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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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当兵的把马驻在一片洼地,闫武义下了马,把大氅脱下来甩在马鞍上。

两个穿着寻常老百姓短袄,脚上却蹬着短皮靴子的汉子紧跟在他屁股后面。

“确定吗?”他问到。

“看你老说的!”一个穿当地短袄的人把马缰绳边递到站身边的同伴手里,从一个当兵的手里接过一件棉号服,展开后在空气里抖了抖,然后罩在身上的短袄子上,号服在身上被风吹得要跑,那汉子夹着胳臂把一长条皱巴巴的洋布也在空气里抖了抖,将号衣紧身上一裹,把那布条在腰上缠了两圈,用力一勒一紧。他嘴里呵着大团白气,把腰“啪”一拍:“嘿!腰系根绳,胜过穿衣千重!阎王,俺可是躲过他们的尖兵的搜索后,从百来步一直溜到路边上看他们走完的!连肩上洋字码“7”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信你问他!像雪地上划出的黑道道,齐整!打灯笼可也找不出那么齐整的行伍。说句杀头的话,那气势!”

“是啵?”当兵的冲同伴扬了扬下巴。

“恁敢离得这么近?可别想敷衍老子。”闫武义扫了眼当兵的,故意让当兵的看到自己脸上的狐疑:“认军旗看清楚了吗?”

“你老······”当兵的张嘴差点说出口头禅来,刚迸出两个字,他自己一抻脖颈,即刻闭了嘴,把眼看要溜出牙缝了的话都给吸溜了回去,在嘴里打了几滚才重新说出话来:“还是那句话:错了杀我的七斤半!”

“你老哪一回派的差事,我打过一个皮钱(含铜少,质量差的铜钱)的折扣,落过一厘铜,加过一滴醋!不信到时候你老自己去看!”他拽着号衣袖子费劲往大棉袄子的袖管里抻,嘴里嘟嘟囔囔。

“有数就好。”闫武义背着身没看他,嘴一咧,一笑。

那当兵的边揣摩着闫武义的态度,边把包头布往戴着一顶搭耳毡帽的脑袋上缠:“你郎还真莫诈唬,担着丢命的险,天公老爷!哪里来认军旗!一溜长黑鸦鸦队伍,就最前头一个人举着根卷起来,戴金顶的旗杆,我晓得那是面旗子。但什么也看不到。再也没别的了!千真万确,总有三四千人,除了有倒地上的被人喊着抬走,脚底草鞋踩得雪沙沙的,”那当兵的冲自己同伴边喊边把脑袋稍稍一扬,嘴巴努了起来,“没有一点响声。是不?”

“草鞋?”

“千真万确。草鞋。”

“嗯嗯!”他的同伴接得很快,连连点头的添油加醋:“可不是!就只有脚踩在雪里嘎吱的响。别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说完他冲那当兵的露着一排参差的黑黄色门面牙齿傻笑着。

“不过我可以讲,”那个当兵的又说了句,“冻倒了的也不少。”

“哦!”闫武义轻轻回了一声。他心里明白,当兵的没糊弄他,说的是实话。

“看见骑兵了吗?”他停了一下,舌头舔了舔起了壳的嘴角。

“没···没看见!”那当兵的又瞅了瞅他周围的人:“喂!搞口水给我喝一下好吧!”

“没有!”他同伴咧着嘴笑了:“全是两条腿的!”

“我是说水!老子喉咙眼里都起壳了!”

闫武义回过身,眼睛在这哥俩脸上扫了几回,把身上的壶解下来,拨开塞子递给那当兵的,一只手拍在他肩上:“嗯,老弟,这一趟辛苦了。回了大营俺给你们请赏!”

“唉!讲起来还是俺们没本事,不尿性,”闫武义说完朝四周看了看,便往一块地势稍高的地方爬,“不然就不是俺们在自己家里猜这些王八啥模样了!”

