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古代文学教育史论(184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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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与人才选拔相关联,具现实功利性

(一)文学教育与人才选拔

对历代官方教育来说,“化民成俗”即传播以伦理道德为核心的价值观,是一种理想的根本目标,而现实的直接目的是培养政治人才,前者需要长期的努力,后者则立竿见影。历代王朝一旦建立,统治者总要下令兴学,往往目的很明确,就是培育国家所急需的各种人才,其中最核心的是政治人才。

中国传统的教育中形成了“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影印本,第2532页。的观念,求学可以作为进身之阶,这一点也给文学教育打上了功利的烙印。在以文学选士未制度化时,因个别权势者的个人爱好,已经有了凭借文学仕进的范例,如司马相如凭借《子虚赋》《上林赋》受汉武帝赏识而为郎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第3043页。。光和元年(178年)东汉灵帝刘宏甚至在洛阳创办鸿都门学,进行书法、绘画、辞赋、尺牍方面的教学。可以说这是一所专门研究文学艺术的学校。据《后汉书·蔡邕列传》:“其诸生皆敕州郡三公举用辟召,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士君子皆耻与为列焉。”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第1998页。这些诸生多出身不高,凭借书画辞赋竟然可以担任要职,挑战了以经学选士的制度,也触犯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所以鸿都门学遭到了激烈反对。

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经吏部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奏请,诏令进士科加试杂文二首。赵翼《陔余丛考》认为此为“进士试诗赋之始”赵翼:《陔余丛考》,中华书局,1963,第583页。。(此说有争议。傅璇琮先生认为杂文最初不包括诗赋,后渐为赋或诗,杂文专试诗赋已是开元、天宝之际。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第408页。)诗赋取士使文学教育与人才选拔直接关联,刺激了文学教育的发展,同时也使得文学教育笼罩上浓厚的功利色彩。唐代宗宝应二年(763年)礼部侍郎杨绾上疏论科举:

至高宗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填帖,从此积弊,浸转成俗。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况复征以孔门之道,责其君子之儒者哉。祖习既深,奔竞为务。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嚣为常谈,以向背为己任。投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代。古之贤良方正,岂有如此者乎!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第3430-3431页。

专为应试而学习诗文,导致只读诵当代的诗,只钻研几种文集,士人不读经史,偏离了儒家培养君子的根本教育目标。加上唐代科举不糊名,导致行卷之风盛行,士子纷纷投刺干谒权贵,杨绾从儒家的修身立德原则出发,目为士风颓败。但是,根据程千帆先生的研究,诗赋取士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行卷现象,事实上有助于唐代诗歌的繁荣;对古文运动也起了促成作用;至于小说更是如此——“唐代进士以传奇小说行卷,确曾对这种新兴文学样式的发展,起过相当大的促进作用,是无可怀疑的”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57-87页。

虽然科举考试自诞生之日起,就带有种种弊端,特别是明清时期的八股取士制度,向来被诟病为钳制思想之举,但是科举制对文学教育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唐代以来的诗赋取士制度,最大的贡献是促成了重视文学的传统。自达官贵人,到山野村夫,无不视写诗撰文为正业。“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杜佑:《通典》卷十五《选举三》,王文锦点校,中华书局,1988,第358页。,文学教育从童蒙就开始,这无疑在整个社会范围内营造了文学创作、传播和教育的良好氛围。文学创作成为整个社会认可的高雅行为,文学也由此成为士大夫阶层日常交际的重要凭借。因科举制度而造成较为普遍的文学教育,使底层士人不但可以得到改变命运的机会,也获得了进入士大夫阶层的社交手段。而文学教育的发达,又使下层百姓也有看戏听曲的机会,文学的社会教育借此得以开展。这样,在社会各阶层的文学接受中,文学的认知、交际、审美、娱乐等方面的功能都得以呈现。

(二)批判与反动

文学取士的人才选拔制度自诞生之日起,批评的声音就如影随形,伴随在这一制度由发展到衰落的整个历程中。

唐代刘峣上书称:“国家以礼部为考秀之门,考文章于甲乙,故天下响应,驱驰于才艺,不务于德行。”杜佑:《通典》卷一七《选举五》,王文锦点校,中华书局,1988,第406页。赵匡《举选议》称:“进士者时共贵之,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不唯无益于用,实亦防其正习;不唯挠其淳和,实又长其佻思。”杜佑:《通典》卷一七《选举五》,王文锦点校,中华书局,1988,第419页。

