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马
新华昨晚睡得很早,九点上床,今天照常睡不醒。儿子起床咳嗽,做了雾化。他想吃榨菜,有的地方管榨菜不叫榨菜,叫芜青。新华想再睡一会儿,现在头疼越来越严重,不知道是不是脑溢血的先兆。如果有下辈子,他要做个投胎小能手,做一只海马。
儿子又把屁股乖乖地递给此粒。每当此粒打儿子的时候,新华都保持油煎水煮的状态。此粒发疯似的打儿子。距离她上次打儿子仅仅隔了二十二个小时。儿子像盘子里的豆子,被此粒像餐叉一样的手推来推去,这加剧了新华对她的敌意。婚姻是一次无法预测的冒险,是愚蠢把新华带进了婚姻里。
新华洞悉人性,但不了解心理,换句话说,他不喜欢趋炎附势。新华懂得心理学上的一些定律,比如二八定律,在任何事物之中,最重要的部分往往仅占据20%,其余无关紧要的部分会占据80%。做事情要找准重点,不要遇到一件事连分析都不做就直接盲目的去用80%的力气去争取,而那最重要的20%,从一开始你就忽视了。非常之人成非常之事。还有美颜定律,对于颜值高的人,我们会自动启用我们的眼睛为他加上一层滤镜,认为外表好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比如一部小说里,他本来预料她见到他,知道他打算为她出力,听到他说的认罪的话,就会高兴起来,受到感动,于是又变成她了。其实,这些都是难以改变的。比如手表定律,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两块或以上的手表其实并不能帮助人更好的判断时间,相反,它会让人陷入一个混乱的思想,更加不能做出合理的抉择。欲富欲贵者,或入教会,或去经商,或进王宫服侍国王,太多的选择,让人无法抉择。还有污水定律,如果把一勺污水倒进一桶净水中,得到的还是一桶污水。这就反应了一个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坏事物,它的破坏力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强大。几个人的罢工,会引发耕作在田间停滞,香蕉在枝头腐烂,一百二十截车厢的火车纷纷瘫痪在支线上。
比如破窗定律,如果城市里有一个有破窗的建筑,而这些窗子没有被修理好,那么将会有更多的破坏者来破坏这些窗户。更夸张的是,如果他们发现无人居住,有可能会在这个建筑里肆意妄为。慢慢的,这个建筑从最开始只有一扇破窗变得到处都布满垃圾、涂鸦。破窗效应也常常出现在我们的周围:如果个体长时间处于一种不良风气的环境,将很容易被这种风气所影响。假设这时周围有很多人做出许多违反道德常理的事,因为这种风气的被允许,他们也会变得麻木。她不接受我的牺牲,却要牺牲她自己。她胜利了,我也胜利了。我觉得她的灵魂在起变化,却又不敢相信,她那种内心的变化使我高兴。比如鸟笼定律,如果你偶然得到了一只空的鸟笼,将它放在家里。你的朋友来你家参观时会问道,笼子里的鸟呢?时间一长,你会为了这只笼子再买一只鸟回来养。决斗有个规矩,那就是如果教父们发生决斗,教子们也不能闲着,也得打。还有霍桑定律,指那些一旦意识到他人正在观察自己后会产生改变行为的倾向,做出与平时不一样的举动。霍桑定律来源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芝加哥西方电力公司霍桑工厂所做的实验,在领导与员工一谈话之后,工厂的生产效率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这是因为员工在受到他人格外关注后,自我价值感会提升。霍桑效应同样告诉我们:他人的关注会改变我们对自己价值的态度,我们的行为可以在他人的关注下变得更好。不过同样重要的是,边际效用递减法则也会影响到霍桑效应,员工的积极性会上升到一定程度时停止。谁会不选择夜晚愉悦的禁忌,而去选择白天乏味的法律呢?
新华的想法收不住了,只有此粒的怒吼能打住。喂马啊?此粒搛起一根白菜,翻着白眼。你就不能切一下啊?新华不语。心理学教会他,不用和畜生解释。又不是炒白菜,包白菜馅饺子,干嘛要切,手撕两半就不可以吗?