坡不算陡,看上去舒缓的斜面一直延伸到顶。

但是满坡的蒿草上覆着的都是没压结实的新雪,他的旧皮靴子差点把他滑个狗抢屎。于是他把前襟的一角撩起来,往腰里一塞,手足并用,拽草攀石爬了上去。有十来个穿着棉套裤的兵跟着他,顺着斜坡抢着往上爬。

躲在蒿草从里的两只山斑鸠被惊得扑棱了几下翅子,从他眼前嗖的蹿飞了出去。

“他娘的!”他喘着气,吓了一跳。

到了坡顶后,闫武义撑着膝盖缓了缓,直起身四处望了望,便把斜背在背上的千里镜从筒里取出来,抻开,找了找方向,一只眼凑到目镜上看了一会儿。他把眼睛挪开了目镜,擦了擦眼睛,又用力抹了几下目镜,再把眼睛凑了上去。这回他没再有别的动作,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千里镜视场远处单调的白色雪地里,有一溜,分成好些节,需要仔细才能看出在移动,或者说因超出了视距在目镜里漫漶不清,扭动得变了形的黑色线头。

风打着旋儿,偶尔捎带着一两句被风撕成了末儿,极细微的声音抖抖索索在他耳朵边晃了一下,旋即又没了。他知道,刚回来的探子没瞎说。那些融成一线的小黑点,正是从旅顺往北来的日军。

“了不得!”他瞅了眼自己脚底下的雪,眼睛凑回到目镜前,心里发出了一下感慨。

闫武义们到防不久,只要是遇着身上套着身号褂,也不管他是官还是兵,头上有顶子花翎还是只有一条缠头,只要你稍微提到关于打仗的,哪怕只是不小心与打仗这件事擦了下边,马上就有张灵泛的嘴带着大同小异,以那种对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鄙夷的口吻把成串的道理塞进你耳朵里:“嘁!不看看这都是个啥天了!还打什么仗呢!这些个东洋崽子皮比俺们厚些,身上长了毛?不知死活的家伙!关外不比关里,到了这个时候,就是神仙,也要劳他老人家安分点,先躲炕上捂被窝里猫一冬再说!”无论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头上有顶子花翎还是只有一条缠头,也不管有没有在关外的冬天待过,现在只要提起打仗这件事,冬天,关外的冬天就成了人们心里约定的堵住战争的一道靠得住的门。绝大多数人前脚刚踏进来,后脚也跟着一勾,迫不及待就把门给栓严实,把打仗这件事和折磨人的冷一并挡在门外。没人愿意冬天打,似乎就不会有人在冬天打。上上下下都由衷愿意相信并且热衷期盼他们嘴里表达的是一条不可更动的真理。

“就算是过了冬,”有次一个红顶子,副将衔的家伙连着从牙缝剔出的肉屑一起啐在地上,“雪一化,这些狗崽子还得再在烂泥巴里打上两三个月的滚!等到猪都嫌他们邋遢的时候,关内的练军总也应该拿得出手了吧!”

日本人在前进。

闫武义感觉自己就像一脚踏了空,“咯噔”一下,像一个铁秤砣沉进了一桶油里,连一个囫囵响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沉了下去。

“肏他娘!”他眼睛盯着镜筒里因为距离太远而变得漫漶的一长条黑爬虫一样的影子。之前他没见过日本人。或者说没跟日本人打过交道。洋操他这些年可没少见,不陌生。他没接受过西洋的教育,西洋人基于计算和数学原理的变阵常常让他眼花缭乱,想想脑仁儿都疼。加上演操的人不多,他瞧不出啥门道,懒得去琢磨。他把这些当作最多几十百把人在这些土包子们面前现的洋跩,挺好看,跟演戏差不多。不过闫武义感叹西洋武器的日新月异,从他头次摸洋枪时的前膛到现如今的后膛枪,铜壳子弹,可以这么说,只要在大清国出现的,他都玩过。无论长短,到他手里不出几个月,必能得心应手。这个人聪明也就在此处——每年的两操他就看得出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别的军官,并不能吃透这些器械在部伍的使用。他心里萌生了看法,却没办法把自己那点聪明有机联系起来,揪住要害。不过他心里有一点很清晰——洋人这套西洋景可不是为了逗猴崽子们开心的。

这回跟以前那还不一样!这是一支真正的,成规模的队伍在实实在在的天寒地冻里成行成伍,不惊不乱的开进!只这一点便能判断出一支军队的水平。对他而言,就像无须看洋钟表,只需往地面瞥上一眼,就能估出大概的时辰。

