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柏树庄人都知道,李连春和丁全保是光屁股玩大的好伙伴。
全保不善言辞,稳重内向,而连春却机敏,活泼。连春喜欢唱歌,他唱“北京的金山上”,还唱“地道战”,“一条大河”,他会唱很多的歌。除了唱歌,连春还爱听广播。那时家里没有收音机,但村里的大喇叭差不多一天到晚都是开着的。听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他就雀跃着朝大人们喊,哎呀,毛主席又接见红卫兵哩,这是第八次!人们惊叹道,啧,这孩子,连这个也留心听哩。
而全保却对这个不感兴趣,他就知道闷着头瞎玩,一副天塌下来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按说,连春和全保是不该成为好朋友的。可他们偏偏成了好朋友。
春天,他俩在稻田里挖茨菇,挖地梨。茨菇和地梨蒸熟了,有一股让人垂涎的清香。夏天去小河里玩水,还爬到树上掏鸟窝,粘知了;秋天,当稻穗低垂,芦草吐絮,他们嗅着稻谷的幽香,在周汉河里摸鱼,捞虾;也背着荆条筐去村北打猪草,还用弹弓打鸟玩。
那时的柏树庄非常迷人。因是依坡而建,村子南低北高。村南方圆十多里,因低于几里外的滹沱河河床,河水的浸透使这里泉水遍地。有大鸣泉、小鸣泉,还有周泉、韩泉,当然,更多的根本没有名字,因为用手随便在哪里一挖,就会冒出涓涓细流,一个新泉便诞生了。泉眼又分沙泉和泥泉两种,沙泉随水喷出来少量细腻的白沙,人们在稻田里干活,喜欢用沙泉的水来解渴,那水富含矿物质,清凉甘甜;而泥泉的水是不能喝的,因为随水涌出来大量乌青的泥,浑得似勾兑了水的墨汁。有了泉水,便有了池塘、河汊,这里鱼跃鸟翔,水草丰美。据县志记载,明洪武七年(1374年),常山府韩太守从四川老家带来稻种,教给人们种植水稻。从此,这里人的餐桌上便有了香喷喷的白米饭。除了广种稻米,人们还栽藕植苇,一派旎丽的鱼米水乡景象。而村北,因为地处高坡上,就种植小麦、玉米、棉花等耐旱作物,和平原上其他村庄又毫无二致。这半洼半岗、稻麦两熟的特殊地貌,被村里人引以为豪,更为小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有一次连春和全保在村南稻田里拔稗草,全保比连春拔得多。回到家,全保就从小车上扯下一大抱,硬是塞给了连春,他不愿意让连春感到沮丧。那时,因为父亲的问题,村里的小孩子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连春,不敢再和他玩。而全保和他依然是好朋友。全保的奶奶喜欢教孩子们念歌谣,全保学会了就念给连春听。
连春至今还记得全保喜欢念的那首童谣“蔬菜精”:
蔬菜精,蔬菜精,
青枝绿叶红眼睛。
神农年间出了世,
蔬菜们见了都心惊。
吓得韭菜叶儿扁,
吓得小葱叶子空,
吓得莲藕肚里净窟窿;
吓得茄子没血色,
吓得山药蛋藏土中,
剩下辣椒、大蒜、芥菜没处躲,
放出些辣味逞威风。
葱辣嘴,蒜辣心,
芥菜儿专辣人的鼻梁心,
唯有辣椒最厉害,
从嘴里一直辣到屁股根。
长大后,两人同时喜欢上了艾香,但最终艾香嫁给了全保。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两个好朋友也如同两条河道里的水,顺着各自的河床流向了不同的方向。全保一直在家里种地,连春组建了一个建筑队,先是在乡下揽活干,不久就去城里闯荡,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进入八十年代后期,他想扩大规模成立建筑公司,这时,他就想到了丁全保。
这天,连春来到全保家时,全保刚吃过早饭,正在院里给猪拌食。
连春扔给全保一支烟,笑着说:“嗬,我刚才瞅了一眼,你家的猪又长膘了!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全保呀,你还真在家里呆得住!”