南宋赵汝愚奏称:“中兴以来,建太学于行都,行贡举于诸郡,然奔兢之风胜,而忠信之俗微。亦惟荣辱升沉,不由学校,德行道艺,取决糊名,工雕篆之文,无进修之志。视庠序如传舍,目师儒如路人。季考月书,尽成文具。”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第3671页。

明代将成化年间形成的八股文固定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文体。随着科举考试制度日益僵化,流弊日深,引发了更猛烈的抨击。

王世贞《与陈户部晦伯书》称:“甫离龀即从事学官,顾其所习,仅科举章程之业,一旦取甲第,遂厌弃其事。至鸣玉登金、据木天藜火之地者,叩之,自一、二经史外,不复知有何书,所载为何物,语令人愦愦气塞。”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载纪昀等编纂《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二八一册)》,北京出版社,2012,第127页。

明末清初,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都对八股取士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如顾炎武抨击“八股之害,等于焚书”顾炎武:《日知录全校本》,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946页。。他描述当时的情形:士人从幼时起便只知道诵读几十篇时文,略加改变拿来考取功名,对于儒家经典以及先儒注疏、前代的史书,则完全不读。他认为这种取士制度败坏了人才,导致士人、官吏、兵将都不能称职,无法抵御内贼外侮。由此他提出:“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同上书,第967页。颜元也持类似的观点,抨击“八股行而天下无学术”“八股之害,甚于焚坑”颜元:《颜元集》,中华书局,1987,第691页。

可以说,清末对八股文以及科举制度猛烈批判,最终废科举兴新式学堂,是这一传统的延续和最后爆发。分析上述言论,批评的焦点有二:

一是专注于科举,舍本逐末,有害于儒家之道的推行。这些理论大多站在维护儒学的立场上,认为专心于诗赋,无助于德行器识。士人重视举业则只顾记诵考试所需的一两部经书,甚至只钻研应试范本,儒家的经典无人肯读,导致传统的“大学之道”失落,教育的功利化导致明人伦修德行的根本目标被忽视。衡量“才艺”与“德行”,本来应该以后者为重,而这种考试却实际造成了士人重艺轻德的风气。

二是无益于实际。传统的官学长期以来以经学为主,专科教育(如律学、算学、医学等)为辅,本就有不切实际之处。科举中的文学取士,又加重了这一倾向。仅就“艺”的层面讲,在诗赋八股方面有才能,是否就意味着有治国安邦之才,这是要打个问号的。科举制度的直接目的是选拔人才。而这种考试方式,导致所考的内容和未来从事的工作相距很远。故此,顾炎武认为这种制度导致国家没有可用之才,主张士人应该把时间花在“经史”和“当世之务”上,这样才能培养国家所需的“通达治体之士”。

再退一步讲,哪怕不考虑文学之士是否能治国安邦,科举考试能否让文学上的英俊之才脱颖而出,也值得怀疑。这种事例俯拾即是。明代归有光虽为时文大家,早已名满天下,很多人慕名前来求教,“学徒常数百人,称为震川先生”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第7383页。,却参加会试八次不中,第九次终于才中了个三甲进士。

如果站在文学教育的立场看,考试内容的僵化,也无助于文学的发展与繁荣。有僵化必有反动。如唐代韩愈对当时骈俪文风盛行,连科考都“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韩愈:《韩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172页。不满,进而倡导古文运动。宋代欧阳修打击“太学体”,发起诗文革新运动。八股取士以来又有“时文”与“古文”之争。罗时进、刘鹏:《唐宋时文考论》,《文艺理论研究》2004年第2期。“时文”作为以应考为目标的制艺,因其急功近利,常常为人诟病。明代唐顺之、茅坤等人以古文为时文,清代桐城派试图证明八股时文的价值,都是想要弥合二者分歧的努力。

面对科举的弊病,甚至有的教育机构完全放弃应试教学。清代阮元创办的诂经精舍和学海堂最为典型。面对“专尚制艺”,“以四书文,八韵诗为圭臬”的情况,两书院“专肄经史辞赋,一洗旧习”。黄以周:《南菁讲舍文集序》,载《南菁讲舍文集》,光绪十五年(1889年)刊本。阮元自称“生平最怕八股,闻人苦读声谓之为唱文,心甚薄之。故不能以此教子弟”王章涛:《阮元年谱》,黄山书社,2003,第974页。,故此两书院在教学中完全摒弃八股文和试帖诗,推崇古体诗词文赋。两书院采用讨论式的教育方式,以刻印佳作、发放膏火即奖学金的形式来激励学生,为时人所重,成为后来讲求实学的书院模仿的对象。宋巧燕:《清代书院文学教育制度述论——以诂经精舍、学海堂为考察对象》,《学术研究》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