队伍他见过的不少。

也许早些年的老湘军可以较量一下···他看着那些蚂蚁一般的人,脑子里生出各种比较,想搜索出一个可以相当的对象。

好像真没有。

起码在他印象里没有。

闫武义好像突然被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在心底里最敏感,最柔软的位置硌了一下,未曾经受过的那种压迫感让他心里一颤,然后电一般传递到他举着千里镜的手上,举着千里镜的手不自已的轻轻颤了一下。他整个人一紧,后槽牙使劲儿咬在了一起,耳鼓里都是“嘎吱嘎吱”的声响,于是把那让人一哆嗦的痛感咬断在自己感知的那一瞬间里。

闫武义拿着千里镜的手放了下来,手在一侧腿边轻轻的敲,眼睛仍然对着出现大队人影的方向,他觉得一边眼皮子上的肉在微微的跳,跳的他有些不耐烦。闫武义不自觉扬了下下巴。

“锵锵锵······”他冲身边的兵笑了下,“开场了。要开场了。”

几片雪又由着性儿从铅色的天上飘下来,落在人肩上,再跌进白色里。没人管它们。

一个挤在他身边举着千里镜也在看的老兵只顾盯着镜筒里投射到眼睛里的景象,嘴里叨叨着:“这口饭难吃了······”

闫武义瞟了他一眼,继续对着千里镜观望着,冷冷的反问道:“哪口饭难倒过你?”

“喏!”当兵的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对着过兵的方向把嘴巴一噘,“阎王,俺们那点好几年没正经摸枪的货色,经得住么?”

“哦?!”闫武义轻轻“哦”了一声。

他盯着当兵的看了一下,目光又转回到共同注视着的方向。

“攻或者不能······”

“别逗了!能冒着这样冷的天出来,”那个兵大大咧咧的:“爷,标下是说,这样冷的天敢出来就不容易,这么长的队伍走的还一点没乱象!标下是说······”

“恁想说个啥?”闫武义瞟了他一眼。

“我怕我们那点人看喝不下这一壶咧!”那个兵绷着气,憋了一会儿回答。

闫武义乜斜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唇边胡子稀稀拉拉的老兵,一只手撑在半边屁股上,另一只手拿着千里镜在腿边轻轻的敲了几下。

“你这样看?”他问道。

“唔~”当兵的两只眼直直的回看着闫武义,只稍游移了一下,回到:“是的。”

“回去管好你这张嘴!”闫武义只拿眼角扫了扫当兵的,脸上泛出快活的红色。他舔了舔唇髭上的冰花:“婊子养的,是这么回事!一副烂牙摊上了一摞硬饼子!”要不是长年荒郊野地里混食,这些年不打仗跟那些附庸风雅的合肥人一样置产生财,保养得好点,就凭他这张眉眼秀气的脸,决然不会让人联想到是个舞刀弄剑的武夫。和他俊秀的长相截然相反,闫武义心里快活或者愤怒的情况下,很喜欢用极粗鄙的话宣泄情绪。久了成了习惯,而且说上几句粗话真是降火。他瞥了眼当兵的,笑着道:“不孬!脑壳里不空!里面的瓤子是脑浆子!哪里人?”

当兵的敏锐地嗅到了上司话里头表扬的意味,他放下镜筒,侧过脸兴奋的看了看闫武义。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回答,闫武义的话音还没散干净,当兵的就答到:“标下亳州人!”

“哦!还是军门的乡党。俺记住你了。”

闫武义点点头,没再看当兵的,而是从怀里摸出个表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天,继续眺望着来兵的方向。

“你们看,还能走个把时辰大概就得做野营的准备了吧。这样的天气在野外过一晚,就是山里的黑瞎子也要找个深点的洞吧。”他边念叨边带着一种莫名的焦虑,背后油皮子突然痒起来却找不到地方蹭。

