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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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光绪二十年冬,具体哪一天没人想得起,总之是已经看得到年尾巴尖的了。天上一片铅色,远处的云里却泛着奇异的红。云坠得厉害,像是天上都快挂不住它了,只需跺个脚便能震它一大片下来。

京师东单牌楼二条胡同的一座宅院门前,一位穿着一袭素旧棉袍,一部浓密口髯,二毛多白的老人,正看着几个下人将一张告示贴到宅门对面的一字墙上。要是让京师喜欢听个动静,好给茶馆酒桌添话头掌故,又稍稍能识文断字的人凑近些看,准保就来兴趣——这不是衙门那种正楷誊写,盖着关防大印的告示,而是用的隶。纸头横写四个大字:失鹤零丁。大字酣畅猷劲,好家伙!一般人可没这般手笔!正文笔法宽淳雍容,潇洒又在规矩之中。顿转撇捺之间舒展恬淡,若有琴韵。下人们忙着刷糨子把告示贴端正,老人一手仗腰,一手扶髯,带着自得的神色,半闭着眼,嘴里细细的念着。念到“······失鹤应梦疑不祥,凝望辽东心惨伤······”

“门生曾闻易放难收。夫子的字,放如利刃剖竹,收如千钧立地,顿转能闻金石之声,真让门生倾佩莫名。”一个两手虚扶着老人手臂,留着海狗般唇髭,面目俊朗的中年男子,微颔着首,脸上带着极有分寸,温和的笑轻声打断。

老人脸上刚要起一丝笑意,却把眼角不易察觉的一挑,眼神瞥向这后生,只一扫,便再次落到自己写的东西上。老人对后生这种拍得中节的马屁很受用,也很喜欢这后生说话,要放在往常,早就满面春风了。只是旅顺失陷以来,宣战伊始涌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血气,现在被几次战报弄得心神不宁而消退了回去。

“状元公(张謇,光绪二十年,慈禧皇太后六十诞辰特设恩科状元及第,翁同龢的得意门生,甲午战争爆发前为驻朝鲜吴长庆军掌书记,对日战争主张最力,对翁同龢有极大的影响力。当时京师流传主战八仙,翁是吕洞宾,张謇是背葫芦取药的仙童。)心意尚在此处邪?”翁同龢心里冒出些无名邪火,目光里含着些许带着恶的蔑笑回到身旁这个男子脸上,只一瞬间,那一丝不易觉察,却又包罗了复杂情感的笑便在那张须眉多白的脸上消失殆尽。他没有说官话,而是用一口常熟方言说到。

战事进展得完全出乎意料,那男子不用看翁师傅那张脸心里也明镜似的——老头子心里窝着火!

张謇只稍稍一顿,既麻利又显得从容的颔首轻轻扶着翁同龢的臂膊,也用一口常熟方言语调平和的回道:“回夫子的话,门生肤浅,夫子翰墨早已蜚声长安,岂须门生赘言。只是见贤思齐不能自已,脱口而出了。讲起来,夫子这篇《访鹤》,寻常见地,以为不过是仿戴良笔意(翁同龢这篇《访鹤》,模仿的是汉末东吴戴良所写《失父零丁》。所以张謇有此一说。)罢。在门生看,夫子于此时作这一篇文章,通篇却是谢安的风度。夫子居庙堂,岿然稳如碇石,实在是朝廷之幸。门生也是感佩莫名的。”

急召赋闲已久,曾经把浩罕人打得满地找牙,连俄国人都忌惮三分的湘军将领刘锦棠总制关外陆师,原想是作为一剂猛药克制日本人的势头,不意才接旨,未及到省便溘然长逝,真让人唏嘘嗟叹!张謇心里也弥漫着一丝不祥。

“哦?!”门生递来的这颗甜果子,甜的刚好适口,老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再吐出来,并且明显因为受用而发出一丝细微难察的悦色。阴在眼皮子下面的眸子像刚醒了瞌睡,活泛了,在张謇脸上徐徐扫了一眼,脸上那层让人心里发虚的眼严霜竟然就这般没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这个老者,便是人称常熟相国,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当时的户部尚书,大清国国运处在一个微妙转折时期的当轴,大名鼎鼎的翁同龢。这一年,也是他这个排名第四的阅卷大臣硬生生顶住首席张之万,才把这个张謇取为当年恩科一甲第一名。

