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部 关山尘烟
第一章
北洋大臣节署。花厅外的庑廊下,一个身着一袭旧棉袍,身材颀长,甚至称得上雄伟的老者一边甩着手,躲在胡子下的两片嘴唇碎碎的唱念,一边颠着碎步来回溜达。
侯在一旁的仆人们低头垂手,并不被老头的意兴沾染。
只有仔细听,且熟悉《诗》的人,才能从偶尔飘进耳朵,零碎的句子,诸如“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之类,猜出老人唱念低吟的正是《山有扶苏》。
廊子下一个粗嘎的男声笑道:“《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这个“乱”,指的是末章的钟鼓之声。)女儿情思,何出相公之口!”
“嗤······”老人脚步一停,头一抬,一双曾经肯定秀气漂亮的眼睛循声望去:“哎!晦若!”他冲着侍仆作色道:“翰林公来了何不早言?”没等侍仆张口,他转脸一笑:“晦若,你看看我这姑爷女儿!一个倔,一个痴!活宝一对,倒是般配!这桩婚不像是我老李择婿,却更像是命数使然!贼······!”
李鸿章差点用合肥土话说了句脏话,不过他马上就刹住了。
“不怨他们。是在下要他们不要做声的。蒉斋(张佩纶)不肯折腰自在意料之中。然不是这般人物,又无潘安相貌,怕也入不得女公子(指鞠耦)的眼,又何以能触相公雅兴?”庑廊下一个方脸浓眉,唇髭厚重,唇形长得像庙里金刚的男子看看天,把手伸了出来:“人皆谓相公治《诗》,能引人入胜。正值天雪,相公吟咏于廊上,仆聆听于阶下,一吟一听,隐约可以攀附魏晋。”
“啊!哈哈!”老者仰天大笑,笑得不羁洒脱。他停了脚步,扶栏坐了下来,一只手在腿上“啪”的一拍,叹了口气:“要她回去让丰润给高阳(李鸿藻)写信,或能为自己缓颊。她怎么说?唉!说不得!她说丰润必不会写,她也觉得没写的必要。问她缘由,她说如果高阳能出力为丰润缓颊,不写信他也会帮;如果高阳无心,写了也白写。养她廿余年,句句话都把我顶得!嗨!我倒成了个不晓事的老糊涂!”
“慈心操碎,奈何儿女自有主张!”于式枚也笑起来,“然则在下以为女公子所言甚是,蒉斋福分不浅!性自有常,女公子与蒉斋,犹一口酒一箸脍,滋味尽在其中耳!”
“哦?!”老者把手反着往身边的柱子上轻轻一扣,手指在柱上弹了几下,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笑了。“快进屋!快进屋!”李鸿章在廊子上稍一倾身,手冲于式枚划拉了几下,“屋里暖和。”
男子一提衣襟,拾阶而上,嘴里却吟道:“唉!荒村雨露,慎勿迟眠;野店风霜,何妨晏起······”
“啊呀!晦若!少年肤浅旧作,岂劳翰林公记诵!”李鸿章愣了一下,两颊有些微红的脸上因不经意间突然听到后辈朗诵出自己少年时的旧作而漾起不自禁的得意又带着天真的笑。连脸上因年龄而生出的褐斑也变得光彩起来。
仆人打起大尼夹板门帘,一股夹着些许松香的暖气扑面而至。两人前后脚进了屋,李鸿章坐到了一张猩红色缎面的长沙发上,一条腿便跷到了另一条腿上。一个仆人递来热毛巾,李鸿章抓着在脸上捂了捂,然后把手擦揉了两把,便将毛巾掷还在下人托着的托盘里。另一个仆人将一支装好了烟的烟杆递了过来,他摇了摇手。那人捧着烟杆就退到了后面。仆人早把茶端了上来,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李鸿章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人飞快地把沙发、矮几周围环视了一遍,手只在空中往回微微一招,这些刚才还浸漫在屋子每个角落无声无息的人,现在又如同从沙滩上缩回去的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啊!老张!”仆人头刚要带关门时,李鸿章叫住了他:“吩咐厨房,于大人今晚在这里留饭。要厨房仔细些!”
于式枚刚要落到一张磨盘椅子(圈椅类的沙发,那时候叫“磨盘椅”)上去的屁股又抬了起来,正要说什么,还没开口,便被李鸿章一个下压的手势拦了下来,悻悻的把屁股放回到椅子上。
“嗻!”那人应了一声,从外面带关了门,去了。
“公自长安(即北京,旧时公卿以长安代指京师)还,权作接风。”几十年和洋人打交道,李鸿章沾上了不少洋人习气。洋人私下放肆的坐姿他试过后觉得很舒适,沙发也远比那些硬木椅子舒坦许多。时间久了只要不是顶戴袍褂在身,或者提笔伏案,他在私下很少端坐那些出头或者不出头的硬木椅子上。他更乐于享受这类坐姿带来的松快感,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与他亲近的人也习惯了。李鸿章招呼于式枚坐下,自己屁股落到沙发上时,身子就自然而然的倚着沙发扶手,一只手臂撑在软枕上,把两只脚叠放着,把袍襟搭到腿上,理了理,舒展在沙发上。只是那张原本为两人宽坐而设计的沙发在他的身体下,倒有了些小庙坐个大菩萨的味道。李鸿章把自己弄得舒适了:“天气冷,恰好要厨房煨了一方羯羊肉,”他露出一脸弥勒笑,手指在腿上弹了两下,“我知道,我知道,这样的俗物不足以勾留翰林公。不过前两天江南送来些水芹、冬笋和腌好的青鱼。知道你的习惯(于式枚是翰林出身,在天津督署有自己个人的小厨房,平时自矜身份,不跟李鸿章的幕僚同食。),今晚只公与我二人,”鸿章手指比划了一下,“开一坛春上兑的老酒。一人斟酌何如二人对饮,翰林公以为如何?”