“他们一停,”他在心里盘算着,“太阳快落到海面了,老子从下风摸过去,就去冲一下子!要吓狗日的一跳!老子们先啃下他一口肉!”从在镜筒里看到这些黑衫的家伙,他的脑子里就在捻一股线。现在把这股线捻得光溜顺滑了,他心里带着憧憬生出一阵得意。虽说嵩武军、广武军这些年被折腾得稀汤寡水,仔细捞,里面还是能找出些有内容的——他对这次带出来的人是比较有信心的。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和他一样,是些去过新疆的老兵。只要有人带,即便那些年轻后生——何况是军门和他一起在各营中挑选的——打一场突击他还是有把握的。

“估摸能干就干他一下子,掂掂斤两。”出来前军门也是这个意思。

“俺手里干一点的可都交给你了,你心里要有点数。别顾着痛快都给造没了!”上了马,军门抓住马笼头叮嘱他。

能交上手当然好,甚至是必要的。

对马上要与自己交手的人还一脑壳浆糊,那就他娘的碰到鬼了。

他明白,军门心里也敲着鼓咧!

闫武义看了看地上的雪,平着脚板蹬了蹬地,估摸着雪的深度。

还可以。马跑得起来,不会太吃力。他的脚在地上划了几划。

闫武义突然有些激动。

没有任何前兆,他突然心里一热,干呕了一下。娘的,他觉得一股血气瞬间冲到了脑门,然后“嘭”的一声迸裂开,眼前激起一片在明亮的红色幻影里游动的蝌蚪一样的小颗粒。这一下干呕,让他感觉到五脏六肺都像被什么猛地一拽,剧烈痉挛了一下。一种无法明指的情绪汇集到一起形成的能量溃坝般突然释放出来。

眼皮子都潮了,眼前那片红色的幻影褪去了许多,只剩些蝌蚪的影子还在眼前游动。他连着吐了两口干沫子,抬起手臂揩了揩嘴,用巴掌抹了抹湿润了的眼角。等一切都平复下来的时候,他很诧异的发现自己从头脑到身体,都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清爽状态。

新疆平定后,光绪十一年左宗棠的薨逝是湘军系统命运的一个重大转折。刘锦棠归田,陈士杰离任,张曜病殁,仿佛一幢一幢矗立眼前的恢宏楼宇在众目睽睽之下垮塌。这一连串曾经掷地有声的人物相继谢幕,朝廷和淮系大佬对湘系部伍裁撤起来可不客气。军功挣下的翎子、顶子,从玻璃珠子到珊瑚珠子,也不管白的、青的、红的,衔品在从三品以上的也不稀罕。有什么用?鸟尽弓藏,别说补个对应的实缺,想降几级得个实缺也比登天还难。大树倒了,猢狲岂能多福?稍一不慎,让朝廷和嘴里说着“淮出自湘”的那些家伙揪到辫子,或者捏出点名堂,可就够喝一壶的!王德榜被拿掉——那时候左侯可还在呢——不就是只给鸡看的猴子吗!

嵩武、广武两军,不说是翘楚,战功绝不逊于那些拿鼻孔看人的混账。有什么用?一句话就成了替人下气力修墙筑室的泥瓦匠。他猜要不是天津握中的淮军精锐连续出人意料的溃败,想起了这个廖化,绝不会有人多看上一眼,更不会发善心,残汤剩水怕也轮不上他们。

人就是这样。不比不觉得。

一比日子就不好过。

浮想得太多。闫武义很诧异自己在这个时候脑子里居然这么多杂念。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

作为一个观察点,他对目前的位置是相当满意。视场辽远、开阔。不过对于他在心里策划的那场小小的突袭,这些优点显然全是缺陷。他在心里反复计算着冲击所花费的时间和对方可能的反应时间。

那片地太开阔了。

像豹子看上了一群鹿。

眼下他还没把握。

他决定安静的观察,直到有机会。

闫武义在千里镜的物镜里寻找着可能作为掩护的低地,试图在心里标记出一条可供隐蔽接近的路线来。

冬天天黑的早。

要是对方是在他预计的时间点停下来宿营的话,那么他大概可以利用身后地势缓和的洼地悄悄靠过去。冲击之前可以先把马放在洼地休息,他则可以对东洋人的警卫状况再做一次观察。如果自己运气好,可以在距离四百米内发起冲击,马正好跑起了速度,对方八成来不及反应。

要能手气好,说不定能直接击溃这拨东洋人···嘿嘿,那······

闫武义不自觉露出笑来。

由着性子,人来疯般疯疯癫癫飞舞着的雪花轻佻的在他脸上,眉毛上,胡髭上播弄,再狡黠的跳开。他全无知觉,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镜筒里那条漫漶变形的那根黑线。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爷!”一个兵喘着气从他身后赶上来,扭着头,手指着自己身后,喊了声:“你看!”