这次对东洋人的战争,朝中以他声音最响,主战最力,更因身兼帝师,最终决定宣战前他的态度对年轻皇帝那颗躁动的雄心影响至深。而他能有如此决心,在军事方面的判断又源自这个一手拔擢的门生——张謇之前在朝鲜吴长庆手下做过掌书记,对东洋人的了解必定深刻。结果开战以来水陆两路都与预想大相径庭,而前些年总是示好,周旋于天津和总理衙门的洋夷现在都坐在了墙上。和对文章、性理的孜孜考据求精不同,他对洋务、外交、军事这些俗务既不懂也不屑。

可到了如今这局面,他内心深处冷水溅了热油似的常常激出一点点惊,弄得他心里常常一点一点的灼痛,却又挠不到地方。这感觉让他觉得脚下发虚,踩不到地,心浮气躁起来对身边人,尤其这个门生产生出些隐怨,很想疾言厉色一番。可奇怪的是,只要这个张謇在自己身边和自己说着话,这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和谈吐又会很快,并且不知觉间让自己从那点点隐约的恶念中挣脱出来。

老实讲,人有时候就是会天然的喜欢上或者憎厌某个人。

他这个门生,他就是喜欢。

“说来听听!”老人脸上有了光泽。

“老小老小,果然!”张謇偷窥了一下老人,心下笑了笑,把头稍稍抬起,敛容道:“开战这几个月来,海上不靖,辽东形势又不好,有违预期。门生以为,罪在淮军多年耽于安乐,以致暮气滋生。贼倭构衅以来,都是李鸿章首鼠两端,和战不定,以致前敌措置乖方。无事逗挠玩敌,有事则观望以期自保,畏葸图存。若不是夫子促成,皇帝屡下严旨,境况会如何发展还真难料定。然胜败有常,不可以一时之挫自乱方寸。操持战守虽还暂握天津,于中朝弹压浮议,稳定人心,必须有夫子这般地位的大臣,且有稳如磐石的风度才做得到。”

宣战之后的战果让翁同龢心里早乱了方寸,日子难熬。

本应该在朝鲜打的仗,现在战场却几下就到了辽东。从黄海到平壤再到旅顺,大清国无论水陆,进则如硬蜡烛戳到了滚烫的铁板,碰着就化;退则像刚亮完把式的练家子,被人家几招就打得一个接一个的往后趔趄。怎么会弄成如今这个样子?!自己不熟稔东洋,不谙军事,可季直,季直是在朝鲜军中待过的,深知这些倭奴底细,难道他会掂不出这些矮脚贼的斤两吗?同治十三、四年和日本人签《专条》的时候,他李少荃就说东洋是肘腋之祸,二十年了!他动不动就把铁甲船开到长崎震慑东洋,十年前醇贤亲王代天行阅的时候,说起北洋水陆两师,都是溢美之词。这是有诗为证的!

“嗯。”张謇这一棒子先打在李鸿章脑门上很对翁师傅的肠胃。本来么!水师、陆师都掌握在他李少荃手里,钱也给了他——虽然中间有那么十来年停了他的供应——仗打得不好与自己何干呢?!

他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轻松了许多。

老人把之前压抑住的那点快意痛快的释放到脸上,手指轻巧的搓捻着几根胡须:“是的,是的。季直能看到这一层,老夫甚感欣慰。处枢机不能镇定自若,岂能清静庙堂,平安天下!”

“学生谨受教。”张謇又颔首一揖。

翁同龢抱怨的对象每次都不多,但抱怨很多而且很深。

有一点翁同龢看得很清楚——虽然眼下小皇帝还有所隐忍,对天津还留有余地,但看得出他憎厌李鸿章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同治元年家兄那一箭之恨要扳回来的想法如同刻石(其兄翁同书在安徽巡抚任上被降而复叛的苗沛霖攻破州城,翁同书逃跑。曾国藩为了杀鸡儆猴,打算严参他,白折由李鸿章拟定。),可从来没从他心头消失过。如今这个机会已经浮现,他却在看到机会来临时的快感中渗出一些隐约的,让他难言的不安。意识到这种状态,翁同龢隐隐的会忍不住自责,但他又抑制不住自己那种混合了嫉妒和不屑,旺盛的,要压李鸿章一头的争心。

