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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船的阴影
1853年7月8日,日本嘉永六年,和历癸丑年六月三日。
这一日,江户幕府收到急报:江户湾的门户浦贺内海出现了4艘庞大的前所未见的黑色战船,巨炮耸立,凛然生威。其中更有两艘无帆无桨,喷出滚滚黑烟,伴着隆隆轰鸣,令人不寒而栗。来者严词坚称,要与将军商谈日本开放口岸事宜。闻报的老中(将军的首席家臣)阿部正弘等重臣面色凝重——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今日之果,早已种因于半个多世纪前。回溯18世纪后期,当时英国以印度为基地,在亚洲的经营已颇具规模,正在摸索进入中国市场之路,马戛尔尼等辈在封闭的天朝前徘徊,不得其门而入;不断吞并土地的沙俄也早将势力拓展到鄂霍次克海,并染指库页岛。当年马可·波罗笔下的“白银之国”日本,自然早被泰西列强列入菜单,不过,他们对中国这道大餐显然更为垂涎,至于日本,留作饭后甜点可矣。
故此,西洋人对日本的骚扰还比较轻微,不足以惊起沉浸在“二百年太平之梦”中的日本决策层。但在民间,自有先觉者一叶知秋。有位叫林子平的下级武士,从当时日本与西方唯一的交流媒介长崎的荷兰商馆处风闻,俄罗斯打算入侵日本的边境地区虾夷地(今北海道),于是著《海国兵谈》,提请幕府注意潜在的外患。
该书一度流行,然而,统治者对所谓盛世危言有着天然的憎恶。尤其是对当时承平已久的日本来说,“狼来了”或许还不算可怕,但满街去喊“狼来了”搞得人心惶惶,破坏和谐稳定大好局面,这才是信奉“民不可使知之”的统治者最担心的。就在《海国兵谈》出版的同一年,正式继位为第十一代幕府将军的德川家齐将该书观点斥为“可恶的说法”,书被查禁,作者被勒令蛰居。而碰巧书中的假想敌俄罗斯当时的战略重心在欧洲和近东,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正忙于敲打早已今不如昔的“西亚病夫”奥斯曼帝国,对东方的扩张只限于小打小闹,这更让幕府坚信林子平的海防之论是杞人忧天。
那一年是1787年,日本天明七年,刚打赢了独立战争的美国人正踌躇满志地筹划建国大业,立国基石美国宪法已呼之欲出;同一年,年轻的法王路易十六似乎对举国的民怨浑然不觉,如何增税仍是他最关心的议题,大革命的风暴正在法兰西上空聚集。世界如同一壶即将烧开的水,呜呜作响。可惜,再大的声响也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家齐本人还算幸运,在他整整50年的漫长任期内,欧洲经历了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的乱局,牵扯住了最主要的列强英法俄三国的绝大部分精力。日本海面出现的洋船以及涉洋事件虽较以往增多,但还不至于动摇百余年来奉行的锁国政策。不过,这段中世纪最后的宁静时光在他手里流逝殆尽。当1841年家齐病逝,其子家庆掌权(家齐于1837年卸任将军,由家庆继任,但家齐仍在幕后发挥影响)后,危机已在眼前。
1842年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大清帝国三军败绩,割地赔款,日本高层闻之大感震惶。千年来的学习对象天朝上邦,在新时代的西洋列强面前竟不堪一击!日本人不禁担心起自己的命运。然而,毕竟隔岸观火,无法感同身受,“太平盛世”的梦乡太过温柔,让人不忍从中清醒。继位时已经44岁的德川家庆体弱多病,暮气深沉,虽尝试改革,但以失败告终。偏巧这期间闻腥而至的列强们都争着从清帝国被英国轰出的创口处吮血,俄罗斯在黑海的扩张也吸引着英法的注意。列强各忙各的,笼罩在日本头上的阴云迟迟没有落雨,家庆与其幕府尚且可以得过且过。
终于,时间不可避免地来到了这一天——1853年7月8日。
此时的浦贺内海中,驾驶着突然来航的“黑船”的,不是幕府此前最为担心的英国人或俄国人,而是美国人。
截至当时,即便从发表《独立宣言》算起,美国立国也不过短短70余年,在世界列国中,算是个新生儿。但这个新生儿的发育速度惊人,几乎在1783年赢得独立的同时,美国向西部的扩张就开始了,阿巴拉契亚山、俄亥俄河和五大湖都被划入版图。1803年托马斯·杰斐逊任总统期间,趁拿破仑在欧洲连年征战军费紧缺之机,以低廉的价格(1500万美元)购买了法国在北美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美国的地盘几乎翻倍。操办此事的是时任驻法大使、当年曾辅助杰斐逊参与《独立宣言》撰写的罗伯特·利文斯顿。1812年美国与英国因为在北美的摩擦而再度开战,在这场被称为“第二次独立战争”的较量中,美国一度连新建的首都华盛顿都被攻陷,总统官邸被英军纵火烧焦,以致战后为了遮掩焦痕不得不涂上白色颜料,成为今日的“白宫”。尽管如此,最终停战时仍是美国获利,同时,战争中站在英军一方的印第安部落,也都被以此为借口打压铲除。
