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麻木
“怎么这么久?”
彭小晶语气里带着娇嗔,娇嗔里有一丝丝不满。
“解了个大的。”新华刚才还在麻木的神经一下子苏醒过来,像倾巢而出的蚂蚁在身体里复活,不断向四出爬行,让人难受。
“你看着怪怪的。”
彭小晶让新华又打了个寒噤,新华觉得自己处在一根绳子的中间,两头都有人使劲在拉,一头是失主,一头是彭小晶,而且较着劲在拉,越拉越紧。
“是不是没拉干净?”彭小晶故意开着玩笑,这玩笑让新华觉得胸口像一块石头一样硬起来。
新华的嘴巴像是被尘土封了起来,只是呵呵地笑着。
“要下雨了,你先送我回去吧,你再回去。”
新华嗯了一声,在校园昏暗的路灯下,男生送女生回宿舍是责无旁贷的。
眼前的彭小晶在新华面前面目模糊,似乎眼、耳、口、鼻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苍白的影子,忽而向前,忽而向后,似乎在招引他伸手触碰。新华还想像在电影院里默默地和彭小晶偎在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
回去的路上,新华的胸口像火烧似的发烫,雨点打在屋顶上,似有无数只手正在擂一面大鼓。装在裤子后兜里的随身听没有被彭小晶发现,也就是说,天底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他自己。
回到宿舍,已经被淋透了的新华一展脖子把出门前凉好的凉白开喝了个精光。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飘洒、倾泻,越下越大,敲打着校园里的一切。
一群舍友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无暇理会宿舍里多了一个人还是少了一个人。
新华躺在上铺辗转反侧,头仰向布满细小蛛网的屋顶,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随声听已经从他口袋里挪到了手上,他不敢拿在手上把玩,如果一旦被眼尖的舍友发现,随声听就会变成炸弹,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让新华灰飞烟灭。因为大家都知道,就凭新华家里的收入,是绝然买不起如此昂贵的随声听的。
如何处理这个他捡来的家伙,抑或是偷来的家伙,成了新华最棘手的事情。
卖掉它。
新华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惊了一下,牙齿咬了舌头,疼得吸了一口气。从暂时拥有它,到马上变卖它,新华的这个想法像无数个小虫子在飞,怎么驱赶都不走。对,新华需要钱,他早就想为彭小晶花一笔钱。
新华在一个月前曾经对自己信誓旦旦,要挣一千块。但看着这个随声听,新华一瞬间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他的眼神迅速转向别处。
新华盯着天花板上一只蚊子血肉模糊的尸体,想起那个英语培训班,彭小晶告诉过他,自己想上,这样可以尽快通过托福考试,接着进行她的下一步计划。
她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新华无从得知,彭小晶那天下午神秘的微笑,让新华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媚俗女孩,但从彭小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正在为学费犯难。