在对李鸿章和北洋的方面,那颗被性理之学浸淫了一辈子的心被这两种思绪揪着,如同套在脖颈的两条铁链,日复一日往两头拉拽着他······北洋的开支,别说他这个户部正堂,任谁讲,也实在是没个底!不是吗?竟没有个饱时候!却是只只进不出的饕餮。

“枢密方议增兵,三司已云节饷。”李少荃说的这叫什么话!他手下不争气,海上陆上一败再败,是我害的?国朝以来,水师,不过锁钥而已!几时要朝廷多作破费呢?怎么到他就肚皮长了洞,填不饱了呢?自办洋务以来,四夷只知有李中堂,交涉俱在天津,朝廷画诺而已。这样的大拿,一顿两顿难道就饿没了气力?

七月他奉旨去天津与李鸿章对话他没忘。不过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事。

“计臣以樽节为尽职,事诚急,何不复请?”这样的强词夺理岂不让自己,堂堂的翁叔平愈显闯祸后的心虚吗!话一出口,他就后了悔。事情的发展比自己原来的设想严重太多了,甚至根本就不是自己预想的方向。那一时间他的脑子里除了想在增购军备这件事上尽快摘干净自己,没别的空。

“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休,今日尚有李鸿章乎?”李老二在这里候着我呢!翁同龢当时觉得自己浑身发软,是被李鸿章提溜了起来,结结实实顶在墙上。而且李鸿章的这句话产生的后果远远不只是那一刻被顶在墙上的尴尬。

使翁同龢惴惴不安的,是事情接下去会如何,自己到现在还是把不到真脉。尽管“小儿辈破贼”的那种谢安式风度常在他脑海里萦绕,但现实却是“屡为贼破”。而且已经直接影响到年轻皇帝的情绪,让他那颗年轻的,指望一扫胡氛的雄心仿佛由高台一路滚落,如今一碰就炸。

平壤溃师后,一心沉醉在大有为梦想里的年轻皇帝,如今变成了一匹受惊过度的儿马子。在皇帝身边的人从睁眼开始就得陪着小心。从大臣到大珰,都要担心这匹心气儿高却被现实刺激,受了惊的儿马子没有任何前兆的尥蹶子。一切靠近皇帝的人,除了慈圣,都可能在没任何前兆的时候被那因受惊而暴怒的蹄子猛然踢得头破血流。当年轻皇帝把无法掩饰的彷徨眼神投向他的时候,他无法给自己的学生,主上一个中肯合理,富有远见且有说服力的答案慰藉他;当皇帝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离他而去时,他心里的感受说成寸磔是绝不过分的。

作为年轻皇帝最信赖的师傅,主战的核心,绝不能显得张皇,失了风度。

“老师,眼下已近岁末,关外极寒,敌我俱不宜行动,势必对峙相持。日本蕞尔小邦,岂堪持久!刘坤一、吴大澂他们的援师也已陆续开到。学生以为正应趁时责成北洋从速洽购洋械,以西法加紧编练新军,裁撤无能,起用老湘军宿将劲旅以待再战,必能痛歼丑类。”

“季直说的有道理。当初的设想本就不在战争本身的输赢。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战事不顺利,他李合肥是良是楛不就昭然天下了吗?怎么自己先乱了方寸,忘了既定!”翁同龢没有出声,他在心里自哂了一番。

“老师,”张謇拱了拱手,“学生有一事想跟老师讨教,不知可否?”

“你说,你说!”他把脑子里的犄角旮旯过了一遍,表现出以往温和敦厚的尊长风度。

“老师,”张謇又略一躬身,“朝鲜壬午兵变后,学生随吴长庆入朝时,微闻张佩纶给上过两个折子,一个好像是《请密定东征之策折》,另一个学生记得明白,叫《条陈朝鲜善后六事折》。老师可有印象?”

