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脏
新华的心脏跳得很快。为了让它恢复正常,新华已经服下了五片倍他乐克。倍他乐克的副作用明显,记忆力减退、疲倦、性功能下降。吃呀吃呀,就吃成这样了。新华和正常人的唯一区别就是,心脏越跳越弱,胆子越来越小。
人类的心脏适合四足行动,而不是直立行走,新华坚信这一点,或许哪一天他会贴着地爬行。新华的大脑需要大约20%血液,但他的心脏泵送萎靡。
此粒居家健康监测,新华拿早点和午餐。新华在刷五张饭卡时,像坐在藤摇椅上,由八条大汉用龙舌兰粗绳缒到世界中央。
新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胆小鬼,他崖岸孤高,柔肠欲断,他不世故但很真纯,他没有激情非常厌世。他没本事在这个时代过得很好,他又不能把文字当作拯救他的药丸,他所有的努力与挣扎,都是白费力气。他是那个在细雨渡头苦苦等待的船夫,他等的不是渡河的客人,他等的是死亡。他向强者伸手,眼见烟水茫茫之间,没人搭理他。
新华越老越懦弱,尽管新华有三个书柜,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始终伴随着他的生活。新华越思考越困惑,越窥视人性的深渊越觉得无法做一个预言家。他只能以同情抚慰自己的伤痛。他想让自己的作品和贝多芬的乐章一样,从弥漫着痛苦和绝望的气氛里找出一点点柔和的颜色。
新华提醒此粒要带着儿子去做核酸了,此粒回答,已经做回来了。新华又买了三盒小儿肺热咳喘颗粒,刷的市医保。
陈鹏最推崇海明威。新华无法像老海那样,带着二百三十七枚弹片还能接二连三地采访、打猎、结婚、写小说。新华想,自己唯一和老海一样的是抓起猎枪插自己的嘴巴。
新华忘记了以下这样一句话是尼采说的还是康德说的,现代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放弃了灵魂中最高贵的东西。新华的懦弱或许和他不愿放弃这种东西有关。新华一直想做一个在与人交往上无障碍、自然、轻松、愉快的一个人,但他做不到,非但做不到,这些恰恰是他的短板。他胸无城府,世事观念很淡。平日的新华,既有着温和与纯朴的本色,又表露着因心远而对世事的不谙与笨拙。
他只是一个文学的远行者。他对文学的专注和深入,让此粒和很多很多人无法理解。
新华想争取人生必须的温暖,他急切,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活到五十岁。没有人能保护他,生活不是被子。新华想跌在车轮下面,说不定在被轮子碾轧之前新华就垮倒了。新华连将易拉罐举至嘴边都觉得恐怖,因为啤酒会让他变得更傻,更胆小,甚至比不过TSNY的一只耗子。
新华就是个白痴,他不知道如何编造故事。陈鹏说他的语言很棒但故事很糟。新华有时候会有这样一个判断,他不具备爱的能力,所以,他在感情上总是不断索取爱,而不是去付出爱。他甚至会因为此粒的咒骂,而对此粒生了杀心。
新华的童年并不缺爱,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对办公室极其排斥,仿佛那是羊圈一般的存在。他恨透了那种整日当材料狗的日子。
新华想用文字征服生活,这简直是痴心妄想。他的文字就像沾满油污的抹布,越擦越脏。他没有华丽的比喻,没有异于常人的想象力,没有思想厚度,阅读他的作品没有意义。
新华的隐忍并没有改变他的境遇,她无法从自卑中获得别人的尊重,他无法站起来。如果止步于此,新华的一生将被归纳为一个病夫。但是,新华的人生会发生转折吗?他会像海明威一样反抗生活吗?他或许到死都不会有欲望和勇气,不会摆脱束缚和禁锢,不会觉醒。他永远充满矛盾、压抑和被摧残。
新华比起常人而言,对世界更加敏感,更有丰富的感触和更加激烈、深刻的情感,他拥有对万事万物更独特的解读方式。这是一种特质吗,这是一种天赋吗,这其实是一个魔咒,一个困扰新华父母和他自己的魔咒。这种魔咒使新华陷入孤独与痛苦之中。他从来不为自己做辩护找借口。
儿子密接,此粒陪同酒店隔离,新华居家隔离。感谢主。
新华独自在家。他期待自己更好地融入文学的世界,用反叛性的艺术至上的写作,打破局限,放开手脚,不妄自菲薄,积极寻求文学价值的实现。再冷清一点吧,冷清到没有一点声音。天才之所以被称为天才就是因为其出位的感知力,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和理解超越常人。