想要帮她一把的想法像墨汁泼在了宣纸上,在新华大脑里一圈圈晕散开来。手中的随声听似乎变成了一沓现金,他在彭小晶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责备,而是一种惊喜,一种让他觉得自己是英雄般的惊喜。新华被他想过几十次的感觉所攫住,他想起彭小晶那像是刚刚揭开笼盖馒头般的脸因惊喜而泛起的红晕,新华不由得激动,如同有一股热浪在他的胸膛里涌动,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惬意的热浪。
这谁也不理谁的宿舍的清寡让新华觉得自己是低矮阴湿墙角下的杂草,没有归属感,只有和彭小晶在一起,新华才觉得自己的存在。彭小晶像大片暖和的阳光,新华恰好位于她的所照之处。
新华的眼瞳深处的目光变得笃定,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电子商贸城。
下弦月升了起来。银灿灿的月光风一般吹进来,垂在宿舍里,垂在每个人的脸上。
新华闭着的眼睑下面做着激烈的往复运动。
新华挤进万头攒动的人群,手里攥着自己的图章,一股莫名的激情像一片片绒毛一样在任洋的脑际飞舞,一股热流从任洋的大脑一直往下,沿着腰肋慢慢滑动,演奏出令任洋亢奋的乐章。
天还没亮,一股冰凉让新华从暖和的被窝里面爬出来,顺带拿了一卷手纸。
新华唯一的朋友是一只小龙虾。小龙虾身上有一股匪气,仿佛是上天赋予它的一股隐形的力量,能带给新华快乐。当新华在几个月前捞起它们时,新华就知道,一只准养不活。果然,现存的这只吃掉了另一只同伴。新华不知道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就在一夜之间,被咬死的小龙虾只剩下短短一截躯壳,它的肉身和灵魂都不知去向,浅浅的瓷盆里只剩下那只土匪和它扒下的敌人的战衣。
舍友几次三番想将这只肥嫩的小龙虾烹而食之,只需要放在开水里一煮或者放在小蒸锅里一蒸,这只一遇到险情不是藏在莲叶下而是眼镜王蛇般挺直身体张牙舞爪的小龙虾便会沉静下来直至安息,成为室友两指之间的美餐,如果再有点酱油就更好了。
每当室友开起类似的玩笑,新华的血脉中便会升腾起一股无以名状的不快,似乎室友正十分粗野地触碰他最为嫩弱的地方,使他感到一阵阵的剧痛,这剧痛每次都是新的。
为了避免室友在他外出时真的将小龙虾果腹,新华硬是将一盆水塞进了公共课桌的抽屉里,八个抽屉的课桌像一道屏障将小龙虾与危险隔离开来,小龙虾躲在属于新华的那个抽屉里,新华想让小龙虾变成一个比影子还要黝黑的生物。
新华拉开抽屉,盆里的水微微有些浑浊,散发着阴湿的苔藓和泥土的气味。新华放下心来,小龙虾的八条虾腿一条都不少。因为已经熟悉了抽屉的开关,小龙虾并没有作出眼镜王蛇的姿态。新华用一种惶惑和自责的语气自言自语,一种压抑开始在这空荡荡的宿舍里浸润和弥漫。
“卖了一千块,整一千。”
新华摸了摸口袋,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像是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爬。小龙虾黑米般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像两把小刮刀,让他的脸越来越灼热。新华希望再来一场昨晚的透雨,他快要渴死了。
“我本来想卖一千五。”
新华没有继续说下去,慌汗像雨一样挂在他的额门上。
宿舍里的空气,像文火一样烧着。
新华像一个傻瓜,对着拉开的抽屉发呆。抽屉里已经蜕过两次皮的小龙虾像红色的烙铁,将主人内心罪恶的斑痕烫进了灵魂。
新华想象着将一千块钱塞进她手里时的情景,彭小晶晨露一样的脸上定会洋溢出朝阳的光芒。新华抚摸着彭小晶整齐的短发,胸腔里涌动出一阵阵热流,像是喝了温烫的玛咖酒。彭小晶会眨一眨她那乌金般的眼睛,半认真半调皮地瞅着新华的面孔,问新华这钱是哪来的。
新华该如何回答。
新华想了一百种答案,都不是天衣无缝。新华想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喝一声,“就是我捡的,没有偷。”哪怕被全世界的人听到,并且淹没在全世界人的口水和践踏之中。