“唔~”昔日龙树寺的这位道友上的两个折子,翁同龢当然有印象。但也仅仅只是印象。内容他没多大兴趣,既未细看,也就没往心里去。他最讨厌别人提他没兴趣、不愿了解,可在他这个位置又好像应该了解的事。何况这些往事常常勾起那些让他胆寒的记忆。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这个学生今天怎么回事,会突然提起这一茬,又惹得他心里阴了一下。他的三个手指捻搓着一绺胡髭,压住了心里生出的那几颗火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嗯,不是很清晰了。唔······已经存档了的黄历,就无须提了。何况皇帝刚下过严旨······”

皇帝以“黜员干政”的名义将张佩纶从天津李鸿章的节署逐回原籍的严旨还没凉,翁同龢可不愿意现在再和这个当年龙树寺(清晚期潘祖荫、李鸿藻、张佩纶、张之洞这些清流时常相聚的地方。翁同龢与他们也有往还。)的朋友有什么瓜葛。

十年前的那次易枢(指甲申易枢。),翁同龢被逐出军机处,革职留任。好在还保留了毓庆宫行走(小皇帝的老师。),真个是慈恩浩荡。对慈圣的翻覆手段,至今想起,他都余悸难消。

“老师,学生······”张謇刚张嘴,他的眼光便触到了他老师眼里浸出的一缕足以让人心头一颤的冰冷。

“状元公,老夫有一言相奉,长安居大不易,并非只是米珠薪桂啊!”翁同龢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冰霜,看也没看他。

话说得重,张謇不知自己怎么便让老师突然生了气,他把还未来得及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没敢再开腔,屏息低眉垂手的侍立一旁。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唉!未久处其间,不知其难。既要悟性,尤需历练。非如此如何参悟得出如此通透的道理!”翁同龢想起那位侍奉过三朝仍然忧惧而终的张廷玉,又自觉对自己这位得意门生话说得太重。

翁同龢低头叹了口气。忽觉后脖颈沁凉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手指触到一滴冰凉的水。他仰头一看,大片的雪花正一两片、一两片结伴儿的飘下来。翁同龢把手伸了出去,一片雪花轻巧的落在他精致细腻的手掌上,化开,顺着有些松弛的掌纹溜向指缝,然后顺着指缝滴落。

这个刘锦棠也是,刚接旨,还未动身就病殁!不然······唉!

翁同龢背过手,手指弹了弹,把残留的冰水在指间默默地用力一搓。

那几个仆人把告示用棕条帚刷熨帖,他的嘴里又细细的念起来,不过不是他写的内容,而是背诵他模仿的蓝本——戴良的《失父零丁》:······请复重陈其面目,鸱头鹄颈獦狗啄,眼泪鼻涕相追逐。吻中含纳无牙齿,食不能嚼左右搓······”

还是戴良写得好!浑然成趣却惹人生怜!真是个心存悲悯的人!回头再看自己写的,唉!仿的就是仿的,到底就没了真趣,甚至有些矫揉造作。翁同龢心里对自己这篇文章生出一丝厌恶。他心里一动,直想走过去把贴好那篇《访鹤》撕了算了。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间过眼的连形状都不清晰的飞影。多么幼稚!还要当着门生做这样的蠢事!政治是什么?不就是把别人愿意看到的展现出来吗?文章本身好不好算得什么?他绷紧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嗯,季直说的的确是。

能支吾过今冬,趁这个时候请皇上责成京畿、北洋练出一支新军,来年大概能扳回些局面吧。张季直对他说。李少荃好像也有这个意思。

翁同龢又把自己写的从嘴里嚼米般细细念了一遍:“请为诸君说鹤状:我鹤蹁跹白逾雪,玄裳丹顶脚三截······”

“哪里不好?良是大俗,我是大雅,殊途同归嘛!”翁同龢念完一遍后心情完全平复下来。脸上再次变得温润起来。

一个年长些的仆人迎过来,垂首道:“雪下大了,大人。”

“嗯。”翁同龢看了看天,“是啊!下的大了。”

“好兆头!一场好雪压嚣尘,”张謇有些忘乎所以的喊了声,道:“辽东或许能消停些时候了!”

