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图章

新华摸摸口袋，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元，一张在牛胃里反刍过的五元。他昨晚又做了同样的梦，他的图章眼看就要靠近那脚底，却突然化为齑粉，连同图章上那红色的印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新华把五元钱递给卖袜子的老板娘，拿起一双用透明塑料袋包裹起来的肉色丝袜。这双丝袜是任洋为彭小晶选的，任洋想用自己的从容不迫化解老板娘异样的眼神。

“给女朋友买的啊？”

新华嗯了一声，又像只是清清嗓子。

新华把塑料袋卷起来，塞进衣服口袋，匆匆离开小店，生怕有同学路过。

当一个人宝贵的灵魂丧失了天国，坠落进撒旦的地狱之中时，那么他将变成一个恶魔。此时的新华，脑子里就住进了一个恶魔，这个恶魔想把丝袜马上穿在彭小晶的脚上，不管她愿不愿意。

彭小晶如约而至，但新华可以看得出来，在那双眼睛里透着三分不耐烦。

“想喝奶茶吗？”新华问。

“随便了。”原本一直带点丰肥笑意的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新华对彭小晶的冷眼相待，似乎预感到不妙，但仍然排着长队去买她最爱喝的乌龙奶茶。

新华把奶茶递给彭小晶，自己没有。

“你不喝？”

“不渴。”

新华紧紧盯着彭小晶的脚，在他的胸口有一堆纠缠在一起的蚯蚓，搅得他心神不宁。

“看啥呢？”

“看你的脚。”

“脚有什么好看的？”彭小晶脸上挂着一条条不冷不热的矜持。

新华抬起头来，恰好撞上彭小晶疑惑、厌恶的目光。任洋胸腔里的原始的情绪从身体四周一股股地朝他涌来，“我给你买了双丝袜，想送给你。”

“干嘛送我丝袜？”

“想让你穿上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有谁还穿丝袜？”

彭小晶笑了起来，笑声从她的嘴里喷出，射向奶茶店，又从奶茶店反弹回来，射进新华的耳道，这笑声向双面刀片，把新华的耳朵割出血来。

“我帮你穿。”

一股怒火冲上来，压得新华脖子酸疼。新华俯下身子，一把拽住彭小晶左脚的脚踝。

“你干嘛？别这样！”

彭小晶使劲抽着自己的脚。

新华已经被旋风卷到了半空，冲动让他无法找到落脚的地方。新华用浑身的力气脱掉彭小晶的旅游鞋，白色的袜子上面隐约可见一粒粒的绒球。

彭小晶揭开乌龙茶的盖子，将一杯茶水泼在新华脸上。

“你个变态！”

新华双唇乌青，脸上的肌肉霎那间凸起，喉咙里开始喷火，挂在脸上的乌龙茶将这火焰压也压不住。

新华就像在大办公室里一样，除了生气，茫然不知所措。

彭小晶穿好鞋，把已经空了的饮料杯又扔到新华脸上，甩来一句，“无聊！”

彭小晶的声音渗进了空气里，渗进了新华的皮肤里，让新华不住地打颤。

新华的愤怒无法点燃任何一根香烟。

回到宿舍，新华听一个舍友说，彭小晶早就傍上了一个富二代，富二代的老爸答应给这个准儿媳妇买一辆“TT”跑车。新华无法将“大一新生”和“准儿媳妇”这两个词联系起来，黑沉沉的云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从新华的天顶到地平线。

新华半个学期几乎都没有再见过彭小晶，唯一的一次，是在食堂门口，彭小晶光彩照人，头顶仿佛顶着一轮光环。彭小晶没拿正眼瞧他，脸像长长的褂子一样沉在脚面上。

新的学期，要开设一门必修课，管理心理学，任课老师要求购买本校出版社出版的教材，可以在校东门的书店买到。

长在残垣断壁上的青苔靠腐殖质养育自己，任洋靠着郭润梅每个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养育着自己。

新华空空荡荡的心让他显出一派破落的样子，就像边陲小镇上粗陋的街道。但再破败的街道也会有一两家勉强能够维持的店铺。

新华买书的钱还是有的。

那家萧索的书店依旧萧索。

几个无聊的店员正在看悬挂在半空的一台电视，电视里播放着《猫和老鼠》的DVD，搞笑的情节让几个店员不时地发出笑声。

新华在出版社的专柜找到了那本书，十五元的定价凭学生证可以打八折。新华算了算，不算贵。

新华拿着书走向收银台，一个店员望了新华一眼，抬着头又继续看那两只二十四小时都在互相追逐的生物，店员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口水。

新华突然停住脚步，一口沉重的粘稠液体直往腔子里流，一个瞬间冒出的想法让新华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新华扭过身去，翻开书的最后一页，将磁条偷偷撕下来，尽量避免发出声音。

“拦住他！”

一位店员大喊。

新华穿过检查门，朝马路对面跑去。

死亡是位细心的收获者，不会丢下一穗大麦。

新华重重地摔在地上，身后留下两道黝黑的刹车印记。新华翕动了几下嘴唇，仿佛看到了一只穿丝袜的脚，脱掉了黑色的细高跟鞋。

从《管理心理学》的内页里掉出一个带着绿绳的书签，书签上印着这美妙的诗句。

郭润梅从新华的宿舍出来，手里端着那只瓷盆，她擦了擦空空的眼窝，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心想，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