日本人把军队登陆朝鲜,意味着李鸿章多年来的折冲樽俎彻底失败。慈圣撤帘归政,皇帝在翁师傅的影响下对他屡报以颜色,御史如街犬嗅到了屎臭一般,发狂似的对他吠吠不休。尤其开战后战事又非预期,朝野一片哗然之后,他成了众矢之的。丁汝昌戴罪,先斩卫汝贵,叶志超判斩监候······老头子的日子很不好过。谁说不是呢!李鸿章眼下正像个在堆得满满当当却没绑扎结实的大车下扛顶着的车夫,倒霉的还是下坡路。而他又太老。脚下越来越收不住,越来越趔趄。这次皇帝严旨斥驱张佩纶,透着的却是打狗给主人看的意思。张佩纶夫妇迁出督署后,李鸿章内心更是在无力的凄苦中又添出亲离的孤独。于式枚一直都在他左右,是能感受到这些的。
“好吧,东翁(私下狎昵戏称)盛情,不宜峻拒。额~”他笑应道:“在下就勉为其难一回?”
“哈哈哈······”
两人聊了些闲天,天刚刚断黑,仆人们拎着食盒唱了个诺,进来在饭桌周围上了灯,在桌子上布好了菜,把装在锡壶里的酒放在了灌满热水的烫碗里。
两人上桌坐定,于式枚扫了眼桌上的菜肴,羊肉一看就不是北方的做法,而是切成的骰子块,红里透着亮;一段糟溜青鱼;一碟熏干炒水芹,一大碗青绿脆白的雪里蕻冬笋汤再加一盘盐水煮的花生、毛豆和一小碟酸藠头。
仆人往两人面前的无脚西式圆肚儿水晶酒杯里斟了些温度正合适,琥珀色的老黄酒。
“来来,都是些家乡寻常之物。”
“哎呀!东翁这几样,易让人起莼鲈之思啊!”
“喜欢便好,只不要做张季鹰,”李鸿章微笑着,“不能使我再失一翰林。来来,起筷。”
李鸿章这种时候笑起来总是很动人,很让人觉得亲切。尤其是下属,遇到他流露出的笑意时,会油然生发出一种被长辈而非上司所关注,被爱护的情愫。
“吴长庆手下那个书办如何?”李鸿章吃了几口菜,把筷子放下抹了抹嘴角,慢条斯理的发问到。
于式枚先是没反应过来李鸿章所指,继而一哂:“东翁指的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张謇?”
李鸿章以一种怪里怪气的样子斜瞟了于式枚一眼,露出些调皮的笑来。他早就知道,张謇鼓动对日开战最力,也是对他攻讦最活跃的人物。张状元的许多议论陆陆续续也传到他耳朵里,倘若一般的书生见识,他李鸿章这点度量还是有的,倒不见怪。可是这个家伙是从他淮军系统里出来的,全无情面不说,在朝鲜呆了那么些日子,何以如此不晓事?李鸿章心里对这个状元是很有些不屑的。
“唉!”于式枚从容把筷子搁到筷枕上,抹了抹唇髭,“驿书驰报儿单于,直用毛锥惊杀汝(陆游诗。)。诗人大言罢了。”
“哈!到底是翰林公!”李鸿章啜饮着汤,轻笑了一声,把一小片冬笋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这好像是陆游《醉中作行草数纸》里的两句,《剑南诗稿》这类从来不在他李鸿章的兴趣范围,原诗他也记不全,只是依稀有些个印象。于式枚用这两句诗戏谑张謇是他没想到的。不过贴切!他一手扶着碗,一只手拿着勺子在汤里轻轻拨划,眉毛轻微一抬,自顾自皮笑肉不笑的说到:“比之一扫净尽简捷省力多了。只不知是条帚扫还是扫帚扫(张魏公浚欲“一扫金人净尽”,郭奕就讲:用条帚扫,抑用扫帚扫?)。”
“壮则壮矣,只是阅历未深。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于式枚稍稍停了一停,作为前辈,他能理解张謇对功名的欲望,然而也极讨厌他在国家戎事上的孟浪轻浮。于是笑了笑,补了一句:“在下偏见,以为功名之念,远甚于君国之思。过矣!”
