人就这么怪。在胶澳那阵一天两顿,到点肚皮就“咕咕”。昨天到今天,饿了冷面饼子嚼两口肚皮也没啥。修炮台的时候他属于抄着手四处看看、指手画脚多于自己动手的那类,天气好还能叫几个会凫水的下海弄些海味打牙祭,白天没卵事,晚上卵没事。整天就想着能出些幺蛾子,要么自己让人看热闹,要么自己看人热闹。眼下这会儿,有一点他倒越来越清晰——那就是他觉着自己这株枯树上又长出了新绿芽儿。
闫武义整个人放松下来。啊!那些东洋人!在脑海里勾画那些场景,咂摸着味······回忆和浮想在他脑子里荡漾,有时候泾渭分明,有时又搅在一起,成了一锅粥。是的!是的!百闻不如一见,这些东洋人也没瞧出有多厉害,叶志超也是淮军里有名的悍将,输一两阵还可以理解,怎么会败得那么狼狈?他手里的笔又放回到嘴里反复啜弄。他越想越激动激动,思绪便一起涌上来,也越发想不明白。他脑子里挤得满满当当,不知从哪里,先倒哪个出来。
之前那些总在耳朵边磨蹭的,关外冬天不宜行动的说法——他原先只当作一句只配和粘痰一起被呸到地上的鬼话——又溜进了他脑子里。
兴许真的能够缓一下,让在关外的军队能喘口气,站稳脚······
他把笔夹在指缝里,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