全保说:“连春哥,你笑话我哩。我哪能和你比呀,没有那两下子,咱就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呗。”
连春点着烟,眯起眼睛盯住全保:“你呀,就是太保守!让我说,你也不能总这么在家窝着。如今建筑活儿好揽,我想成立个公司,你就去帮我料理料理吧,咱一块干,我不会亏待你。”
全保摇摇头:“我哪走得开!眼瞅着夏天就到了,艾香那个病天一热就容易犯,再说也该锄地里的草了——”
连春又劝说了一番,见全保依然不动心,而且态度也不怎么热情,感到很没趣,就说,全保,你忙吧,我还得去城里呢。就告辞出来了。
艾香收拾好碗筷,从灶房里走出来,望着连春远去的背影,她问全保:“连春哥怎么走了?他和你说嘛来?”那两块饱满的颧骨,在晨曦里闪着迷人的亮光。
全保一撇嘴:“让我去他工地上干哩,我不去!”
“村里人都巴不得跟他干哩,你为嘛就不去?连春哥可是好意!”
全保眦她一眼:“哼,别成天价哥长哥短的,烦气——”然后提上猪食桶,朝前院的猪舍走去,边走边说,“我可不想去给他打工!”
艾香知道又把全保的醋坛子打翻了,笑了笑,不再言声。只是感到惋惜,如果全保跟着连春去城里干,总比一天到晚守着这几亩地强吧?
把家里收拾好,他们就去村西的高岗上给小麦浇水施肥。
和往常一样,全保挖田埂口子,艾香怀里抱一只脸盆,在前边撒化肥。一股早春麦田里特有的清新气息扑进他们鼻子里。
艾香撒一把化肥,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眼看夏天就到了,我害怕——”
“怕嘛呀,夏天还能把你吃了?”全保不解地扫她一眼。
艾香一脸的忧悒:“还不是担心我那个病呗。我记得,去年夏天就比上年闹得厉害。”唰,一把化肥像雪粉般落在麦田里。
艾香有哮喘病,那是小时候在一个大热天去田里打猪草,因中暑落下的病根。那时家里穷,父母亲没钱给她医治,结果发展成了肺心病,每年的夏天和冬天都要发作一次。发作时脸憋得铁青,出气就像拉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哦,那你干活儿可得悠着劲,这病最怕累着了。”
全保的话让艾香心里暖烘烘的,她笑着说:“你放心,我才不肯把自己累坏哩,你说,我有那么傻吗?”
全保又挖开了一个田埂口子,然后点上一支烟,盯着自家麦田看。他喜欢这块土地,更喜欢这绿得似要滴出汁液的小麦,那宽展展的麦叶上还闪耀着一层露珠的光亮。这呈现出一派勃然生机的麦田,让他突然想到前几年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个新闻:某县一个农民靠种地年收入逾万元,成为全县第一个万元户,县长亲自给他送大红喜报祝贺。
此时,这令人赏心悦目的葱绿,竟然幻化成了一片耀目的殷红,在他眼前晃动着。全保觉得那个从县长手里接过致富喜报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连春刚迈进家门,电话就嘟嘟地响起来。
他赶到堂屋,从茶几上抄起听筒。
“喂,是连春吗?”是张大虎的声音,声浪震得连春的耳膜直发麻。
“是我,大虎哥——”
“你嘛时候来城里?”不等连春回答,大虎就开始下命令了,“哎,11点以前必须赶过来,今天我让你认识一位朋友——”
放了电话,连春正要出发,二兰子白胖的身子像条面口袋一样戳在他跟前:“你刚才去全保家了?”
“去了,这次扩大规模,正缺人手哩,我想让全保跟我一块干,可他就是不肯出去,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二兰子朝地上狠狠地啐一口,那张饼子脸又往下耷拉了半寸,冷笑道:“活该,热脸贴了冷屁股不是?我看说别的都是假的,你心里就是放不下那个艾香!”