“什么?”闫武义转过身,望着当兵的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身后远处的山丘棱线上出现了两三个黑点。

不大会儿黑点越来越多,在棱线上连成了一串。

“娘的!这些杂种咋会在那里?!”

“坏了!”闫武义望着那些影子,使劲往雪地上甩了一鞭子。

一锅肉只等着伸筷子夹着往嘴里送,却被端走了。

闫武义噘着嘴,蠕动着嘴唇看着当兵的,只一瞬,他又举起千里镜冲立着那排黑影的方向望去,他来回摆动着看了一会儿,嘴里轻声,急速的骂了句:“见他娘的鬼!这些王八从哪里冒出来的?”

“肯定是刚才蹿出去的那两只背时鸟让那些杂种发现了!”

还没等那人的话落音,他的帽子就被什么东西往前一顶,“你不把那两个奸细当场捉了正法?!”

几个当兵的连着闫武义,都笑了起来。

“这样的鬼天气!哪个看得见哪个!”

闫武义没再理会当兵的说话,只顾着一个人寻思什么时候这样规模的一支人马在他附近却让他毫无知觉。他一直颇为自傲的对环境的敏锐直觉竟然没有及时感觉到有这样一支骑兵就在自己左近!

险些翻在了阴沟里。

脚还没迈出去就被人把后跟踩住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这些东洋人的骑兵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背后,让他差点成了那只螳螂。

起先在心里盘算时的兴奋和憧憬产生的愉悦感一霎时全没了影。闫武义的自尊心像在火镰上猛地一划,擦出一溜灼到他自己的火花。

他心头一凛,脸色也不好看了。

“大概是从山脚下走过身的。下那么大的雪,谁也看不到谁。兴许他们也在纳闷呢!”

“八成是这样!”

闫武义嘴唇动了下。

他一百二十个不甘心。

闫武义举着镜筒又望了望那些黑点。

对于一个有强烈自尊心的人来说,尽管部下的说的这些话在理,可不会让煎熬他内心的羞愧感迅速消退。好在还算及时,没造成啥损失。现在再执着于因骄傲而偏执的自责已经毫无意义。这可不是检讨自己感受的时候。闫武义不动声色的从内心的斗争中挣扎出来。

他似乎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到了。

通过千里镜,很明显,那些骑兵中的几个也立在一处高一点的地方在观察他们。

他们的队伍往两边展开后并没急着往闫武义们这边奔过来。看样子,对方并不急于攻击自己,而是想挡住了自己回去的路。不过,这样一来却让闫武义有了重新做出决断的机会。

“看明白了吗?”闫武义眼睛盯着镜筒里,嘴里说到。

“爷,”凑在他身旁的那个兵踮着脚瞅得人中都绷紧了,接着话茬说:“这网张的也早了点!”

“嗯。你看出来了。”他没看人,嘴里说着话:“金满,报个距离!”

“十里吧?”金满愣了下,带着小心的说。

“米!用米!”闫武义横了他一眼,骂道:“教不听的猪!”

他突然像一根被点燃的火药引线,烧得越来越快,道:“要你们习惯西洋度量的算法!讲了总有一万遍!”他眼睛从镜筒前撤下来,扫了金满一眼,“你们讲,喊了多久!猪都教会了!”闫武义控制了一下自己情绪,继续说到:“你们这些老家伙自己要上点心嘛!上次阅操,你们的人一分钟放了几响?一百五十码,你们自己讲讲,几成人上了靶?长枪一百五十码!不足五成人!能打到靶上!三停倒有两停打去了爪哇国!”