“哦,季直?”翁同龢神色缓和了些,眼睛意味深长的在张謇脸上略停了一下,小胳膊一抬,下人就像自鸣钟里的轮齿一样,纤毫不差的托住了那截小臂。张謇赶忙扶住了他老师的另外一只胳臂,他的手感觉到老师的手臂似乎不那么滞重,还有些愉快的感觉。张謇这才渐渐释解了之前的忐忑。

两边的人搀着翁同龢,小心的上了石阶,从宅邸边上的角门进去了。

榆关(山海关)镇东门上的雪上覆着一层新雪,风一吹就贴着地打着旋儿的翻滚。城下一队队与肩扛手提,行伍不整的长夫混在一起的老湘营湘勇游魂般正陆续进了迎恩门,又从镇东门出去。

刘坤一叹了口气。

咸丰五年(1855年),刘坤一二十六岁带团跟随官军作战,至今整整四十个年头。

中朝一味主战,前敌只望求和。这样的咄咄怪事他这个望七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往老龙头那边看了看,那边的海面似乎也被寒冬的冷冽冻得缩了起来,浪花儿都不敢妄动了。

风闻合肥派了他最信任的洋员德璀琳去了日本,碰了一鼻子灰。

这个少荃!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仗打成这样竟然还去试探和议!何以如此不智!

诏旨他刘坤一进京之前,先是刘锦棠接旨便病殁,接着陈湜这样的湘军宿将刚出都门就演了出堕马的戏,也顾不得为人哂笑,借土先遁。

这部经要如何往下念,他这个半路请来的和尚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张嘴。总督山海关内外兵马,可他手下一兵未集,一械未备,皇帝只把他当成了那根抓到了手的稻草,除了催促他赶紧动身,别的一概听不进耳朵。唉!这么多年,翁师傅这个帝师怎么当的!

这个兆头······刘坤一的眼睛被北风吹得掉出泪来。他用手抹了抹眼角。

“禀大帅,吴抚军到城下了。”他的中军在他身后禀报。

“哦。”刘坤一像是把放飞出去的心思一把又抓了回来,塞进了怀里。他走到内城这边往下看了看,看到一个顶戴花翎,身着四出风貂皮短罩的人从轿里走出,正往上城的梯级走来。刘坤一把一直撑在女墙上的手拍了拍,两手被冰冷的砖石冻得硬硬的,拍着都生疼。他捏了捏手。吴大瀓这样的名宦,刘坤一当然久闻其名。尤其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与俄勘界后名声大噪。那时一个他,一个南皮张之洞(督粤时启用冯子才,在对法战争中取得镇南关大捷),很是为清流挣回许多面子,一时俨然人中龙凤。此次吴大瀓以湖南巡抚的身份,以一介从未经历征战的书生募湘勇请战关外,再次为朝廷褒奖,舆论所关注。不过在老于戎事和官场的刘坤一看来,吴大瀓那点心思,说得不好听,无非是想效张之洞故事。

三湘人士的腹诽和讥刺早就传进刘坤一的耳朵眼了。

久经战场的刘坤一深鄙这种无知战场风险,视战场如戏台,一派羽扇纶巾的模样,似乎只需手中鹅毛扇轻轻一点对方就樯橹灰飞烟灭的做派。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吴大瀓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援军,毕竟声望正高,圣眷正隆,尤其是以封疆大吏之身,亲自统军赴援关外,在大清国那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粪)——就冲这一点,再则迎送礼数尚在,刘坤一不好怠慢。

“走!快请!”

吴大瀓上到镇东门的城上,一个个头不高,不怒自威的人正在他几步开外等候。若不是二毛白多黑少,那双锐利的眼睛,真让人觉不出是个早已过了花甲的老人。

不用猜,他知道那就是刘坤一。

“湖南巡抚吴大瀓叩见钦差大臣,恭请皇上、和皇太后圣安!”吴大瀓一登上城便赶了两步,一打袖,往地上跪倒。

吴大瀓来之前虽然陛见过,尽管一向心高气傲的他打心眼里看不上不是正途出身的官员。然而刘坤一毕竟是明发的钦差,规矩摆在那里,由不得他不推山倒柱。

“圣躬安!”

“晚学吴大瀓见过岘帅!”吴大瀓叩完头站起身,对刘坤一一揖。一个进士不用官称,在自己这个廪生面前竟然自称“晚学”,让刘坤一很受用,一时肚皮里对吴大瀓这个当年清流名将的鄙夷消去了许多,脸上不自觉洋溢出些亲和的笑:“抚军不辞风霜,远赴戎机,以耽国忧,有古大臣之风,让学生敬佩(级别、年龄相近的官员相互之间常称对方为“先生”或者“老先生”,自称“学生”)!”

