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一分册(周祖谟文集·第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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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秦韻部與兩漢韻部的分合

周秦時代是很長的一個時期,春秋以前將近四百年(前1122—前723),自春秋到周末(前722—前256)是四百六十六年,自周末經過秦的統一到秦的滅亡(前255—前207)是四十八年。在這樣一個長久的時期裏語言可能是很複雜的。就以春秋時代而論,封建侯國很多,北自燕晉,南至吴楚,東自齊魯,西至秦鄀,分立在黄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大國前後不下三十餘國,地域遼闊,風習不同,語言自然不能一致。當時列國角逐爭長,戰爭繁劇,會使語言逐漸趨於融合;但是到了戰國時期(前403—前221),各國的語言還有很大的出入。《荀子·榮辱篇》説:“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正可以看出當時方言還很分歧。所以在周秦時期中國各處的語言並不完全相同。現在所説的“周秦音”只是一個概括的名稱,用以代表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2世紀的上古音。

研究周秦古音所根據的主要材料有兩種:一種是周秦間的韻文,一種是《説文》的諧聲字。韻文以《詩經》篇什和《楚辭》中屈宋之作爲主,其次是銅器銘文和羣經諸子中的韻語。《詩經》是中國最古的詩歌總集,包括民歌和貴族的詩章。其中除《周頌》的時代較早外,其餘多半是西周末葉到東周中葉的作品。這些詩歌能够真正代表當時口語的成分到底有多少,還是疑問,但是單從押韻的情形來看,跟傳世的銅器銘文和《楚辭》、羣經、諸子的用韻大體是一致的[1]。所以根據《詩經》來考察周代的古音是一個重要的起點。至於《楚辭》屈宋的作品和先秦諸子中的韻語,時代都比《詩經》晚,所表現的方音色彩很濃厚,也正是研究戰國時期古音的絶好資料。羣經的時代很複雜,其中除《周易》《尚書》《儀禮》中一部分較早外,其餘很多是晚周到漢初結集而成的書,跟戰國諸子的性質又稍有不同。

這一類韻文的材料數量很多,但是用作韻脚的字終屬有限,很多的字是不曾用作韻脚的。因此就要利用《説文》的諧聲字了。因爲從《詩經》的韻字來看,凡是聲旁相同的諧聲字百分之九十是在一起押韻的,所以我們可以根據諧聲的聲旁來斷定那許多不曾用作韻脚的字應當屬於哪一類。還有,韻文的押韻往往有一些參差不齊的現象,如果遇到不能解决的問題,應用諧聲字系統和韻文互相比證的方法,有時也可以迎刃而解。所以諧聲字也是研究上古音的重要材料。《説文》裏所收的諧聲字儘管有一些字是漢人所造的,然而大部分還是先秦古書裏所有的,以此做爲研究的根據,並没有很大的問題[2]

清代的學者根據以上所説的兩種資料來研究周秦古音,自段玉裁分古韻爲十七部以後,戴震、王念孫、孔廣森、江有誥幾家續有修訂,在韻類的分辨上已經建立了很好的基礎。王氏晚年定古韻爲二十二部[3]

 1 東

 2 冬

 3 蒸

 4 侵

 5 談

 6 陽

 7 耕

 8 真

 9 諄

 10 元

 11 歌

 12 支 紙 忮 錫

 13 至 質

 14 脂 旨

 15 祭 月

 16 盍

 17 緝

 18 之 止 志 職

 19 魚 語 御 鐸

 20 侯 厚 候 屋

 21 幽 有 黝 毒

 22 宵 小 笑 藥

這種分法已經很精細,一般討論周秦古音的人都以此爲根據[4],可是按照諧聲的條理其中十三、十四兩部還應當重新分劃一下。因爲王氏《古韻譜》内脂部所包括的《廣韻》脂微齊支灰咍皆諸韻字在《詩經》押韻上似乎通用不分[5],在諧聲上實際不同。簡單來説:微灰咍三韻和脂皆兩韻合口是一類,脂皆兩韻開口和支齊兩韻是一類[6]。因此近人主張把脂部分爲脂微兩部:前者爲微部,跟入聲術韻相承;後者爲脂部,跟入聲質韻相承[7]。現在把入聲韻跟陰聲韻分開,排列如下:

 1之 11蒸 21職

 2幽 12冬 22沃

 3宵  23藥

 4侯 13東 24屋

 5魚 14陽 25鐸

 6歌

 7支 15耕 26錫

 8脂 16真 27質

 9微 17諄 28術

 10祭 18元 29月

    19談 30盍

    20侵 31緝

這樣一共分爲三十一部。其中陰聲韻歌部没有相承的入聲韻,入聲韻盍緝兩部没有相承的陰聲韻,大體上分配得很整齊[8]。這是經過許多人的考訂,從考古審音兩方面所得的比較可信的類别,我們可以根據這種類别來説明周秦音和兩漢音的異同。

研究兩漢音可以根據的材料有三種:(1)韻文,(2)聲訓,(3)後漢人著述中的音讀。韻文包括詩文和子史中的韻語,這是最基本的材料。聲訓的材料除散見經子注文者以外[9],班固的《白虎通義》和劉熙的《釋名》要算是頂重要的兩部書了。至於漢人的音讀,其中包括讀若、直音、反切三類,讀若一類以《説文》爲大宗,其他兩類都散見在子史的注字裏[10]。這三種材料中聲訓和音讀都是輔佐的資料,内容比韻文的押韻要複雜得多,運用起來也比較困難,所以我們還要以韻文的材料爲基礎。韻文的材料中詩文用韻較嚴,子史用韻較寬,二者不宜相混。在兩漢的材料中,西漢的材料較少,人數和地域都有限;東漢的材料較多,但是因爲聲音正在逐漸轉變,現象也很錯綜,甚至於一個人的作品在用韻上也不一致。所以在進行研究的時候,都有一些困難。尤其是兩漢辭賦的句讀和韻例都非常複雜,必須考索清楚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要想打破這種困難,就必須有實事求是的精神和歷史發展的觀點才行。

清人在討論周秦古音的書裏也常常談到兩漢音和周秦音的分别,他們的話大半都是不切實際的,一則因爲他們並没有精密地考察過全部的材料,偶爾見到一兩點就隨便下斷語;一則因爲他們缺乏歷史的觀點,不分時代的先後,把西漢東漢都混爲一談。例如段玉裁在《六書音均表》裏説“第二(宵)第三(幽)第四(侯)第五(魚)漢以後多四部合用,不甚區分”,又説“第十二、十三、十四三部(真文元)《三百篇》及羣經屈賦分用畫然,漢以後用韻過寬,三部合用”[11];孔廣森在《詩聲類》裏説“陽之與東若魚之與侯,自漢魏之間魚侯溷合爲一,東陽遂亦溷合爲一,似《吴越春秋》《龜策傳》往往有之”[12]。這些話其中都有一部分是不正確的。單憑粗淺的觀察印象來談自然容易流於錯誤。還有王念孫、張惠言兩家搜集了很多漢代韻文中的韻字,但是完全株守周秦古韻的部類來作歸類的標準,於是有很多在漢人本爲一部的字都認爲是合韻了。這樣除了有漢人用韻過寬的感覺,還能有甚麽新的發現呢?由此看來歷史發展的觀點是非常重要的,論周秦音固然不可以和兩漢音相混,論兩漢音也不可以和周秦音相混。僅就兩漢四百年而論(由漢初到獻帝劉協建安十二年,前206—207),東漢和西漢也不盡相同,必須分别看待。

根據我們整理兩漢詩文韻字的結果,兩漢音和周秦音頗有不同,主要的不同有兩方面:(1)韻部的分合不同,(2)同部之内的字類有變動。

韻部分合的不同,在西漢時期最顯著的是魚侯合爲一部,脂微合爲一部,真文合爲一部,質術合爲一部。其次是歌與支、幽與宵通押較多,但是彼此之間仍然保存分立的形勢。其餘各部大都和周秦音的類别相同。這樣陰陽入三聲共有二十七部。至於字類上的變動,在詩文用韻裏表現得較清楚的是之部尤韻一類的“牛丘久”等字和脂韻一類的“龜”字開始轉入幽部。另外,魚部的麻韻字如“家、華”之類有轉入歌部的趨勢,蒸部的“雄”字有轉入冬部的趨勢,都漸漸和周秦音不同。