新华回忆起自己的母校,它并没有成为新华自信和实现文学梦想的沃土。母校的校风和学习氛围没有感染到新华,图书馆和教室是别人的领地,为了梦想如饥似渴吸收营养的地方是黑网吧和床,新华孜孜不倦地去追求游戏的头名。直到那天,有人在下铺扔了一本《橡皮》,他还记得,那是一本市面上买不到的书,罗伯·格利耶,听起来很陌生。新华翻看了几段,这是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不同于白描。《橡皮》像一块橡皮一样擦去了新华对小说的旧有认识,他开始玩味和欣赏真正意义上的先锋小说,文学成了他的主食。
写作与学习是冲突的,但新华没有做出妥协,他没有放弃文学而谋得一个高分。既写作又读书,自然两样都干不好,新华用他的费稿和挂科证明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新华佩服那些有很多外部经验的人,他们对世界的了解通过的是自身的体验。新华的心理负担越重,写起来越难。新华没有了元气。
德国的骨骼仿佛老朽的锁链,吱呀作响,被RB吞没。二比一。踢疯了的狗到处抢食,断了翅的鸟四处逃窜。西班牙血洗哥斯达黎加。七比零。
在工作间隙新华一直在坚持着创作,陆陆续续被退稿不少的小说。他的小说没有浪漫主义情怀,看不见爱和希望,让读者越看越疲惫。
新华评价他自己的作品,他说他的小说只是在文学之水的浸泡下发成的一颗绿豆芽,没有土星的光环,应该像一捆破布一样遭到读者的毒打。
新华的小说里很少有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和依恋,只有一点点对生命的尊重和崇敬。他的小说是多变的,有不少对生活的绝望和无奈,有一种沉重又窒息的爱。
新华的电脑苏醒得很慢,甚至不如用了五千年的笔。他青年时代就养成的晚起的习惯,已经慢慢消亡了。太阳没有升起,电视里红毛猩猩的长叫响彻这个现在属于新华的空间。一个睡眼惺忪的人不觉得饿,一个煮鸡蛋解决了他的早点问题。胆结石,又如何?新华喜欢太阳,一生都在太阳下晒。冬天,干燥并充满绝望。阳光,像厚重的作品,它的想象力藏有宇宙的营养。新华的活动与梦境,理性与奇迹都在阳光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因为新华和阳光是同一个父亲的儿子。
唐老师打来电话。说儿子的诗歌因为工作失误,没有刊登在《春城少年》上。这是新华预料之中的。新华是曼德拉草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众人都喜欢发亮的东西,这些东西有一股铜臭。没有这些东西,新华只能吞下一串串谎言。他又见识了文学圈人们的灵魂,就像李老师迟迟不给办会员证,是一个道理。
新华的父亲打来电话。说老家的很多小区都被封、解封,此起彼伏,并叮嘱新华要养成存钱的习惯。纵然出于爱意,但新华也无法做得更好。
一般来说,写小说是暗无天日的艰苦劳动,新华将劳动时间化为很多小块,新华就是自己作品的第一位读者。
二十七幢被封,一个大白,两个保安,三条警戒线。封住了所有的懒癌患者。
修改是没有必要的。新华不知道喜欢改动的作家在纠结什么?难道不是凭着初心写就的吗?《永别了,武器》的结尾,最后一页,海明威改了三十九次才满意。谁信?不是不信他漏洞百出的统计数字,而是他的虚伪。在技术上,必须找到准确的词。何为准确?文字里刮过一阵骚动,它们说,第一感觉是最准确的。这个词从外面的冷风里进来,楔入最合适的地方。改来改去,用词越发拘谨,像出门前特意给自己扑了粉的此粒。
新华吃了一个白水煮蛋,这是家里最后一个鸡蛋。隔离是双刃的:如果隔离得时间太久,写作就会变得麻木,快乐也将慢慢蒸发,那么就要有很强的毅力才能抵制孤独。一旦适应了被隔离的生活,这将成为最大的恶习,新华不想再去适应外面的世界,对外面世界的厌恶感会袭击他的潜意识,他会变得更加忧虑,这种忧虑会破坏新华对快乐的储备,只有死亡才能了结。
被隔离在家是别扭的。新华可以说,别人在上班,自己待在家就是不可避免的别扭,那是缘自新华还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没有一个人一开始不会感到别扭,随着时间往后推移,这种情况也许会好一些。新华在家显得那么笨拙,除了看回放的世界杯,无心再干别的事,甚至《几周》都懒得去写。
新华永远都不会成为某个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虽然他至今已有两百万字作品。这些是垃圾吗?最具创造性的作品是可回收的垃圾。新华没有获得过任何官方的奖项,唯一一次获得过一个骗子组织的无任何含金量的民间文学奖。新华也从未进入过某个长名单或短名单。他没有代表作,更不会被人翻译,更别说进入大学的文学教材或是入选世界优秀小说选集。《几周》似乎是新华的《文学回忆录》。