“那确实!你老是没少讲,可这两年俺们天天带着这些土鳖搬的是石头、抹的是洋灰、三合土。以前俺们一个月打多少发子弹?真的,到胶澳后还摸过几回枪?要记住那些‘卖儿’、‘米特’、‘克咯米特’、‘肥特’的洋度量,哪个能够喊记就记得住!眼下真打起来,那些小崽子能把排枪齐整的放响已经要谢谢关老爷照拂了!”

“就是咯!就那么着摸两回,胡乱打几发子弹,还不是瞎子进了斜巷子——左也撞墙右也是碰到墙!”

“这回来关外可够瞧的!”

“恁胡说些什么?!”怒火,总是降临到最后一个开口的人身上。闫武义眼神极锐利的瞪了那个兵一眼。

“本来么······”那个兵被闫武义的眼光盯得把脖颈一缩,吐了下舌头,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身又缩了回去。

“一分钟放两响!”闫武义怒道,“这就是他的道理?一百五十码,人家冲上来多长时间?你算过没有?这样的速度怎么挡得住?!用枪打都哆嗦,要是近了身那还得了!”

“你郎家的话那是再对也没有的。扁脑壳的话你老听一耳朵,也不是没他的道理。”有人帮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兵,一脸笑的说着:“不是敲木鱼拜菩萨,对着他们念经就会的。有什么办法!”

“这是什么话!”闫武义用眼角扫了一下说话的人,心头一股火腾腾又在往上蹿,但是他明白,的确不能怪当兵的。两斤糠皮子,无论如何也揉不出十斤白面馍来。声调虽然严厉,他的脸色却缓和起来。说:“端这碗饭往嘴里扒的时候咋不嫌不就手?呆人就用点本办法嘛!划定几个距离,老子就不信记不下来!”

“干脆给他们发回那些抬枪算了。”那个叫“扁脑壳”的兵说。

“蠢得新鲜!”闫武义瞪了他一眼。

闫武义不那么动气了,一团人的气氛轻松了些。

“恁几个都是上过战场的,俺不多讲恁的也明白这碗饭吃不得马虎。要紧的时候手里的把式靠不住,搭上俺们条命没啥好说的,可要砸了嵩武军、广武军牌子的牌子······”闫武义横了这些人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吐出一大团白雾来。

“这牌子还用得着砸吗?也只杨军门跟你郎,真是!嘁!”那个兵也不怕,一发说了下去,“东家都一拍屁股回家了(陈士杰在醇亲王代天行阅的时候,给醇王的座椅用了明黄绣龙坐垫,醇王连船都没下。陈士杰在山东巡抚任上辞官致仕,由张曜接篆。这里是当兵的胡说一气。),老子们本是有娘的崽进了后娘的门,吃口剩饭都要看人家脸色好不好,还牌子呢!原先咱几营人马哪一个输给那些安徽人?”他脖子一缩,道:“如今呢!就这样子人家还是挤兑恁!”

“可不!那么好的德国炮哦!连个响都没听到就都弄走了!掌柜的拦不住,店都被人盘干净了,招牌!卵用!老子们就该受这一肚皮鸟气?要不是看在每月那几两饷银,老子才不来这鬼地方呢!”

“混账话!”闫武义举起鞭子就要抽了过去,“信口开河!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春天不要你插秧,秋天不要你收成,天天白面细粮朝廷喂着你干什么?他娘的说话不过脑子!你脖子上的是脑壳还是瓦罐?吃了这么多年的粮,蛊惑军心什么罪不知道?”

闫武义自己既不是湖南人,又非老湘军的底子。但他是湘军系统里的老人。

鲁王被杀,赖文光就擒的那年,他这个嘴巴边上连绒毛都只看见点影子,身上还穿着鲁王让他穿的锦衣绣帽,俏得跟个闺女似的小家伙,一个淮军的兵油子当场扒了他裤子。恰好杨寿山撞上,他扔了个银元宝在那个兵油子面前,那家伙犹豫了一下,鹰捕兔般捡起了元宝。他看了眼跨在马背上的杨寿山,帽子上的顶子瞬间让那家伙更换了眼神,转头冲闫武义做了个鬼脸,一脸傻笑的跑了。杨寿山带走了闫武义。自那以后他闫武义跟着杨寿山随张曜作为湘军的偏师进入湘军系统,由陕甘到青海再进新疆。在湘军系统里打滚了十几二十年,既熟悉这些远离老家的湖南人脾性,也清楚嵩武、广武两军的处境。