李鸿章放下筷子,背往椅子上一靠,摸了摸胡髭。于式枚这句话说得很重,他知道晦若对一般人是绝不肯如此袒露的。李鸿章心里得到一丝安慰,他心里也认可这个评价。他打量了一下于式枚,见他很坦然的小口喝着酒,“啊!难怪翁师傅那么高兴!收这么个高足,嘿嘿,可谓又添活水了。”李鸿章哈哈一笑,放下小勺子,看着于式枚说到:“我虽也有些陆务观的习气,却始终不敢以个人之念凌君国之上。”
于式枚放下杯子,有些错愕的对看着他。
“我不过是好誉儿,总想替儿孙辈垫脚铺道罢了,”李鸿章一扬眉,那张作为军事统帅显得保养过度,明显更适合北洋大臣的红脸颊上现出个小孩恶作剧后得意的诡笑,“不过,我是不会留下《示儿》那样的鬼话一博令名的。”
“嘿!”于式枚也笑了。老头这是在自嘲前阵子欲以李经方为平壤主帅的那件事。
他知道这是李鸿章回想起当时倘无张佩纶坚沮,李经方连带他自己,现在必是一身鸡毛鸭血。可张佩纶又因为坚沮此事,成了他自己被严旨逐出直督节署的导火索。
“公私泾渭分明,作为攻讦之言就容易。愚以为,大言无私,作伪也;只有私而无公,小人也。选帅之事,伯行想必冷静下来后自然会有检讨。东翁舐犊兼之手足情深(李经方生父是李鸿章六弟李昭庆。李经方过继给了李鸿章。所以于式枚有此一说。),人之常情也。公未曾失衡,何必挂怀?”于式枚笑道:“那一边是无稼轩胸襟而欲学稼轩之豪,犹东施之效捧心。所谓何当见天子,划地取关西也。(齐吴均《剑诗》:何当见天子,划地取关西。高祖谓之:天子已见,关西安在?均默然无答。)”
“倘使之秉国,以致君尧舜、比肩稷契责望之,或又要贻千古名士之恨了。不必见诸行事,亦是渠辈大幸。以后兴许还能博得后世抚几而叹呢!”李鸿章放下筷子笑着摇了摇手,“丰润是个宁折不弯的性格,马尾之辱为平又让他添新耻,还是因为我李家。唉!我心里难安呀!”
于式枚一只手撑在膝上,一只手缓缓抚弄着唇髭,没有说话。直到李鸿章的眼睛再次关照到他时,他才放下手,捡起筷子夹了一箸菜却没往嘴里送,而是放在菜碟里,把筷子不急不徐搁稳当了,才略一拧身,对李鸿章说道:“在下不这么看。在下以为,丰润此次受逐,绝不同于马尾。若以仕途而言,固然颜面尽失。长久看或许额手称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鸿章在听于式枚说话的时候夹了一箸菜,听他说完,自己也把菜放到菜碟里,没急着吃。他说到:“唉!第一次觉得精力不济。我老了。为其抱屈,不只是因为他是我老李的女婿,却也是如今国家见事清晰,不以个人宠辱为忧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我是为朝廷可惜一个人才啊!”
“丰润勇于任事,不避责任。性格又孤高清直,”于式枚一只手的手指顺着酒杯沿口轻轻画着圈,“获罪马尾之由,无须在下赘言,东翁早已烛照。以眼下的朝局,愚以为他离得远了兴许才好,此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本已是西边那位的弃子,对他而言,宦海岂不越发凶险?”
“欸!只怕无所取材耳!”李鸿章大笑。他把杯里的酒又轻轻一口喝了,仆人再要添时,他手一摆,拦住了。李鸿章起身又坐回到那张维多利亚式的长沙发上,仆人给递上漱口水、热毛巾,等他料理干净了,一个仆人把装好了烟的烟杆递到他手里,跪在地上用洋火给点上了。
“晦若。”李鸿章的嘴在烟嘴上吧嗒了两下,“这场仗打到现在,长安朝议如何?”
于式枚没急着回话,端着碗盏喝完把汤喝完了,接过仆人递上的毛巾在嘴上轻轻捂了捂,又往两边抹了抹,仍然在他吃饭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漱了漱口,一低头,吐到仆人端着的水盥里,说到:“从前亢声言战的,如今隐约气虚;言和又不敢。只一样,无论和战,打算把相公置于火上烤,”于式枚看了眼李鸿章,“这倒是一致的。”
“嗤!”李鸿章手指抚弄着翡翠烟嘴,又放回嘴里。他看了会儿于式枚,那双显得秀美的眼睛里闪现出一星寒光,他冷笑道:“他娘的!”
“所以愚意以为······”在对日态度方面,于式枚与张佩纶一样,两个人都是从国家战略的层面考虑,同时对李鸿章本人抱有极大的期望,所以坚决主战。但是二人对政局中的暗流、李鸿章的处境和他本人的性格、一直被人称作“李鸿章的淮军”的实际组成状况和权力结构,认识都不深刻。
李鸿章把烟杆从嘴边拿开,旁边的仆人马上两只手接了过去。“自入老师帷幕,战场、官场,我老李也打了四十年的滚了。”李鸿章站起身,截住了于式枚的话头,说:“发逆军兴,倘无肃顺大胆启用胡林翼和我老师这样的汉臣,又得慈圣和恭邸一以继之,摒满汉之防,何来中兴?自任苏抚以后屡邀慈圣圣眷,厕身高位······有些事,为臣者不能言,也不敢言······”他捋着自己并不丰茂,已经白多黑少了的胡髭,沉默了一会儿,“相争无非角力。晦若,说句杀头的话,今上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而图一逞;慈圣长于内政,于外事实多隔膜,以为日本不过蕞尔,狃于亲情又任其一逞。这就像大家伙儿花一二十年好容易糊了个纸屋子,偏有不晓事的少东家要伸出手指去捅上一捅,老太太不拦着还由他!我虽有心,终不过一器。十余年购洋械,师洋技,外人以为擘画在我,定峰、画格却早由人定。我不过捉刀添笔之辈,岂有力哉!日本虽小,却是举国同心。我名为节帅,实不过一凑合的盟主罢了。无论如何,为长平之廉颇尚且时存忧惧,岂敢效赵括轻于一掷?翰林公在我这里已非一日,这一摊子是个什么底,还没一点数吗?”