但是新华喊不出来,新华那瘦削的脸和微微侧弯的脊柱发不出那么大的力气。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供出内心的隐秘。
该怎样去解释,所有的解释只能给自己的罪孽增加一层层虚伪。然而,对彭小晶那执迷不悟的感情只能强迫自己撒谎,并且越陷越深。新华的性格只会把苦汁滴进自己的心里,他只能编出更加堂而皇之的理由来骗彭小晶,或者是把话题引开。
该换水了。本来完整的莲叶已被小龙虾吃得所剩无几,像是一朵已经凋谢的花。新华编出的理由让小龙虾露出奇特的微笑。
新华猛然一抽,像人在猝死时的痉挛。
新华摘下眼镜,看到两个镜片上满是尘土和指纹,还有那被粗粝的卫生纸擦过后留下的一道道致密的划痕。
新华用手指胡乱在镜片上抹了两下,戴起眼镜,再次盯着这个拉出绿屎的家伙。黑米眼睛里幽幽的磷火在瞬间熄灭。
下午两点的太阳像一个慈善家慷慨地挥洒自己的阳光。
满街的那略有弧度的足弓和微微隆起的脚面如同一条条光滑的白蟒,紧紧缠绕着任洋。新华体内奔腾的血液在瞬间凝成了一湖充盈的水。
和彭小晶约好的见面时间是两点半。这里是学校后面最繁华的一条街。
郭润梅不知道儿子干下的事,新华也不去想她。新华的脑子里只有尽快把钱塞给彭小晶,然后重复一个自己重复过多次的谎言。
待到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新华看到一个倩影带着略微一点的内八字走了过来。剪得很整齐的运动短发,鸽子翅膀似的刘海,还有那平静得如秋阳下麦田般的眼睛。
彭小晶没有穿她经常穿的淡蓝色运动服,而是穿了一件圆领短体恤和一条低腰紧身牛仔裤,这么时髦的穿戴,仿佛在倏忽之间为彭小晶增添了几分妩媚。
新华与彭小晶仓促地对望一眼,“没见你穿过这件。”
新华仿佛听见自己来自胸腔又在喉咙里翻滚的痰音。
“怎么样?我表姐送给我的。”
新华以前听彭小晶谈起过她的表姐,依稀记得这个表姐比彭小晶至少大二十岁,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妇女。
“好啊!”
新华咽下那一口痰,还在回味着刚才那一双双高跟鞋。
彭小晶那茭白般的笑脸浮起了一层红晕,红晕里带着诧异,“这话从你嘴里冒出来,怪怪的。”但可以听得出来,彭小晶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胀满了幸福的满足感。
新华呵呵两声,刚才还在眼睛里窝着的那堆火苗渐渐熄灭。
新华不知道该怎样掏出钱来,他觉得这么一大笔钱的交接过程应该充满仪式感,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一只黄白两色的小狗摇晃着铃铛奔跑着过来,新华怎么看怎么觉得它像一只鸭子。小狗在彭小晶的鞋子上嗅嗅蹭蹭,仿佛能从那双白鞋上闻出彭小晶身上的味道。
“哇,好心疼的小狗!”
彭小晶背对着新华蹲了下来。
一股强大的力量摇晃着新华,他出于原始和本能,被那莲藕下面细细的缝隙所征服。新华的整个身子除了嘴巴还在翕动,大脑和身体都已经定格。
新华的耳朵里塞满了阵阵哄笑。他不敢再看,把脸扭朝一边,但又不甘心。
“爆炸了!”
一个孩子跑过来抱起他的狗,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他的喊声宛如另一个世界的雷声。
“什么爆炸了?”
彭小晶还没有对小狗给以最热情的爱抚,那可爱的小精灵便被抱走了。
“糖炒栗子,就在那口大锅里。”
孩子跑了。
彭小晶站了起来,那迷人的风景像夜晚的一只母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新华寻着偶尔噼啪一下的声音望过去,一对粗壮的双手正握着一把铁铲在不停地翻搅一锅砂子,黑色的砂粒里面一颗颗板栗滚来滚去,摊子两边的高楼为板栗的爆炸声带来极佳的回音效果。一旁的麻雀惊飞起来,震颤着翅膀落在楼房突兀出来的窗台上。
彭小晶哈哈大笑起来,在她的笑声中透出一股甜甜的处女气息。乏味的新华看着彭小晶的牛仔裤,还想继续捕捉那道若隐若现的缝隙。
“发什么呆呢?”