此粒在集中隔离点发来消息:一个人在不住了?新华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想保持现状,但又怕保持现状。他回此粒:彩云社区工作人员发来信息:请耐心等待,医生会顺着来采。
新华不自负,但他承认,唯有文学教他学到了一点心理学,正如他在前文所述的心理学定律。孤僻的新华仿佛和文学有血缘关系。他不知道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还是非现实主义作家,他没有忠实的拥趸。
尽管他的作品囊括了长篇、中篇和短篇创作,但从未博得过文学圈的青睐,但这些也可以构成新华的宝贵经验,新华期待有人用最佳状态来临时起意来阅读他的作品,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依赖于巧合,就像宇宙大爆炸形成地球一样。
活着这件事,就是不断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如何解决问题,答案有多种,这就是最大的麻烦。新华需要选择,选择某一条正确或错误的岔路前行。究竟该通往何处?新华心灰意冷,只是思考这些问题,便让他疲惫到整整一天几乎做不了任何事。明明有目标,却没有抵达的路。新华的作品或许会像恐龙一样,只剩下化石遗存。新华应付不了生活,拨不开笼罩住自己的绝望,他的大脑和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变成了废墟。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没有真正的获救者。幸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新华只能继续前行,新华在写作过程中,还会欣赏到美丽的风景。新华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新华的生存太艰辛了,他像在温室效应里的一棵枯草。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副其实的,比如这文学。
核酸:阴,天气:阳,状态:怪,情绪:气。
大益文学竞猜,世界杯首轮战罢,冠军,你看好谁?“本届冠军绝对是阿根廷”,新华用嘶哑的嗓音说出了钉子似的话。
有一年在美因茨州的一次写作营上,新华与庄园的男主人谈起了足球。男主人环视周围,山上全是灌木,但都太矮,像梅西。他对新华说,足球运动员不能像灌木。新华回答,更不能像望天树。
新华只写小说,总量很大。
望天树在南方是旺族,分布很广,但枝干很细,外强中干,风必摧之,做不了木料,甚至不能当柴火。
熬到2022年,新华也算一个资深的作家了。他的两本新书《匕首》《大象》出炉。
有一天,彤云密布,是那种令人心情不爽的天色,新华一个人在家里看球。梅西走了进来,他要做一个特别而坦诚的自白:自从我登上飞机来卡塔尔那一刻起,我就很不习惯地感觉到,有双漠然观察者的锐利目光尾随着我。在比赛时分,我是公共视线更加重视的焦点,我却感觉自己与那位冷静的观察者更为贴近,我不再是一个患有侏儒症的球星。我唯一期望的是,我能够通过自己的进球化解这种双重性,帮助自己将并存于体内的两个分裂的自我整合为一。在充满敌意、绝望陌生的精神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以至萌生出一种特殊的足球意识:始终是一桩绝对严格的私人运动。和墨西哥的那场球,我的低射破门,和上一场的点球相比,就像在一面镜子前活着和死去。点球虽然进了,但是死去。为了活着,我争先恐后。但我无法主宰自己的死亡,这才是困难所在。足球像一颗子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朝我射来,最终我将死于这颗子弹。我是梅西,但我是微不足道的,我的人生尽头是微不足道的死。我被训练成为他人而活。我对足球已经绝望了,就不会再爱足球。我将带着病痛活下去。我无法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周围都是写满了谩骂的足球。
爱,已经所剩无几了。足球对我是悲剧,有时候为了不要再和足球的世界有任何关联,我愿意放弃一切。这种无助而孤单的感受一直萦绕不去。足球是个巫师,他为我设定好了幸福的条件,不符合这些条件我就绝对快乐不起来。不要走在我后面,因为我不会引路。
梅西转身走了,他的眼眶是干的。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被他留了下来。梅西蓄胡子后就从不卖弄,他的脚法短小精悍,有一种紧致的美。