“倘先动手,何至于今日如此被动!”
“哈哈······两位翰林公真声气相通也!”李鸿章大笑,“蒉斋为了你说的这个早动手,壬午变后就连上两个折子,更屡屡催我先征日本呢!他脑壳里面把那个`亚洲第一’换成了`亚洲无敌’呢!”
“哎!讲起来,丰润当年也算远虑吧!雄心壮胆,我不能及。”于式枚看过当年张佩纶《请密定东征之策折》的抄本,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雄心壮胆!哈!说的也是。有些方面蒉斋的确洞若观火,言事高屋建瓴。只是久在朝中,未尝巡方守土,经理实务。不知檐下之苦,事之不易。自叹儒官拜将官,谈兵容易用兵难。正此谓也!”李鸿章瞟了眼于式枚,他见识的书生多了,于式枚话一说完,他当然就知道了于式枚的心思。李鸿章脸上露出些夹杂了几分轻蔑的狡黠,“所以当年左相说他胆大而不知兵,尚需指引嘛!诚金玉之言也!”
李鸿章在发关于张佩纶的感慨,却在于式枚心里泛起一圈涟漪。于式枚沉着脸听他把话说完,没作声。
过了那么一会儿,于式枚站起身,整了整身上,冲李鸿章作了个长揖,正容道:“在下谨受教。”
李鸿章脑袋一歪,看着他,脸上一派仿佛从未起过变化的春风和煦:“翰林公客气了。自从随我老师剿逆,蒙他老人家看得起,安庆分兵以来,多年宦海,两杯酒后触而有感罢了。啊!对了,晦若,此次去长安,见了恭邸吗?恭邸如何?”
“嘿!东翁还记得易枢之后宝佩蘅(宝鋆)那首诗么?邯郸一枕笑匆匆······”
“哦!好记性!”
恭邸心里的那些疙瘩,以李鸿章和他多年的交道,并不是没数。可是中枢那么多王公,有见识又还敢于任事的,那就寥若星辰了。他知道甲申易枢对恭王打击是极大的。可是眼下他多希望这位王爷能出山,在他身后撑他一把。那其实不是撑他李少荃,而是撑他大清的江山啊!但当于式枚开口念出宝鋆当年写的诗的第一句时,他还是免不了心里一沉,嗨!一种全然无助的悲凉拍在他心头。到底是过不去(光绪十年四月,慈禧发动易枢。史称“甲申易枢”李鸿章说的“过不去”,指的就是这件事。)!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一家人尚如此芥蒂,这天下是谁家的?近支尚且如此,真有解钮之象!莫非真要应了赵惠甫(赵烈文。曾国藩心腹,同治六年在与曾的一次畅谈中,曾预言清王朝五十年内会当亡。)的谶语吗!他一侧脸颊的肌肉在暗影里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
李鸿章坐回到他喜欢的那张沙发,在跟前的矮桌上拿起个西式烟斗,掀开另一个盒子,在里面里抓了一撮烟丝在手里缓缓揉成了个球,填到烟斗里,又抓了一撮松松的盖在上面,拿拇指压了压,衔在嘴角,用洋火边点边吸,直到从斗里腾出一团浓郁的,蓝白色的烟雾。空气里很快弥漫出一股甜丝丝的烟味。
“同治元年,我老师荐我为苏抚到如今,”他也没看于式枚,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也算是仕途顺遂了。别无其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没当过一回主考。”于式枚直觉李鸿章在看他。他望向李鸿章,却发现那老头正对着他自己的前上方吐着烟雾。他不知道像李鸿章这样几十年只对实务、实权感兴趣的人物怎么会一下子羡慕起主考这样的差事。他脑子转了两转,一时把握不准,只好敷衍道:“东翁国之柱石,何由羡慕一区区学差!说笑了。”
“只好我来收拾这些坛坛罐罐了。”李鸿章衔着烟斗侧脸看了看他,把烟斗取回在手里,摆了摆手,拿拇指在烟丝上虚按了按,自叹道:“怕只怕没人会为我说句公道话!”