吴大瀓以湘抚身份在湖南募勇请缨关外,正面看,谁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他也知道,“拿三湘子弟的血染自己的顶子”这样的言论已经屡能闻及。因此来拜会刘坤一这个传说中倔傲不亲的湘系重臣之前他不禁也有些心虚发怵。不过眼下看起来,自己那几句客气话似乎还挺起作用,这老头也不像传言的那般峻威难近,吴大瀓略微松了口气,忙道:“岘帅面前,岂敢妄言劳苦!”

刘坤一捋了捋胡须。他本来是不喜欢他们这些满嘴空论的清流的。尤其像张之洞、吴大瀓这些,侥幸一逞、些许微劳就得以寄任封疆,轻轻松松就得了个红顶子。这次他受朝廷钦命总督关外诸军,由张之洞那个巧宦署理他的两江总督,说是“署理”,他心里可不舒服,也很不情愿。这个吴大瀓说话、礼数倒不那么骄气,还在范围之中,刘坤一不觉间把原先准备的刻薄讥刺之辞仍旧丢在肚皮里了。

“清卿远来,本应以薄酒洗尘。奈何关外局势维艰,不便久留,只好一盏粗茶,聊作迎迓。待凯旋时再与君一醉,如何?”

“岘帅抬爱,学生愧领了。”吴大瀓彻底放下了之前的不安,他内心那股书生意气被释放了出来:“听凭大帅安排!”

刘坤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抚一督相携来到镇东门的城头。

刘坤一稍稍一探身,看了看城下,再看身旁的吴大瀓,吴大瀓两手搭在墙垛上,一副意气风发的姿态。刘坤一眉头一蹙,离开了女墙,顾自在铺好的桌旁坐了下来。

吴大瀓看着城下出关的湘勇时,只顾陶醉在统率千军万马的想象里,没有注意到刘坤一的脸上那些细微的变化。他看到刘坤一离开城墙坐了下来,也收拾了兴致,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

“抚军已不是首次出关了吧?”刘坤一笑笑,示意下人给吴大瀓上茶。

“学生向闻湘中人物多朴讷无华,长安时在左文襄公身上见识过,今日再次得见。信矣!”吴大瀓看了看茶碗,端起来揭盖一闻,道:“岘帅,这可是黑茶?”

刘坤一一笑:“正是。北地入冬苦寒,全靠肉食抵御。此茶虽不名贵,以盐为饵煎煮,却能消积食,益脾胃。最适合北地。”

“是是,光绪十二年,学生领命出关,赴珲春与俄国勘定边界,喝的就是这个茶。喝过几次后觉得还别有风味。”吴大瀓对这种粗茶毫无兴趣,不过在珲春第一次喝俄国人的茶饮,闲聊时才知道俄国茶饮的用茶都是在恰克图交易的湖南黑茶。俄国人在茶里加糖的喝法让他倍感新奇,倒忘了茶的滋味。等他抚湘时,他早忘了还有这么一味。吴大瀓微微一笑,道:“惭愧!不是来拜会岘帅,学生早把此味忘了!”

“阁下高雅之士,这种粗茶入不得法眼。”刘坤一一笑,伸手一示意。

吴大瀓呷了一口,与自己以往品茗完全不同,入口还有一些咸味。他不自禁眉头稍稍一皱,看了看刘坤一。

“咸,是么?”刘坤一调皮的一笑,流露出一股顽童才有的神色:“学生青壮入行伍,餐食后若能得此茶砖一坨,取瓮围坐煮熟,加一搓盐巴,啜饮无他事惊扰,便是难得的清福。”

“唉!岘帅所言,”吴大瀓由衷感慨道:“学生这次领兵出湘,才有些许体会。”

“军旅之苦,不以寻常享受为意,方能得军心士气。”刘坤一轻轻拂了拂颌下那把胡须,“国家正值多事,愿阁下以此为意。”

吴大瀓正啜了口茶,刘坤一的话,让他那股责人易,自省难的清流脾气有点往上窜。可是眼前这位岘帅既是当下朝野公认的中流砥柱,又是正经的钦差大臣。他吴大瀓便是有一万个不痛快,那也只能憋在肚皮里,何况···也许···老先生并无敲打之意,不过临时感慨而已呢!于是嘴里连连回道:“是,是!岘帅所言极是!学生当常自砥砺。此次学生领军关外,还请大帅赐教!”