儿子说,小心被辣死掉啊!此粒说,辣死掉好,辣死掉让你爹给你找个后妈。此粒吃了一口泡椒,眼神恶毒又轻佻。
男篮世界杯预选赛,斯洛文尼亚打得德国队像生理失调的此粒。他们越来越有信心。新华越来越没自信。
结婚不需要太伟大的爱情,两个人互不讨厌就已经够了。然而现在,此粒在讨厌新华,新华在仇视此粒。夫妻之间有共同的喜好,彼此能进行心灵的交流,这算得上高质量的家庭。但此粒不学无术,更反对新华涉足文学。爱情真是奢侈品,能拥有它的人,似乎还没有。此粒与新华的疏离与冷漠,甚至将来的劳雁纷飞,到最后成了最陌生的人,这都有可能。穿衣、吃饭、睡觉、数钱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决定了可以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此粒和新华互相找了个做伴的人,横竖都是过。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价值交换就是骂人和被骂。别对另一半期望过高,期望过高就会失望或心寒。
要么忙着生,要么忙着死。没有希望,笼罩新华的绝对不是阳光,而是阴霾。
以前没认真,现在他们认真起来了。新华跟着认真打卡,认真报备,争取不落一天。
但恶心的电话又来了,暴虐迅猛龙的声音是地狱中的声音。
新华要换换空气,绕昆三中一圈。校运会,大腹便便的老师们组成方阵,在广播操的伴奏中起死回生,很快他们便在彝人火把般的日照下像蜡一样融化了。
新华需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写作。新华不是一个以写小说为日常工作的人,他所从事的是一项受到冷落的艺术。
一位同事用白语通电话,暴虐开始条件反射般地自言自语起来。
新华曾一度认为小说家得事无巨细地描写一切事物,场景或外貌。但现在,大家被如此众多的视觉影像所包围,没必要在小说里花上一整行去描写一个人的眉毛了,《几周》里就没有。
写一部小说时,新华必须呈现一种经历,而这种经历是读者坐在屏幕前所无法轻易体验的,比如《几周》里的大脑意识,就是通常所说的人物内心世界,在刻画人物内心生活上,小说是独一无二的。
小说里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相比要更富幻想一些,新华希望他的读者粲然一笑。新华对周围的世界具备微妙的洞察力,他不随大流,他会跳出自己的小天地阅读一些习焉不察的事情。人的一生太漫长了,作为作家,新华在某种程度上,一直在绝境中挖掘希望,他是悲怆的,又是崇高的。
新华真正中意的当代作家凤毛麟角,就国内而言,只有陈鹏一人。其实影响一个作家的很有可能是某个时段偶然阅读到的东西,这些东西会在新华的作品有所体现。新华一直在用文字模仿心理的流动性,他会将某一个场合的片断嵌入另一个场合的片断之中,接着又回到这一场合。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是,一旦新华进入写作状态,他便不会意兴阑珊,他对文学的兴趣不是一种肤浅表面的兴趣。即便这样,新华却无法保持创作的稳定节奏,他要上班,苦钱,养活此粒和儿子。新华不会看邮件,不会打电话,没人来拜访,这给了他见缝插针的写作时间。
新华在创作《几周》的过程中,肆无忌惮地写作,既不在意文体,也不在意内容的相左。他优先考虑的,是让想法跃然纸上,逐渐生发。
他要坚持到年底,末了印成一本书,放在箱子里,放得高高的。
暴虐频繁出入,就像吃了一大个罂粟籽面包。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新华从事过五种不同的职业,上学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进国企,毕业后进了国企,觉得论资排辈的风气不好,想进民企,进了民企,觉得劳动纪律管得太严,想当记者,自由一点,当了记者,觉得不稳定,自己脸皮也不够厚,想当老师,当了老师,觉得小孩子太烦,想当公务员,当了公务员整天写公文,就是网上说的“材料狗”,才知道自由写作是那么重要,所以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后来才发现,从少年时代开始,自己的潜意识里就想成为一个作家,虽然表面上说的是科学家。今年四十三岁,再奋斗十七年吧,如果能写出一点名堂,当然好,如果写不出什么名堂,最起码也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了一个回忆自己父亲的夜空。总而言之三个字,不后悔。
新华长期服用倍他乐克,记忆力尤其差,大脑经常会出现短路和空白状态,尤其是面对众人脱稿讲话的时候,到目前,对如何撰写伟大的作品,还没有开窍。记不住作家和作品的名字,更不用说对他们的作品,品头论足了。
儿子不停地咳嗽,清肺化痰颗粒、安溴特罗、布地奈德,最后用了头孢,他依然在咳。干咳、有痰音,停止咳,还需要一个过程。
暴虐打来电话,宣讲报告还得改。要改第三部分,要按照提纲改。新华咬着快掉下的牙齿魂飞天外。
新华要描写的是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不是词语的简单连接,这些感受才构成新华的思想。比如,新华希望所有脾气臭如大粪的人都死掉,因为他们无才无德,他们站在一起就是垃圾堆。情节真实,平淡、没有美,相反,真正的艺术,是重新把握现实,把握我们很可能至死都不得认识的现实,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就是文学。
新华希望有人能拯救他。
每逢他不得不向他不尊敬的人讨好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把装着豆腐的头盔扣在脑袋上的感觉。