梅西的话,真实得令人发指。新华甚至不敢直面他的灵魂。他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全部展现在新华面前。面对世界杯,他表现出无情:他觉得如果没有世界杯这档子事,自己可以在被窝里闷头大睡。然而像所有职业球员一样,无论是爱足球还是别的,都必须要极度的卖力,哪怕是假装的,因为在职业球员的世界里,你卖力的程度决定着你的未来。梅西不是圣人,他不会背道而驰,他也会带着面具过活。
梅西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欲望。不管他现在爱不爱足球,他都有着异于常人的真性情。新华并不觉得以爱的名义去踢足球是一件比梅西的肺腑之言更伟大的事情。
新华给儿子写了一篇小作文,收到唐老师的批评意见,新老师,抽空认真看了。恕我直言想法一二,供参考:一封信可能同时写给爸爸妈妈老师同学这好几个角色吗?我认为有悖常规逻辑。孩子才三年级顶多八九岁,让他发挥纯真的认知、感情、想象力及表达方式才是最可贵的,不能把大人的思想和表达方式强加于他,这样反而会害了他。孩子的作文,基本上一文一人,或是一文一事、一文一感,能准确、通顺地表达真情实感就为合格了,再能以生动的语言、独特的表述方式、鲜明的思想感情呈现自己已是佳品,不必一来就追求高大上。吴然老师常说:儿童文学是浅语的艺术。连儿童文学作家都要尽可能蹲下来与孩子对话,用他们能听懂能接受的表达方式来写作,才可能走进孩子的世界,赢得孩子的心,更何况涉世未深的孩子?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到母亲家去照顾老人(老人中风两年),事情繁琐,一时一刻不能疏忽,现在是趁老人家睡了躲在被窝里用手机手写和你交流,一句两句说不清,不妥之处请见谅。新华回复,收到,唐老师,感谢您的指导,感谢您在照顾老人的同时还提出这么宝贵的修改意见,感谢您!唐老师又说,新老师,我觉得你先跟他确定写信对象,然后再筛查写信对象和他的一些值得倾心表达的故事,写完整生动就足够了,孩子的作文开口不能大,大了就成人化,大了就难把握主线,不容易体现童真童趣。
新华反思,他自己的小说,他替儿子写的作文,欺骗自己的内心了吗?他的文字是虚伪麻木的吗?他所写的所有文章都是在欺骗读者吗?是夸张失真的吗?他的灵魂是空虚的吗?他肯承认这些吗?
唐老师是诚恳的,他让新华再次提笔之前又一次真实地面对了自己,重新拷问了自己,剖析了自己,让新华紧紧抓住了自己不那么高尚却真实存在的灵魂。
选择更贴近灵魂地去写是否是另一种重生?
卫生间的淡黄色瓷砖上有两只眼睛。眼睛里上演了一个故事。新华在八天的隔离期满后,兴奋地走了出去。乘电梯、下楼,走出单元门。一股腥臭的浇花水弄脏了他的体恤,健身器零件脱落弄破了他的一根手指,他想在便利店买一盒冰淇淋降降火气,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冰柜的盖子,店主不予理睬玩着他的消消乐,西西弗书店也大门紧闭,新华终于失去了耐心。
新华是一块用久了的洗碗海绵,油腻、肮脏、残破,唯一的栖身之所是和厨余垃圾一起躲进垃圾桶。
新华想排出下腹部的气体,他需要使劲,但排出的不是气体,是粘稠的粪便。新华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
不喜欢书籍封皮的不止新华一个,很多人都愿意扒掉封皮,只留下封面本身。
封皮的制作者或许是被资本迷昏了头脑,充斥着商业元素,再加上封腰,导致书籍本身的文气不充沛。封皮体现不出任何文学营养,太荒唐,在阅读过程中碍手碍脚,你永远赶不走它,新华妒忌封皮,让它在出现的时候就消失。新华承认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如封皮制作者,于是他就开始偷懒,摆脱所有封皮。
新华的玻璃心,接受不了封皮,直言,封皮使我感到恐惧,对所有的封皮我都是不看的。新华觉得书籍有了封皮就显得高高在上,撕去封皮才变成真正的流民、打工者、屌丝。没有了高姿态和公知格调。
新华惴惴不安,因为他没有去办公室。
新华找到了冰箱里为数不多的速冻饺子,像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撑物时,他的心一下子自由起来。油泼辣椒和醋,要不要再配两瓣蒜?煮了十分钟,饺子皮仍然很硬,但这总比没有好。吃不到好东西,是因为自己懒,新华更加坚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