于式枚心里像是被人冷不丁弹了那么一下。他一下就明白了李鸿章说的话的意思。隐在背着光的沙发里,藏身在那件旧棉袍底下的躯体里的内容仿佛随着忽忽飘游的淡蓝色烟雾消散了。不知怎么的,于式枚第一次对这个性格骄傲,人又精明,让人嫉又使人羡了几十年的老头生出一丝怜悯,而与此同时,又仿佛看到这场战事的前景······他手一紧,心里打了个颤。他想安慰一下眼前这个老人,但寻常的空话还不如不说。于式枚沉默了那么一小会儿,说:“在下曾听得尊师教案(指天津教案)尝叹’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李鸿章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在下冒昧,愿试言之。”于式枚说道:“愚以为,’内疚神明’固为君子有德。然公久历官场,清议为祸不需多言而想必明察。公举动牵系国家,’外惭清议’大可不必且不应该。公内既不疚神明,外何来惭愧?相公不察,而为浮议挂怀,岂不为天下笑?”
李鸿章也稍许沉默了一下,然后一笑:“翰林公指心之言如牛黄。苦是苦点,吾知是不易良药也!将死不忘掸尘(范文程见洪承畴,梁上尘落承畴的衣服上,洪承畴小心拂拭。范文程便回奏太宗:洪承畴不会自杀。承畴对敝袍尚且珍惜,况其身焉?),真正是昏聩老朽了。”
天津城。派水草堂。
都入了冬了,张佩纶背在身后的手仍然拿着把团扇。素绢扇面上几笔浓淡相映的兰草写得淡雅恣意。他昂着头,眼睛盯着屋中正前“兰骈馆”三个字的素榜——朝采同本芝,夕掇骈蕙兰。取嵇含《伉俪》之句——那是光绪十六年十月十九,他和鞠耦新婚时老丈人李鸿章的手笔。搬出总督节署的时候,他们夫妇把它也带了出来。不过他的思绪只在这几个字上稍停了片刻——《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我二人其庶几乎?——便随着性儿高高低低,没个准头的飘摇而出,飞得远去了。
他心里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纸片,飞升跌宕。
赐环(放逐之臣,遇赦召还谓之“赐环”。)后前途无着时,他先是被延为直督衙门西席,接着被招赘为婿,成了直督衙门的娇客。墙外风言风语那没有办法,只能由他。墙内娇妻可人,诗酒风月,日子舒适,只不如意。
不说张李两家是世交,李鸿章和他也是多年交情,张佩纶谪戍之前也是一中一外,官场默契。
李鸿章对他,师友尊长集于一身。从革职发往张家口戍所,这些年李鸿章对他,视之为国士,可谓关怀备至。
入住直督衙门后,军国大事不但不让他回避,反而多与之相商。然则对张佩纶倾囊而出的意见和建议,李鸿章又不太听从。两个人总尿不到一个壶里。这让张佩纶再次感到力无处使。有时候两人较起真来,李鸿章一时兴起说的刻薄话还让他倍感挫折,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心灵由此常常在低檐之下的屈抑不伸中备受煎熬。这是张佩纶揉在甜蜜生活里,一屡潜藏心底却会在他不经意时翻涌而出的苦。
“小李届不惑尚且如此轻浮无自知,真为一叹!生父尚且不以能战名,何况他?前敌的将领有哪个是他药囊中物,要紧时能听他的命令?”他心里感叹,“妄想前敌为帅!贪绝顶风光而不知足临深渊,如此不知深浅,岂不误国,误师相,害自己!”
黄海战后,据说丁汝昌舰队损失严重且难修整,连逡巡威海、旅顺之间都已力不从心。平壤溃了师,鸭绿江防如同虚设,东洋人在花园口上陆,使野战之师不能及时回援,金旅瞬间陷落,天津、北京一时竟都不知所措了。
处理壬午兵变的时候,他就写信给李鸿章,劝他不要依违和战之间,而是下定与日本一战的决心。他认为日本野心勃勃然然毕竟是蕞尔小邦,国力有限。与其视其坐大成祸,不如早图。他能猜出几分李鸿章的想法,但又不在局中,给李鸿章写过几回信,李鸿章依然是支吾两可的态度······
马江之战时的阴云重新在飘荡到他心头。可那时候自己徒有虚名,即使以身蹈火,徒叹既无事权,又没有如臂使指的力量可供一搏啊!
