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泯恩仇
江宁城外,钟山脚下,住着一位大人物。
十几年前,此人叱咤风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不惜成为所有老臣的敌人,只为了让宋朝有个脱胎换骨的机会,能够挽回一个大国应有的尊严。
如今,这位时代巨轮的掌舵人早已心灰意冷,交出了所有权力。皇帝赐给他的大宅子,他赠了出去,自己只住一间小屋。他每天独来独往,骑着小毛驴到处游玩,驴往哪边走,他就往哪边去。往日的荣耀和恩仇,对他而言,仿佛都成了久远的回忆。
王安石累了。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个人。
搞变法的那些年,王安石的生命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国家。对他来说,变法的命运比自己的命运重要多了。所以当年在王安石眼里,一切想阻挠、诋毁、破坏、颠覆新法的大臣,都是国家的敌人,他怎能不赶紧将他们逐出朝廷呢?
只有当王安石卸下所有重担,重新拥抱自己的生命,那些愤怒、偏见、仇恨和固执,才会不再蒙蔽他的双眼。
重新看向当年的政敌,王安石看到的,不再是一帮迂腐的笨蛋,而是忧心国家命运的忠臣;再看苏轼,王安石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牙尖嘴利的臭小子,而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晚辈。
其实,苏轼也是一样的。
苏轼当时还年轻,却自以为很了解社会运行的规律。殊不知,王安石的理念是超越时代的,其实有很多可取之处。不跳出旧的思想传统的束缚,不怀着包容的心态认真琢磨,就很难理解新法的优点。
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正因为苏轼对新法的成见根深蒂固,他才坚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进而绞尽脑汁、用尽所学,列举出一大堆新法的缺点。
直到苏轼当过好几个地方的父母官、真正深入民间之后,他才亲身体验到了百姓的真实生活,看到了地方官员或有心无力或胡作非为的残酷现实。他慢慢体会到,王安石的改革并不是胡闹,如果改革成功了,确实能解决不少时代遗留下来的问题。
只可惜,就算主政者再英明,如果手底下都是些溜须拍马的小人,整天说一套、做一套,那再好的政策,也得不到落实,甚至会成为暴政的工具;再合理的制度,被粗暴地推广开来,就变成了胡作非为。
更何况,王安石远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正是他的偏执、自负和急功近利,像鞭子一样死命地抽打着宋朝,让这匹瘦弱的老马在惊恐中疲于奔命。
在乌台诗案之前,王安石已经被二次罢相,彻底退休了。苏轼的《眉山集》是当时的畅销书,王安石也买了一本回来看。其中有一首诗,押了一个少见又难写的韵脚。王安石手痒,和着苏轼的原作,也写了一首。
王安石以前很看不上苏轼的作品。苏轼写的那些跟他唱反调的奏章,他是越看越来气。不过,诗词歌赋跟政治文案可不一样,王安石越看《眉山集》,就越欣赏苏轼的才气。
苏轼到了黄州后,王安石一直很关心他的新作。每次遇到从黄州来的客人,王安石都会很急切地问,苏轼最近说过什么有意思的话没有?
听到苏轼来江宁的消息,王安石就骑着小毛驴,来江边找苏轼了。原先在朝堂上互相吹胡子瞪眼的两个人,现在相见,却发现对方都是老百姓的打扮。
两人相逢一笑,心中积攒了多少年的偏见和怨气,全都随风消散了。
连着好几天,苏轼和王安石都在一起游玩诵诗,聊得非常尽兴。苏轼离开江宁以后,王安石曾叹息说,像苏轼这样的人物,不知道还要等几百年,才能再出一位呢!
王安石被吕惠卿出卖以后,很后怕,再也不敢乱讲话。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位老人已经完全无心干预政治,只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享受安定闲适的生活。
不过,王安石的“退后”与苏轼的洒脱不一样,那只是一种无奈的逃避而已。
打个比方吧,如果朝廷是一个班级,那么现在的王安石和苏轼,就是退下来的班长和学习委员。
王安石当班长的时候,班主任不顾大多数同学的反对,全力支持他组织了一大堆活动,想借此把同学们的学习成绩提上来。结果,同学们又累又烦,不仅学习成绩没提高,班级秩序还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骂班长。
王安石当不了班长了,还在心里留下了非常严重的心理阴影,便再也不想管班级里的事了。就算看见同学们自由散漫,甚至逃学逃课、考试作弊,他也懒得管了,觉得既然出力不讨好,那么有时间自己还不如看看课外读物、写写日记呢!
而苏轼呢?当学习委员的时候,他严肃又较真,觉得王安石想法不对,就和他叫板。苏轼知道有同学讨好王安石,就当着全班人的面批评这件事。结果,苏轼反而被坏孩子向老师告了状,也当不成班干部了。
苏轼不当班干部,难过了一阵子,也就安心去做自己的事了。不过,他没有自暴自弃,只要看见班里有什么自己能做的,像是倒个垃圾啊、擦个黑板之类的,他即使不是负责人,也乐于帮忙。苏轼一直不忘初心,期待重新被选为班干部,再为班集体出一份力。
当然,苏轼也终于理解了王安石的苦心,对这位伟大的改革家的远见卓识深表敬佩。他发自内心地感叹:“我真想跟随王安石先生的脚步,可惜已经晚了十年啊!”
虽然我们不知道,苏轼说这句话是后悔没有和王安石一起搞改革,还是后悔没有早点儿向他学习,舍弃功名,归隐田园。但无论如何,人这一生总是难免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又在对的时间做出错误的选择。这真是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