但这还远不是结束。1819年,美国又从江河日下的西班牙手中强购佛罗里达;1845年,策动得克萨斯脱离刚独立不久的墨西哥,建立“孤星共和国”,并立即接纳其为联邦一州,“孤星”变成了星条旗上的众星之一;1846年,从英国手里取得了俄勒冈地区(含今美国俄勒冈州与华盛顿州);1848年,在打败墨西哥之后,美国又从墨西哥接收了“世界上最美丽富饶、有益健康”的加利福尼亚(含今美国加利福尼亚、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内华达、犹他等州,美墨战争前美国已实际占领该地区)。至此,美国的版图从大西洋扩展到太平洋,当年的13块殖民地已变成横跨整个北美大陆的庞大国家,这一切,仅仅用了半个多世纪。
伴随而来的,是整个国家心态上的变化。那个在《独立宣言》里倾诉委屈的新生民族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人人生而平等”的伟大理念没能泽及扩张路上的落后民族与弱小邻国,一种充满野心与骄横的“使命感”在滋长。1823年时任总统詹姆斯·门罗在年度国情咨文中,以“声援中南美洲独立”为名,要求欧洲列强不得干涉美洲事务,否则将被视为“对美国不友好”,这项被称为“门罗主义”的外交准则此后被美国长期奉行。继门罗之后上任的第六任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的长子)则宣称:“这块大陆剩余部分都应该是我们的。”为扩张主义正名的“天定命运说”(Manifest Destiny)甚嚣尘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人将目光投向广袤的太平洋就顺理成章了。担当先驱的是美国的捕鲸船。在那个石油尚未被广泛使用的年代,在世界的各大工厂里,充当工业用油的是鲸脂,正如梅尔维尔在《白鲸》开篇引用英国作家托马斯·富勒的话:“那些巨鲸,身外是一片海洋的水,身子里则是一片海洋的油。”同时,对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潮流人士来说,鲸鱼也是制作淑女们必备的、紧得勒死人的鲸骨束腰装的主要原料。有了这样的市场需求,地球上最庞大的生物在19世纪几乎被捕捞得靡有孑遗。航海水平最高的美英两国,也是当时捕鲸业的执牛耳者,他们的捕鲸船出没于四大洋。英国在大西洋和印度洋经营已久,树大根深,作为新生力量的美国,则着重开发太平洋,早在1820年,美国捕鲸船就首次出现在了日本附近的海面。(弗里曼《太平洋史》)
同时,1821年美国开始对华贸易,规模逐年加大,1842年的年均贸易额已超千万美元。1844年,趁着大清新败,美国不失时机地与之签订《望厦条约》,五口通商,进一步插足东亚。巨大的经贸利益和权力真空,让当时的美国战略家看到了诱人的前景:罗马的霸权始于打败迦太基,独占地中海;西班牙到英国的一系列殖民贸易帝国崛起,则得益于掌控大西洋;而远比那两片水域更广阔丰饶的太平洋,显然蕴含着更庞大的现时和潜在利益,这是美国人称雄下一个时代的天赋之资。
基于此,“太平洋帝国说”被提出,当时的参议员威廉·西华德(他后来任国务卿期间主持了从沙俄手中低价购买阿拉斯加购地案)是该派代表人物,其核心主张是通过太平洋控制亚洲市场,进而建立一个跨越大洋的伟大商业帝国。随着此后夺取俄勒冈和加利福尼亚,美国在太平洋拥有了漫长的海岸线,可以直通东亚,不必再绕行遥远的好望角或者麦哲伦海峡,这让太平洋帝国的蓝图一点点成为现实。
另一方面,自1807年工程师罗伯特·富尔顿在纽约哈得孙河试航蒸汽轮船成功以来,轮船迅速兴起。这种新型动力船的速度远胜传统帆船,但对煤炭燃料的依赖大增,这也使美国需要寻找一个介于本土和东亚大陆间的煤水补给点,日本列岛正是合适之选。
美国人相信,打开日本国门,势在必行。
在西华德等人的推动下,美国曾数度尝试与日本建立联系。1846年,曾派詹姆斯·贝特尔准将与日本接洽,但无功而返。1850年,接替病死的前任上台的新总统米勒德·菲尔莫尔几经推敲,决定再试一次——所谓推敲,敲之不开,遂改强推,这推门的任务,就交给美国海军来完成。
1852年11月24日,美国海军的7艘大小战船,自东海岸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起航。统领舰队的,是菲尔莫尔钦点的“东印度舰队司令兼合众国遣日特使”马休·卡尔布莱斯·佩里准将,一位因在美墨战争中抢滩登陆墨西哥重镇贝拉克鲁斯港而闻名的战斗英雄,也是美国海军史上第一艘蒸汽船“富尔顿二世”号(1837年)的船长,人称“蒸汽战船之父”。佩里的舰队耗时大半年,渡过大西洋、绕过好望角、穿过马六甲,先后在香港、上海停泊休整,会合了此前在远东的3艘美国战舰,舰队规模达到10艘。佩里让6艘船留驻琉球,亲率其余4艘精锐战舰(蒸汽明轮船和帆船各2艘),驶往日本。
这4艘船,船身漆成黑色,威风凛凛,旗舰是佩里的“密西西比”号,其他3艘分别是“普利茅斯”号、“萨拉托加”号、“萨斯奎汉纳”号。普利茅斯是美国人的清教徒祖先在北美开辟的第一块殖民地;萨拉托加是美国独立战争中首个决定性胜利的战场(详见本丛书第三卷);密西西比是北美第一大河,超值的“路易斯安那购买”后,肥沃的河流沿岸各州已成为美国的新领土;至于萨斯奎汉纳,则是美国白人西进路上征服的印第安部落之一。这四个名词连起来,几乎就是一部美国从创建到扩张的简明史。
显然,意气风发的佩里也希望以“征服日本”的功绩,为这部历史再添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