“淮自湘出”,都这么说。淮军自成军之后一直追求西法洋械,光看样子就是青出于蓝。其内在却没有湘军那股精神。湘军临战能团结,战守应援,主帅能如臂使指。而淮军各不相能。张佩纶心里知道,这既是初建时各有山头之故,也跟李鸿章长期不使诸将和睦,视“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为得意的驭下之道,平衡之术有极大的关系。
“唉!”对朝廷,对这场仗,对这个对他呵护备至却倔强,师心自用的老丈人,他心里叹了无数回气。
日本人打到鸭绿江,关外诸将互不相属之时,电请天津派长公子李经方总握前敌,张佩纶看透了淮军这一盘散沙的本质,他不避忌讳,竭力相争,力劝李鸿章不能有此任命。
“吾固知非太尉不可!”李鸿章当时就动了气。
扇子握他手里,在背上轻轻拍了两拍,“······仆之思归,如痿不忘起,盲不忘视也,势不可耳······”一句韩王信答刘邦书里的句子突然冒冒失失从记忆深处跌了出来。是啊!“势不可耳!”韩王信打的好比方!他心里“哈”了一声,不禁自哂了一下。
夫人李鞠耦安静的走进来,绕过屋里堆着的箱笼箧匣,不动声色的站在他身边,顺着张佩纶的眼光看着有一会儿了。她有一双和她父亲极为相似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在她父亲脸上,更像是经过长久政治生活和权术斗争进化出来的一种掩藏锋芒的精巧伪装,只有在菊耦脸上,这双眼睛才算得是完全为了表现温婉、端庄、柔美和聪慧的造物本意。
“张魏公手笔不过纯熟馆阁,不足赏玩。太尉仍凝视无旁骛,其心必不在此,何处?”菊耦含着一抹笑意看了看她丈夫,提醒他自己的到来。(李鸿章曾用淮西选帅时张浚讥刺岳飞“吾固知非太尉不可”的原话讥诮张佩纶。所以鞠耦用张浚谑言李鸿章。)
父亲作出招佩纶为婿的决定时,张佩纶早已不是当年名动京师的那个清流领袖,而是刚被赐环,仕途晦暗的黜员。一开始鞠耦对父亲把她嫁给一个丧过两次妻,且比她大出许多,经历了两次丧妻的鳏夫续弦掠过一丝诧异,却并没有像她妈妈那样恨声反对。作为父亲极为珍爱的掌上明珠,倒不全是为了顺从父亲的意志。之前她听父亲提起这个与李家有世交的男人不止一回,那时候张佩纶以京师清流的“青牛角”名扬天下。鞠耦在心里对他不觉得陌生。丰润因马尾战败时,她还写诗为这位黜员鸣屈。
在成婚之前,鞠耦也见过张佩纶的。只是张佩纶不知道。
马江之后,这个男人谪戍去张家口的途中,她父亲请他在节署吃饭。鞠耦一听“张佩纶”这三个字——要知道,能被父亲经常提及,有时候气得骂“贼娘”的,断然不是俗物——按捺不住好奇,便冒险躲在屏风后,屏息从那缝隙里窥视着父亲和这个男人,她仔细打量着他,揣摩这个人。
那天阴沉沉的。
当间天上突然打了个炸雷,她差点先叫出声来。这个男人却在雷声刚去时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杯往桌面上一顿,把唇髭很潇洒的轻轻一抹,叹到:“雷雨英雄坐,杯来酒一升。”全无罪员丧魂落魄的意味。那一下她隐约觉得自己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而从这次以后,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埋下了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和同情。
从来英雄多屈抑。婚后几年下来,她对丈夫越发由爱生出许多怜来。
“啊······啊······!”张佩纶怔了怔,才留意到夫人在他身边。他回过神来,手指在胡髭上飞快的抹了一下,大笑:“嘿!(张)浚心胸狭隘,岂肯相爱于飞?合肥师对我,胜之远矣。贱子(张佩纶在马江战败后常自称‘贱子’,取杜甫‘贱子因阵败’句意)际遇,又强武穆多矣!”
“唉!世兄与家大人,”李菊耦看了看她丈夫,道:“不在则相惜,见则相争。何也?”
“哦?!什么?”张佩纶这才回过神来。
“哦!嗨!”他脚在地上一跺,一笑,“世妹不知佩纶曾是台宪之臣么?”
“这与兄曾为御史何干?”
“哎!”张佩纶脸上闪过一丝诡谲,扇子在胸前扑了几下,敛容道:“岂不闻’台宪直如狗,吠人不肯走’么?”
菊耦一愣,接着“噗嗤”一下,一手就近搭在一张椅背上,弓着腰一手捂着肚子,笑得梨花乱颤。
“这是哪个编的!”菊耦笑过了一阵,喘着气,一脸桃红看着她丈夫,道:“都中口舌真辣啊!”
“非都中口舌也,佩纶自题,博夫人一笑尔。”张佩纶慢条斯理道:“吾固知属狗,却未知合肥师何故。”
菊耦急促吸了两口气,只伸手对张佩纶一指,马上又捂在腰上,搭着椅背再次大笑起来。
菊耦缓过口气来,但脸上酡红未去:“师兄以自污之计把我家大人也趴在了地上,听说左侯曾把世兄比作子房,想来是真的!”说完又“咯咯”笑起来。
张佩纶一脸得意,眼里却满是温柔,道:“你看,在下不就是被御史给咬的么!”