“兵未集,械未备,”刘坤一的眼睛只快速瞥了眼吴大瀓,端起茶浅呷了一口,道:“无他,只望阁下莫忘争战危事。当自谨守,未可轻于一掷。”

“男儿本自重横行,”吴大瀓经过北京城的时候与翁师傅匆匆一晤,对刘坤一的态度有所了解,心里暗笑这员湘军宿将大概廉颇老矣。自己万里亲赴戎机,本为建功而来,“谨守”岂能殄灭丑类,建功千里之外!他决意不一味表现得顺从,要顶一顶这个自以为持重的老家伙,他略一昂首,捻须微笑道:“仆闻听星使出京前对翁师傅说‘公调和之责,比余军事为重也。’两宫所见不洽,星使之言,可谓入木。然以仆所见,那是处中朝所为,非我辈可以置喙。仆率军出关报效国家,烟尘东北(读bo,去声),岂敢留力而负君恩!”

吴大瀓这是故意把自己的话说岔。

吴大瀓的拿腔拿调,让刘坤一对他的恶感陡升。

这个哈麻屄!嘴巴里“男儿本自重横行”,心里全是“天子非常赐颜色”呢!他最憎厌的清流视天下为己任,却不知天高地厚,旁若无人的那种劲头让他心头火一蹭就燃了起来。但他也马上就把这股邪火压了下去,他刘坤一要总督关外诸军,师克在和,他不能轻易使气。只是吴大瀓的状态让他着实担心——这位老兄显然没有意识到如今的军队因为武器从未有过的快速发展而导致对军人的要求也绝非当年剿发平捻的时候可比。刘坤一暗自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道:“蟋蟀在堂,岁聿其莫(字面意思本指岁末天冷,蟋蟀也要呆在屋子里了。刘坤一引用诗经《蟋蟀》的这一句,是语带双关。)。此其时也。深望阁下慎之又慎。”

“星使所言仆不敢苟同。”吴大瀓一路上被下属、迎官“抚帅”、“抚军”的叫,让他早在心里给自己勾画出一副算筹在手的名将幻象。他那股挥斥方遒的劲儿一上来,既顾不得对面这位是钦差大臣,也忘了自己是个并无统军征战经验的文官,便只顾痛快心意,切莫于此争执处先输他刘岘庄一着。他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说起话越发的变得掷地有声,也不管面前这位钦差听了会作何想:“国家多难,臣子不能解君父之忧,已是百死莫赎,岂敢‘岁聿其莫’!况东洋蕞尔丑类,干犯天朝,安能任其恣肆?!”

“国家角力,非往年平洪杨发逆。今日之日本,切不可轻视其为蕞尔小邦。自平壤溃师至旅顺一日陷落,岂是寻常能为!深愿抚军慎重,势弱须守,万勿轻于一掷,使湘中父老妻子号哭于马首!”

“嗯,不劳星使教训。仆自贵乡募勇,疑仆居心叵测者不在少数。”刘坤一这句话彻底把吴大瀓心头那股傲气直接化成了一股无名火——刘岘庄敢视我为好水川之韩琦!他腾的站起身,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没有马上张嘴,稍稍停静了那么一瞬,对刘坤一只一揖,道:“军情紧迫,学生不敢久留,就此别过!倘不能抒国忧,仆自当束身待罪!”说完也不等刘坤一开口,复一揖,径自转身下了城楼。

“大帅!”

刘坤一的幕僚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唉!”刘坤一手挥了挥,那个幕僚没说话,默立一旁。

刘坤一两步走到城墙边,目视着城下被人搀扶进驮轿的吴大瀓,手一紧,握拳在墙上一砸,长叹了口气:“怕到时难置胜负于度外也(北宋好水川之战前,韩琦谓:大凡用兵,当置胜败于度外。及败,数千父兄妻子持故衣纸钱号于马首,韩琦掩泣不能进。仲淹闻之,叹曰:当是时难置胜负于度外也。)!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恨为好水川后之韩琦,而将为出汁郭倪(郭倪尝自比诸葛亮。及符离兵败,逃至扬州,与客对泣。时陈法在,谓之出汁诸葛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