他握着的鞭柄在空中倏地顿了一下,鞭梢便没有如往常那般刚劲的挥出去——他同情这些人,连带自己。可是这个闸开不得——重重落到了当兵的鼓鼓囊囊的棉袍子上,把棉袍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些透着黄的棉花。

“你郎打!你郎的两鞭子我呢还挨得住!”那湖南兵明白这位爷舍不得痛打,矫情起来:“我呢都是存不住油憋不住屁的狗肚皮,我呢就不信你郎家肚皮里长的跟我呢不是一样的肠子!我呢的窝囊气,放到你郎家肚皮里就能顺着肠子索索利利溜出屁眼去!”

“嘿嘿!在海边喝了咸水说话都有滋味了!你倒是个晓事的贼!”闫武义被他气得笑了,“一张烂嘴巴!早晚小心被人敲了这只砂罐!”

“妈妈的,这洋皮带就是不如我呢的裤带合适!”那湖南兵把露出的棉花往布面子里头塞了塞,解开裤头,从扎裤头的布上撕下一溜把破口扎紧了,“挨你郎家的鞭子,算老子倒霉,打了就打了。不怨。”他瞅着闫武义,说:“老子不会让那些安徽人坏了我呢的身子!”

“这王八话说得!”闫武义笑了,“立得牌坊了!”

身边的兵笑了起来。

“咦!动了!”金满边说边用手指向那边的人,嚷道:“咦!往这边动了!”

闫武义听他一嚷,又抻开千里镜看了起来。

“啊!”他盯着目镜,嘴里喃喃了两声,说:“娘的!”他转过头又冲着那一队正开进的日军方向望了望,在心里估了下位置高低。他认为在东洋骑兵刚才所处的位置应该不太可能越过自己的位置看到他们的主力的。

他看了看周围,才注意到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凌厉起来。一个穿着老乡棉袍的伙计,袍襟都被吹得乱摆。

不,不对!

他心里一紧。

那些杂种是在把自己往他大队那边赶吗?那可就糟了。他又两头望了望。

风“噼啪”的抽打着一切它掀得起的东西。

没有人出声。

闫武义眼睛又放回到目镜。

“金满,”他说,“脑壳里有想头么?”

“爷,”金满稍微停顿了一下,回话道,“依标下看,之前以为是十足金,这会子看,到底只是鎏金。”

他看了一眼闫武义,闫武义正看着他。

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他动早了。要是俺,就等着那边的步兵停下来再动,把咱们往他的步兵那边赶。他性子太急,这是不把俺们放在眼里。他这么一动,”金满舔了舔舌头,回头望了望东洋步兵那边,道:“反倒露出个空挡!那块肉吃不成,在这里找补点应该是可以的。”

“好!好!脑壳里面的瓤子没冻成疙瘩!”他把嘴撅着咂巴了几下,刚才还挂着秤砣一样的脸流露出一些笑意:“说到老子心窝子里啦!可惜他三十六个转轴,七十二个心眼,俺老子可不是贴门板上干瞪眼的尉迟恭!娘的,抖机灵!”

这时候一个兵踹着马肚子从下面跑上来,嚷嚷道:“爷!趁他们立足未稳,爷!让俺带些弟兄冲一个吧?”

“你就那么金贵,要骑着马上来?”金满皱了皱眉。

“嗯?”闫武义瞟了当兵的一眼,“现在?立足未稳?哪里学来的?你用哪只眼看出来人家立足未稳?”

“是的!”那个兵正想着应付金满,没顾得上仔细听闫武义说的话,摸不准闫武义是在鼓励他还是在拿捏他,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鼓了鼓劲,涨红的血管在冻得发紫的脸颊上像蛛网一样,说到:“爷,他们这么慢的往下走,指定他们心里犯着嘀咕呢!咱突然一冲,准能一把冲过去!”

“哦?说得好。”闫武义看都没看他,对身边几个人说到:“行!以前没看出来,蔡老大,真是淡看了,还是员猛将!冲过去,恁打算冲到哪里去?”

“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老蔡是想摘几个脑壳回去换赏钱咧!”