“哎!只委屈全给你吃了。”菊耦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眼里带着怜惋的望向她丈夫,走了过去,依偎着男人的肩头,袖子里的手轻拽着她丈夫的袖口,叹了口气:“要不是世兄力沮,李家今日不知生出多少变故,多负许多骂名。大人他······”
躲在张佩纶胡髭下的嘴角不为人注意的抽搐了一下,那颗清狷而饱受不平折磨的心瞬间被溶化,变得柔软。“哈哈”张佩纶一笑,一手抚着鞠耦的背,一手拿扇子给她轻轻扇了两扇。他知道,鞠耦是怪她父亲没有约束李经方(注:日军大部队登陆朝鲜后,清军援军聚师平壤,而将领各不相属。于是有人提出由李经方充任统帅。李经方跃跃欲试,李鸿章也有这想法,为张佩纶劝阻。李鸿章一开始也误解了张佩纶,冷静下来后最终接受了张佩纶的建议。李经方盛怒之下先是追砍张佩纶,后又由对张佩纶有私怨的盛宣怀买通御史端良上弹章告黜员张佩纶干涉公事,张佩纶因此被下旨严斥,不许他留住直隶总督衙门,驱逐回籍。李鸿章密折上奏,为张说情,反被光绪帝朱批申斥。后来张佩纶与妻子李经璹迁住金陵。)。
“怜子切切,也说不得!这正是师相可爱之处。只是······”张佩纶笑着摇了摇头,没把话说下去。
“世兄刚才,”鞠耦敏锐的感受到丈夫的情绪变化,她嘴巴一噘,便掩住了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没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仿佛在棋枰上信手捡了一星落下一子,“心思既不恋栈,又绝不在张魏公处,何往?”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足未尝跨门槛,风正欲带我心出窗外,飞九天之上,去万里之外,作逍遥游,”张佩纶被菊耦的敏慧弄得人都明媚了,他把手上的团扇一压一挑一扬,哈哈一笑,带着些逗弄的意味:“便被世妹拽了回来!活了几十年,才知道自己是属风筝的!”
“哦!”鞠耦婉转一笑,迎视着丈夫:“既然飞那么高,必有见遇。”
“飘飘荡荡。谪居漠南时,见鹰隼搏兔。”他把扇子轻摇了摇,用温存的眼神瞥了鞠耦一眼,既像在对着个可人意的孩子,又像自言自语道:“卿以为如何?”
鞠耦眼里滑过一丝狡黠,两个手指一搅,抿嘴一笑:“哎呀!鹰固高飞远眺,一览无遗,然此一击必未能中!”
“哦?卿何以知不中?”张佩纶很诧异,手里的扇子只扑了两下便按在了胸脯子上。
他偶尔会在不经意间——尤其是赌棋或对酌到有些微醺的时候——会在这个比他小了十七岁,眉目清秀的女子眼里撞上这样一丝狡黠。不常见,出现的时候只那么一闪。仿佛“在灯火阑珊处”,仔细瞧时偏又没了踪影痕迹;是不经意时看到一泓清水之中未知所起,把月影漾皱的一泛微波,一刹那间又恢复如常。这个时候鞠耦总是能轻描淡写的说出些让他既诧异又中节,颇有玩味的话,就像一个天赋的写意好手,只寥寥几笔,便得神韵。他非常喜欢,进而爱,更确切点说是对这种偶尔闪现,瞬间即逝的灵光痴迷。再之后便在心底产生一种对吹弹可破的由衷怜惜。和鞠耦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暂时真正忘却仕途挫逆和寄人篱下在给他孤傲的心灵造成的伤害,如春风拂身,煦日迎面。
佩纶瞥了瞥鞠耦,掩不住眼神里显现的赞赏和温情。
鞠耦像只炫耀着捕到猎物的不掩得意的猫,冲张佩纶俏然一笑,正了正衣襟,面容端庄的对她丈夫作势福了一福,道:“金才子曾谓古之英雄,知可为则为之,知不可为则飘然而去。相公谪戍漠南见此情景,如今又是舟逆而水急,岂不正是不中之鹰隼,要高飞远引,深自灭迹吗?”
张佩纶忽的感觉被鞠耦揪得一酸,忍不住在心里闷哼了一声,继之却生出一阵痛处剜过后的快感。
“哦?正经人家视《水浒》毒蛇猛兽,向来不与子弟翻看。没想到一个深闺女子把一部邪禁读得如此仔细,记忆如此清晰!”
“书何邪之有!以妹所观,邪的大多是人。难道深闺女子只该耽于女红针黼吗?吾偏要建一片天地以供自娱。”菊耦头稍一抬,抢白道:“怎么?相公这是责怪家大人家教不严,误让子弟读了邪禁么?”
鞠耦的抢白,尤其是她用“吾”自称,让张佩纶愣了一愣。
张佩纶不傲慢,但骨子里很骄傲。鞠耦心里深知自己丈夫的心性和处境,正为刚才的抢白有些后悔。却听他打了个响亮的“哈哈”,脸上泛出些油亮的谄笑,拿扇柄往斜上方捅了捅,道:“从来民不与官争,废员岂敢影射!洒家赔罪则个!”他心里那点波澜很快平复了,变换成一种松快的姿态,乜斜了鞠耦一眼,道:“宋江断言栾廷玉已死,是那黑厮诡谲心术,欺世诈言,不足信。这段公案,世妹以为如何?”
“施耐庵倘若把栾廷玉去处讲明白,”鞠耦一笑,“整篇便只是泾渭,既不与人物以他途,使文章有意想不到的峰回急转,又不能使吾辈生出对落势英雄的同情。如此落入俗套了无意趣不说,而且全文便是英雄则无一不从贼,岂不使人气沮?英雄之为英雄必有自己不屈之志,施氏稍着笔墨于栾廷玉,却不直言其下落,正是留情于真英雄,未知下落,以讥诮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他途之往何处,知与未知,死与不死,本不重要,重要处在于让有心人生出联想,正如鹰隼之为鹰隼,凡夫俗子遥望其形,岂能近睹风采?见雪泥鸿爪而终不能探其踪,似得而未得,才是高妙处!”
