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引子
民选村主任是柏树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开天辟地头一遭,村民们都觉得格外新鲜。
这天,柏树庄的人差不多都赶来了,就连在外面打工的、做生意的也赶了回来。自从生产队解散后,人们难得这么凑到一起,整个村委会大院就像开了锅一般热闹。有交头接耳说悄悄话的,也有大声喧哗的;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嬉闹,像一条条光溜水滑的泥鳅,薅都薅不住;不时还传来母亲呵斥自己小孩子的声音;就连狗也来凑趣儿,在会场上跑来跑去;真比过年还要红火几分。
在人们热切的期待中,竞选开始了。首先是两位候选人刘囤和李连春发表竞选演讲。
关于竞选演讲,刘囤满肚子的抵触情绪。娘个头,看如今当个村主任麻烦不麻烦,竞选不算,还要发表什么毬蛋演讲?这不是折腾人吗?他就叫来柏树庄的“秀才”刘玉民,让他帮自己写一份演讲稿。当刘玉民提起笔来,刘囤却想不出当选后的具体做法。这几天他一直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对付李连春了,哪还有心思去琢磨这个?他在屋地上踱着步,手指头插到头发里,转动着眼珠子挖空心思地想呀想呀,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可难为了刘玉民,他再有文才,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只好写几句空话套话来敷衍。刘玉民离开后,刘囤望着那满纸空话的演讲稿,心里越咂摸越不是滋味。转而又想,这竞选不就是走走形式嘛,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己的威力就在那里摆着,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当选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呀,还费那个脑筋干嘛呢?这样一想,心里的底气又上来了,把演讲稿团巴团巴扔到了屋地上,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哼,耍笑人哩,老子偏不拿它当回事儿!”
因此他往台上走时,依然腆着他的啤酒肚,就像平时走在大街上一样,眼皮只是朝下瞭一瞭,一把抓起话筒——这是他平时在村委会通过屋顶上那只高音喇叭,向柏树庄人发号施令时的习惯性动作。他把嘴贴住话筒,噗噗吹两下,口气非常大,再通过扩音器放大几百倍,就变成了冬天咆哮的北风,变成了老虎的低啸,将空气都震得颤动起来。之后,脸上强挤出几分笑,扯着嗓子说:“各位乡亲,你们可听好了,只要你们投我一票,还让我担任柏树庄村主任,我保证把咱柏树庄治理好。我刘囤不会亏待你们的。我的演讲结束——”
“啪,啪,啪——”下面响起几声稀落的掌声。掌声的来源是刘囤的几个亲信——大贵、二歪以及他们的亲属。二歪两只大手拍得最起劲,也最响。他还把两只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显然是要引起全场的热烈响应,但回应者却廖廖无几,像往水面上落下几滴雨点子,倏忽间就没了声息。
人群里传来一阵嘘声,还有几声冷笑,但很快也像风似的消逝了。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连春。
连春的演讲亲切得像和人拉家常。他没有把话筒拿起来,而是两手撑着桌子,身子微微前倾,面带微笑地告诉大家,他要把自己在城里搞建筑积累的经验,用来发展柏树庄的经济,进行新农村建设。他扳着手指,数叨着他抓经济上项目的计划……最后,他向大家承诺:如果他能当选,他先出资将村里四条主要街道铺成水泥路,结束柏树庄下雨一街泥、晴天满街土的历史。
哗——他的话音刚落,下面就响起暴风雨般热烈的掌声。
坐在主席台上的杨乡长,拿眼角悄悄地扫了刘囤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然后,又把目光转向连春,心想:没错,连春被村民认可了。
在这热烈的掌声里,坐在主席台左端的刘囤,脸刹那间变成了绛紫色,像让人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眯缝起那双豹子眼,怒视着他的“臣民”们,恨不得把目光变成刀子,去割他们的肉,剜他们的心。他后悔自己没有把演讲当回事。可当回事又有什么用呢?他肚子里哪有这么多道道儿?以至于让连春今天大出风头,首先在势头上压过了自己。
正在刘囤又是忿然又是难堪时,连春又开口了——他这才注意到连春还一直站在话筒前没有离开。
只见连春沉下脸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说:“刚才是我的竞选演讲,下面我说一个题外话。也许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有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造我的谣,对我恶语中伤。这不但是对我的污辱,更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我和艾香从前的确有过恋爱关系,但后来她嫁给全保后,我们就以朋友关系相处了。任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全保是我的好朋友,大家说,我李连春哪能做那种下三烂的事儿?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制造谣言的人,他心里有鬼,才会这么卑鄙!”
连春越说越激动,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下去:“我今天在这里说这件事儿,一来是向乡亲们澄清一下;二来我也想告诉大家,这事儿我暂时不去追究,但这并不排除我将来拿起法律的武器,让恶语中伤者受到应有的惩罚!”最后几句话,连春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此时的刘囤,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那一双双射向他的尖辣辣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更不敢和杨乡长对视,那两束从眼镜片后面射出的锐利的目光让他心里发憷。经多识广的他,面对这个突发场面竟然慌了手脚,额头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又不好去揩,真是如坐针毡。
最后,杨乡长做总结讲话。他除了对这种做法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之外,叮嘱人们一定要珍惜自己手中的这份权利,选出自己最信得过又能把柏树庄搞好的领头人。
接下来,村民代表遵照选举程序,以每户为单位,下发选票,又讲明了填写选票的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项。
下午三点,是收交和公示选票的时间。这时的阳光似乎比上午更明亮,洒满了整个村委会大院。挂在东围墙上面的那块大黑板上,写着竞选者的名字。因为正对着亮灿灿的大太阳,四周那褚红色的墙砖,弥散着如朝霞一样的迷人色彩。
唱票员每念一张选票,书记员就在那人的名字下面用粉笔画一道杠儿。——随着李连春下面的“正”字越来越多,人群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躁动。大多数的人眉开眼笑,极少数的人紧锁眉头,脸色灰黑。大贵仿佛置身于隆冬时节,两只手怕冷似的不停地搓着,二歪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两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跳到唱票员手里的选票上面。
就在这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槐林用小拉车推着父亲丁全保,走进村委会大门,朝主席台走来。丁全保躺在车里,手里的选票在阳光下像一面猎猎的旗帜。虚弱至极的全保,特意换上一身新衣服,而且把蓬乱的头发也修剪了,胡子也刮干净了。他的脸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双眼睛了,而这双眼睛却明亮如炬,像是汇集了他生命的全部能量,摄人心魄!车子在主席台前停下来,全保把那张在“李连春”三个字后面打着对勾的选票,交到赶来的工作人员手中,然后将目光移向连春,吃力却又是坚毅地说:“连春哥,我、我支持你!下辈子,咱、咱俩还是好,好兄弟——”说完,体力不支的他,疲倦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
“全保,我的好兄弟——”连春握住全保的手,眼睛也湿润了。
已经病了很久的全保,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投了连春一票。当天晚上,丁全保溘然离世。
连春以高票当选柏村庄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