“没用。他领再多的赏也没用。老蔡那只口袋是个漏的。掷骰子、码牌九的伙计,大营外的老鸨子,哪个不知道老蔡那二两油,只要进门,不可能不见底!”

“嘿嘿······没都用这上头,没······”

那当兵的招架不住,眼见得支吾不过,动了真火,说到:“白花花的赏银放那里,老子要拿也是拼着性命的!犯了你们谁的忌,遭你们这帮鳖孙这么挤兑?!”

“是这么个理!”闫武义以玩味的神情打量着他,突然拿弯在手里的鞭子对他裆里一挑,手腕一提,那当兵的随着他的鞭子把脚都踮了起来:“这么硬?那么大口气?”他把鞭子从那家伙的裆里抽出来,扣了下当兵的脑袋。

当兵的脚跟着了地,站稳脚,长出了口气,说:“我是想要赏银。怎么,这也有错?”

闫武义拿眼角瞅了瞅他,过了个眨眼的功夫,从鼻子里轻轻发出个干脆的“嗯”,同时以一种倨傲的神态睥睨了一下这个眼睛细得成了条缝的兵,说:“这倒是个有卵子的人说的话!”说完他咧开嘴笑了,接着说到:“俺也只有一句:想拿赏银这没问题。不过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先给丢了!两腿一夹,一窝蜂往前冲哪个不会?人家兜里有些啥都不清楚,这百把号连人带马就去冲?肩膀上的七斤半都没了,要赏银有啥用?”

刚还在快速涨气的球瞬间被闫武义这根针扎了个小窟窿,泄了气。

一直在闫武义身边的那些兵有的笑出了声。

“动点脑筋!脱衣服光膀子拼命,只要有点气血的,那个不会?为几个写在纸上的赏格银子你就急着要打赤膊?!”闫武义扫了他一眼,说:“不过,今天肯定要干一下。俺原本也想吃口肥的,”他拿马鞭指了指极远处那些步兵,说到:“可是眼下这些王八出现在俺们身后,口水流成河也不能想了。”他拿鞭子在自己腿上轻敲了一下:“老子最怕他们随着咱动。他倒先动了!那就啃啃他这块骨头。”他边说边皱着鼻子,鼻子里面发出“空空”的声音,连“空”了几下,他脖颈往前一探,干脆擤了把鼻涕,把沾着清鼻涕的手用力甩了甩,手指轮着搓了几下,四下看了半天,在身上抹了抹。

闫武义掏出怀表看了一小会儿,说到:“你们看,再过个把时辰天就暗下来了。”闫武义拿手指了指那些骑兵过来的方向,“这些个狗娘养的是真拿自己当下山虎,把俺们当傻狍子了!老子偏偏要捏碎他的蛋!”

“从朝鲜一路吃到这里,把嘴吃顺了!咱不用管那些步兵。即便听到这边的动静,也赶不过来。”说着话,闫武义抬头看了看天,几片雪从天上打着旋儿落下来,漫不经心,稀稀松松。天上的彤云却滚得比之前更厚重了。他又看了看老蔡,把手搭他肩膀上,说:“俺们就一回老蔡。这次顺他回意,就敲他一把。”

“金满!”他突然高了嗓门儿,“现在是什么时间?”

“还不到申时。”金满看了看天色。

闫武义再次从怀里掏出那块用一根细金链子系着的怀表,握在手心里,弹开锁簧虚着眼睛瞧了一会儿,嘬着嘴巴蠕动着。

“下午两点不到三刻。”声音就像从他嘬着的牙花子里溜出来的一样。话音快速消融在空气里的时候,那张嘴又嘬了起来,蠕动了一会儿。

“咱会会他。”闫武义用干脆的口吻重道:“娘的!肥的吃不上了,只好随便吃一口了!”

“走!下去!”他喊了声,自顾自迈开步子就往坡下走了去。

闫武义下到洼地,走到自己的马旁边,吩咐人去把带来的两个当向导的当地人找来;在大队东洋人开进的方向派了两个机灵点的兵做监视哨,自己披上大氅,一扳鞍子,上了马。

这时跟着他的几个兵也下来了,各自牵着马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