“嗯嗯~似得而未得,是的,似得而未得,确实!嗯嗯~哈哈~”张佩纶咀嚼着,突然高声大笑起来,扇子像蛾子般在胸脯子上扑腾几下,眼皮竟有些潮了,他停下来,一把攥住鞠耦的手:“临溪濯足,芒鞋踏雪,都不如与世妹清谈生趣。有世妹相伴,从此浪迹江湖,虽与伯鸾赁舂、元节亡命无异(伯鸾,即“举案齐眉”典故里的梁鸿,东汉初年的高士,隐居,以帮人舂米为生;元节,即张俭。他的仇人上书告他与同郡二十四人为党,于是对他“刊章讨捕”,张俭只好逃亡。张佩纶以二人比喻自己的落魄。),何妨!”
鞠耦没料到张佩纶突然这么激动,那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只由着她丈夫抓捏自己。
“哎呀!快松!拶手了!”鞠耦嗔到。从听父亲说起这个男人,到在督衙见到,偶尔的接触,直到后来成了他的妻子,鞠耦都对张佩纶有一种自己也无法说明的仰视,继之以爱,又含有对落拓英雄的同情。张佩纶看似的玩笑话让她心头只一酸,复又稍稍一震,觉得自己丈夫的才干学问、性情乃至际遇命运,竟然与苏轼有几分相似。她没再说话,只把两只眼睛流露的柔怜在张佩纶脸上拂了一遍。
张佩纶来不及收起满脸的笑,忙把扇子撂到了一旁,把菊耦按坐在一张榻上,自己签着身在鞠耦身边坐下,把鞠耦的手托着一小块羊脂般托在自己两只巴掌上,放嘴边哈着气吹了又吹,就势温柔的亲了两亲,腾出一只手,一把揽住了妻子。
鞠耦娇嗔的乜斜了他一眼,笑着把手假装要抽回去,那握着的大巴掌只稍稍一紧,她就放弃了,却把头倚在丈夫的肩上,闭上眼,轻叹了口气。
张佩纶轻抚着鞠耦的后背,接着说:“贱子早已立誓不问仕途,贿端良诒以白简,不过是班门弄斧,只堪一笑。如今此公自身不保,岂非报应不爽?哈哈”
“都是小盛这个伸头缩颈的坏蛋捣鬼!”菊耦突然坐正了身子,恨声说了句。
“非也!非也!此诚命数使然,岂奔竞小人所能改易!”张佩纶松开了揽着鞠耦的手,抓起撂在榻上的扇子,正容想说些什么,却若有所思的凝神一顿,话锋一偏,仍然笑道:“既蒙世妹见怜,何不以杯酒薄肴见赐,再佐以温言,才是入难得之佳境呢!”
她知道丈夫非常看不起盛宣怀,视之为小人。即便因其抱屈受辱,也只肯视之为命数,而不愿与这个人有任何牵扯。张佩纶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王衍“举却阿堵物”的味道。鞠耦噗嗤一笑,“世兄既有雅兴,妹又岂吝一醉!”站起身来便往门外走,到门口时她却把一只手扶着门边停了下来,回头说到:“今年真是不清静,倘在往日,间常要备碗筷以候的。今年父亲大人连重阳持螯赏菊也没能同桌。诸事悬疑,草木惊弓,使人气浮心躁。现在这样也好,竿子总算插到在了硬地上。父亲和世兄无论好坏都是个结果,小妹心里反倒安生了。兄且宽坐,妹去安排就来。”
张佩纶本想揶揄一下鞠耦,这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便如流星一逝而去。他跨出门站在庑廊下温情的看着鞠耦款款渐远的背影,斜倚扶栏坐了下来。
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像有人从铅色的天上不紧不慢撕碎再抡着手指洒下的上好南纸片。
“世兄!”鞠耦袅袅婷婷的迈着碎步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仆人。一个提着食屉,一个抱着一坛泥封口的老酒。
“你们进去排布,把酒温上。”鞠耦在张佩纶身边站住,吩咐完仆人后,和他一起看着雪有一片没一片,轻盈的往院子里落。
张佩纶看着天,袖子里的手指却不动声色的划拉着,探寻着,朝着鞠耦的袖子挪过去,等触碰到藏在袖里的手指,便将它轻而坚定的捏住,往手掌里缓缓,同样坚决的拖。
两只手在袖子里摩挲。
那只绵软小巧的手刚要摆出挣扎的架势,却马上跌落进捉它的宽厚温暖的手掌里。仿佛是一只慵懒的猫,那一下的绷紧,不过是为了舒适的躺下前伸的一个懒腰。
鞠耦的手顺从而且柔软的窝在那只大巴掌里。
“从今咫尺天都远,疲马当关首屡回。”张佩纶轻声吟了句。
“是当年世兄谪戍途中过居庸关所作?妹尚能记诵。”
“昔年旧作,人物两非。自己倒是记不全了。”
“那就不提也罢。妹拈一联,博兄一哂:千万嚣尘难绝尽,只它来时都安宁。”鞠耦看着天。
张佩纶看看天,莞尔,大笑。
鞠耦那张看着天的冻出腮红的脸成了一朵将放未放的花苞。
越来越多的雪片被抛撒,纷纷扬扬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