时间过得太慢了,死亡会结束这一切吗?死亡并不存在,它仅仅是一种伪装。很难相信,新华最窘迫的问题之一对未来没有信心。宝珠公园的黄叶很美,麒麟大口茶好喝,长沙臭豆腐美味,但这些都无法让新华的心境好起来。新华出生的时候,跟所有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一样,是一张白纸,生命的底色上什么也没有。所谓时间,流着,打击,求而不得,陷入茫然,新华的境遇越发惨淡。这是考验的时刻吗?对文学的攻击、办公室尖锐的不平等、对自己角色的不满,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深刻地打击新华,他要向前一步吗?或者是向后退。是时候勇敢一点了,因为新华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他想加入省作协,赵伦建议他再写四十万字,凑够一百万字。我向你保证,这是肯定的。赵伦说。一百万字,谈何容易,迎难而上吧。
在文学的天幕上,新华或许会成为一颗流星,在他不短的写作生涯里,他想给文坛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他要展现昂扬的斗志和具有普遍性的心灵,虽然他郁闷、痛苦和煎熬。新华的作品后劲很强,是一本可以读厚的书。新华的作品不是单纯的故事,而是象征,让故事中的人物、意象等具有多重意义,使得小说的内在空间无限扩张。新华笔下的角色含混不清的,没有确定性。
新华现在要干一票大的。
新华既有男人的智力,又有女人的敏感。他身材瘦弱、其貌不扬。小说家都是有个性的,他执拗,他的执拗之一是,他是杀死自己作品的凶手,他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他吃的亏太多,领教过的卑鄙与丑陋难以尽述。新华没有任何害人的必备技能,只有人性的软弱。他没有海明威的真胸毛,没有鲁迅的投枪,更没有毕加索丰富的颜色,一切困难都会将新华击溃。
神经质的阳光,总是落在新华的背上。
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一切的人都和新华有关,一切的人又和新华无关。所有的日子都去吧,让新华回头看,不用朝着未来前进。风吹浪打花不开的日子都去吧。
新华想起了伤痕文学这个词,卢新华的《伤痕》、刘心武的《班主任》、张贤亮的《灵与肉》、古华的《芙蓉镇》、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叶辛的《蹉跎岁月》、张洁《沉重的翅膀》、袭巧明的《思念你,桦林》、陈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宗璞的《我是谁》、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新华最喜欢周克芹这个作家,更喜欢他背后默默守护和付出的女人。此粒如果像她,那该是天底下多么美好的事。今天,欲望空前张扬,内心无处安放,精神空虚煎熬,写作刺激内啡肽,让人愉快,同时也让新华苦哈哈的。本质上,它们既是极致的自我消遣,更是绝对的自我折磨。
新华的脑袋比较突兀,整个颅骨显得很大,新华颅骨正前方也就是前额,经得住砖拍,最厚处可达1厘米,扛得住拍砖或者啤酒瓶!但在太阳穴位置,是颅顶骨、蝶骨、颞骨、额骨的交汇处,这里的颅骨厚度只有2毫米,薄得就像纸,这里是脑膜中动脉、脑膜中静脉以及三叉神经和睫状神经节交汇处,此粒完全可以袭击这里。
新华广读博览,涉猎宽泛。他看书的速度很快。新华喜欢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新华反对写小说一写就是几十个人,这让人受不了,他们不会写人的内心,他们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他们写的都是人的表象。他们喜欢讲已经讲过的故事,他们没有什么想象力。写小说不需要故事,生活里有作家们想不出来的故事。我们需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揭示。新华要揭示为什么会发生某件事情,为什么一个地方会有某个特点,为什么有人会跳楼,为什么有人会对生活失望。新华会“跳出三界外”,形成他的卓越。新华想一种严肃意义上的小说绝不能等同于故事,它是小众的、纯文学的、书面化的。小说与故事相比是更高级的一种艺术形式,是人在大脑构筑的建筑和精神。小说会破土而出,出奇制胜,直接把血淋淋的心脏呈现到读者面前,直呈人的生存、现状、困境,直达人的魂灵。
目前最急迫的,不是什么故事,而是具有反思意义的、具有观照现实、具有批判精神的文本,需要对灵魂的彻底启蒙。新华感兴趣的始终不是创造历史的人,而是承受历史的人。这些人思维僵化、油尽灯枯,在时代的大洗牌里,这些人首先成了出局的人,靠一口气吊着,纵然拼尽全力,依然无能为力,但他们仍旧是真正的人。
这些年,人家请我写评论,都是抢着发。张凌兄,人家是谁啊?你以为呢?张凌兄,我以为,肯定不是我这种无名小卒。好好写,我们努力。好的,张凌兄。
新华直指一种昏暗,一种奥秘带来的奥秘。此粒在叫嚷,暴虐在发神经,新华在对人的精神进行探讨。这是一部反叛传统叙事审美的小说,是一部反非人道和抵御奴役的小说。
新华懂得克制,他的小说是克制的艺术。阴霾和愤懑不刺目,情感和激越不刺耳,没人护佑着他,他也不消蚀炙伤任何人。
阿根廷今晚输了。梅西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的海洋气质把他引向了另一个极端,清浅到没有发挥自己的作用。他一定想杀了边裁或自己或那个蠢货队友。球迷耳畔是雷鸣和挖心挖肝的哭声。新华看着梅西油汪汪的脸和注射了肾上腺素的心,说道,我再说一遍,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