连春瞪她一眼:“我和全保当年就差磕头拜把子了,你怎么总往歪处想?你看看他们家过的,艾香又有那个老病根,两个孩子也都大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我看着心里不落忍!”
“不落忍你就上赶着往人家身上贴?人家又不稀罕你,哼,没记性!”
看到连春脸上有了愠色,二兰子赶忙住了口。连春也不再和她计较,推上摩托出了门。
连春赶到城里,直奔县建筑公司。这是一栋米黄色两层小楼,张大虎的办公室在二楼,紧挨楼梯口。
大虎是个大块头,浓眉,高鼻梁,阔嘴巴,那红彤彤的脸膛让人觉得他成天是让酒精泡着的。他是转业军人,脾气急,说话也冲,性格里也有一股子火辣辣的酒味。他正坐在那张棕色皮椅上,拿着一张报纸翻看。身后的水磨石窗台上,摆着一盆末莉花,花枝上鼓出几个乳白色的花骨朵。看到连春,他将报纸扔到桌上,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耸一下,笑着挖苦他:“嘿,真没出息呀,一晚上也舍不得离开老婆!都快成老黄瓜了,还当个宝贝搂着哩!”从桌上拿起一盒“石林”烟,抽出两支,一支递给连春,把另一支在鼻子前闻一闻,才塞进嘴里。虽说他位居县建筑公司经理,但人很随和,说话诙谐风趣,往往荤的素的一起上,又豪爽大气,因此朋友多,路子也野。
大虎告诉连春,他已经替他在华阳订好了房间,中午请建行经理老穆吃饭。因为扩大规模,连春急需一笔资金,前几天他找过大虎,请他帮忙办点贷款,想不到大虎这么快就开始给他想办法了。
头下班,他们赶到了华阳。
穆行长是一位秃头顶中年男人,穿一身深蓝色西装,系一条红领带,又白又圆的脸似一枚刚剥皮的土豆。连春看他第一眼,心里就敲起小鼓,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大好说话。
酒喝到酣处,谈话就切入了正题。大虎说:“老穆呀,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眼下国家正发展个体企业,像连春这种有胆识又有魄力的农民,你们建行得好好扶一把!他们个顶个都是大能人,能拚能打,嘿,有股子闯劲!”
穆行长点点头,拿一根香烟在手里把玩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堆满笑纹:“呵,大虎,咱都是老朋友了——”目光匆遽地在大虎脸上扫一下,然后叹息一声,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上边是有这么个政策,只是眼下行里资金有点紧张!你们先别急,得耐心等一等——”
连春沉不住气了,赶忙说:“穆行长,我来城里打拼两年多了,也不能总这么小打小闹,塞嘴里一个烧饼,就不觉饿了。再说我既然来城里,不就是想干出点名堂吗?常言说,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我钱袋子鼓了,到时候也能有朋友们一壶好酒喝呀?这不,正赶上国家有这么个好政策了,如果资金不能到位,我这个牌子可就挂不起来了!”
“你说得倒是这么个理!”老穆拉长了声调,“嗯呀,不过你着急也没用,不是我不给你办,还真得等等,看情况才能定!这样吧,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了,我把它当回事记着哩!”他不抽烟,那根香烟已被他揉碎了,烟丝散落在桌子上,像爬来了一堆蚂蚁。
从饭店出来,连春紧锁着眉头对大虎说:“我看老穆这人城府太深,让人琢磨不透——”他是觉得穆行长这人太滑头,只是不好对大虎直说。
大虎笑了笑,安慰他:“在金融界混,哪个肚里没几条道道儿!不过嘛,这事儿我看还是有希望的。我和老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他人是油滑了点,可我张了口,他总不会驳我面子吧!”
此后连春几次去找老穆,老穆依然推说行里资金太紧张,让他继续耐心等待。
大虎急了:“这家伙,就是这个毛病,我看他非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可!”