到了東漢時期,韻部的部數和西漢相同,但是魚部麻韻一系的字(家、華)轉入歌部,歌部支韻一系的字(奇、爲)轉入支部,蒸部的東韻字(雄、弓)轉入冬部,陽部庚韻一系的字(京、明)轉入耕部,這都是很大的變動。就這幾點來看東漢音事實上和西漢音並不完全相同。

不過在整個音韻史上,西漢和東漢還是很相近的,所以我們劃爲一個時期。現在我們把兩漢的韻部和代表周秦音的《詩經》韻部比較一下,自然可以明瞭前後的異同。

這個韻表是根據兩漢許多韻文材料,經過分析綜合而概括出來的,它可以代表兩漢四百年間(前206—207)分韻的一個大類,猶如《詩經》韻部可以做爲周秦音的代表一樣。當然,各地的方言在韻部的分類上也可能有些不同(後面還要談到這個問題),但是相差不會很遠。

我們有了這一張韻部分合表以後,在讀兩漢詩文的時候就有很大的便利。有些古書或文學作品的時代不十分明確的也可以根據這個韻部表加以確定。因爲一個時代的作品,自有它一定的思想、風格、詞彙和音韻,作者儘管託古或擬古,在語音上總會有漏洞的,所以根據語音史來辨别真僞也是一種辦法。另外從語音史研究的本身上來説,由上面的比較表也可以解决前人討論上古音的一些糾紛的問題。例如東冬分爲兩部是孔廣森的發明,王念孫年登八十的時候還不肯承認他的説法是確當的[13],但是我們現在從兩漢音的分類上很清楚地可以知道孔廣森的分法是正確的。又如上古音四聲的分别,前人的意見頗不一致,顧炎武認爲古人四聲一貫,段玉裁認爲古有平上入而無去,王念孫、江有誥認爲古人實有四聲,特與後人所讀不盡相同[14],異説歧出,莫衷一是。但是現在從漢人用韻來看,陰聲韻除祭部只有去聲以外,其餘各部都是平上去三聲具備的;陽聲韻除蒸冬兩部只有平聲以外,其餘也是如此。最值得注意的是在《詩經》音中與陰聲相承的入聲韻在兩漢時期大體都和陰聲韻的去聲分用,《詩經》音的祭部在兩漢時期也是去入分用的。由此可以證明江有誥的説法是對的。下面我們分部加以説明。


[1] 銅器銘文有韻的文字很多,詳見王國維《兩周金石文韻讀》和郭沫若《金文叢考》中的《金文韻讀補遺》。

[2] 不過諧聲字也不是一個單純的音韻系統,因爲造字的時代有先後,造字的人所根據的方音有異同,其中自然發生許多分歧的現象(參看清丁履恒《形聲類編》卷四《形聲餘論》),因此諧聲字所代表的語音系統和《詩經》時代的語音未必完全相同,在利用來考證古音的時候就不能看得過於呆板。

[3] 見王氏《詩經羣經楚辭合韻譜》手稿(北京大學藏)和陸宗達《王石臞先生韻譜合韻譜稿後記》(北大《國學季刊》五卷二號)。

[4] 也有人把陰聲韻支脂之魚侯幽宵七部的入聲韻獨立,分爲二十九部,見黄永鎮《古韻學源流》(商務版)。

[5] 《古韻譜》見《高郵王氏遺書》(排印本,四川成都嚴氏又有翻刻本)。

[6] 僅有極少數的例外。

[7] 詳見王力《上古韻母系統研究》(《清華學報》十二卷三期)。

[8] 祭月兩部前人定爲一部,現在把去入兩類分立。沃部即王念孫所稱的毒部。

[9] 這一部分的材料,清張金吾《廣釋名》搜集最豐富。

[10] 詳見清洪亮吉《漢魏音》。

[11] 以上兩條均見《六書音均表》一。

[12] 孔廣森的話見《詩聲類》卷三。

[13] 見江有誥《音學十書》卷首22頁《王石臞先生來書》。

[14] 見江氏《音學十書·唐韻四聲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