但在这件事上,大虎又不能对老穆来得太猛。他深知这家伙的秉性,真要逼他太急了,他一反感起来贷款的事儿就更没戏了。最后还是由他出面,找到了经委马主任。他对老马说:“咱们县里的民营厂子少得可怜,在建筑方面更是个空白!咱们得想办法扶持一下!”说民营建筑是空白,那只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早就有像连春这样的包工队了。但他们无论是资质还是实力,和连春相比都差了一大截子。
老马是刚调到经委的,他正盘算着如何做出点成绩让人们认可他,听了大虎的介绍,就对连春这个乡下汉子产生了兴趣。在大虎的引荐下,他见了连春一面。他对连春印象不错,朴实里透着一股精明。不容易呀,一个农民,腰里掖上一把瓦刀来城里闯天下,而且还要办公司,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魄力!
当老马了解了连春目前的困境,正琢磨着如何来帮他一把时,偏巧,县里评选先进个体劳动者。老马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就向评委会力荐了连春。连春属于个体建筑业的佼佼者,非常顺利地入选了。因为是第一次开展这种活动,县里把声势造得很大,在影剧院召开了表彰大会,县领导亲自给入选者颁发证书。接下来,县广播站和县里的小报又对入选者进行了一番大张旗鼓的宣传,还把他们的大幅照片贴在了县政府门口的宣传橱窗里。连春的名气和身份提高了一个档次,这时老马让大虎再去找老穆,果然,老穆不好再推诿了,做个顺水人情,很快就给连春把贷款办了。
几天后,伴随着一阵“噼哩啪啦!”鞭炮的炸响,连春的“飞宇”建筑公司正式挂牌成立了。
望着一地红通通的鞭炮的碎屑,连春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自己刚进城才两年多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心里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喜悦和激动。
为这次挂牌,连春特意买了一件西装,脖子上还系一条鲜红的斜纹领带,再配上那件雪白的衬衫,他就像脱胎换骨似的,哪里还像一个乡下人?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
这个剪彩仪式,连春是让大虎来帮着张罗的。大虎喜欢张罗这种事情,也有这个能力和魄力。他不但把经委的马主任请来了,还请老穆来捧场。
老穆就站在大虎身边,那油光光的头顶格外扎眼。他不停地笑着,逮机会就和大虎说话,像是以此来弥补对他的歉疚。
对于老穆,连春却怨不起来,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最终给自己把贷款办了,尽管他心里有些瞧不起他,但表面上又不能显露出来——以后和人家打交道的时间还很长,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不要挂在脸上,如果没有这点涵养,往后还怎么在社会上闯荡呢?
既然挂牌成立了公司,就得有像样的办公室。
大虎就把自己一个工程队闲置的房间租给了连春。当然,租金只是象征性的,反正房子也是闲着,倒不如利用起来做个人情。今天这个挂牌仪式,就是在这个闲置的院子里举行的。
中午,在酒桌上马主任和大虎开玩笑:“我说张经理呀,我真佩服你的胸怀,你难道没有想到把连春扶持起来,正是给自己竖了一个竞争对手吗?你可别忘了,同行是冤家呀!”
大虎两手在大腿上猛地一拍,哈哈地笑了:“怕嘛哩!连春从乡下来,两眼一抹黑,咱就应该带带他。将来他发展起来了,也有我们一份功劳呵!”
马主任向大虎伸出大拇指:“嘿,好样的,有大将风度!我看,以你这个胸怀,不用过多久,你们建筑公司就成了全县的建筑龙头了!”
这句话真是说到了大虎心里,他的确有这样的抱负,将来县里的个体建筑行业发展起来了,他就成立建筑集团,把他们都统统收编到他的麾下,那时他自然就是集团总经理了,不但权大了,而且又露脸又风光。因此他越发高兴起来,人算不如天算,这是上天给他送来个李连春,将来他就是自己手下的一员大将!
“来,大家统端一个——”大虎扯开大嗓门,端着酒杯,满面春风地向大家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