彭小晶捋了一下额前那弥漫着朦胧光泽的发丝。
新华只能用微微一笑回答她,不知道自己的尴尬是否已经写在了脸上。新华只能用掏钱的动作来掩饰表情。
“这是我给你筹的。”
新华的心脏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嘴巴里,堵着他的喉咙,如同初次做贼恰巧又被抓住,心里早已狼狈不堪。
彭小晶接过这世界上最高级的印刷品,很自然地塞进了裤子口袋,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还鲜活生动。
新华预想的剧情并没有上演,他准备的台词一句都没有用上。新华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渗透进一种麻痹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等手头宽裕一点,我会还你的。我先去一下培训班,你自己买糖炒栗子吃吧。”
彭小晶很干净很决绝地走了,新华瞬间觉得自己面前竖起一块像岩壁一样的石门,他只听见彭小晶离开的时候从牙缝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嗤。这貌似无意的一声,把新华身上的汗水吹得冰凉,他的心也在一阵阵发冷。
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却摇摇头笑着飞开了。新华觉得自己是一条狗,无人营救,一点点舔着伤口。
新华从糖炒栗子摊位前走过,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那只铁铲在炒,越炒越烫,越炒越干,似乎马上就要爆裂。
新华走过一家门庭萧索的书店,看到几个人正慵倦地坐在椅子上,那姿势不像是在看书,倒像是在打瞌睡。
新华急匆匆地走向办公楼,心情焦急而沉重,好像背上还背着一个沉默寡言的灵魂。清晨的早风刮着任洋的脸,不知怎的,新华觉得风的味道有点苦。物理学院的蔷薇花正在盛放,努力从破旧的栅栏里挣扎着出来。
同清晨一起离去的还有霜。
无论是蔷薇花还是霜,新华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也包括自己的影子。
新华睡过了头,不知道能否闯过班主任这一关。
班会在大办公室召开,新华到的时候,门已经紧闭。新华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紧。办公室无人应答,显然,班会已经开始一会了,班主任对突然的中断很不耐烦。新华慢慢推开门,就像挤进门里的一只白鼬,他高高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走着。新华想溜到靠墙的空座,但走到一半,便被一声断喝挡住了去路,“出去!”
新华的心脏用力跳了一下,紧接着像一具化石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撞进了窗户,似乎要催生出一股膨胀的紧张。
班主任的面部肌肉僵硬,不时地因神经抽搐而拉动嘴角,见新华没有反应,便用手指着新华,继续大张挞伐,“听见没有?让你出去!”
被称赞和信任惯了的新华,面对班主任的吼叫,面对全班同学的眼神,真的不知所措,似乎被包裹在一个被湍急的溪水冲激出的深潭里。
无数把刀子正在切割着新华,这如刀的目光笼罩着新华,被所有的刽子手一刀刀凌迟。
新华不敢看班主任的眼睛,他垂着眼睛看着那条班主任穿过多次的褪色的裤子。裤子在抖动,班主任在咆哮。
“没听见吗?快点滚出去!”
新华像是被班主任捏住了肺叶,难以喘息,新华的心头横过一道清晰的伤疤。
新华慢慢转过身。他想解释,但睡过头绝不是一个好的理由;他想道歉,但他的耳鼓正在嗡嗡作响。
“快点,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新华向门口移动。
班主任咳嗽了两声,咳出一口痰,包在纸里,新华觉得包进去的不是痰,而是自己。
走出大办公室,新华没有关门,他觉得那些刀子还在尾随着他。
新华像死人一样走着,他觉得自己是一根烂木头,永远冒充不了椽子和檩。他想回宿舍闷头大睡,再烂的木头也需要一个漫长并踏实的睡眠。新华的眼泪从眼眶深处往外渗,满了,溢出来。在新华内心深处,有一个被泪水泡得阴湿的声音在叹息,我是一个坏人。
回到宿舍,新华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尤其是眼睛,他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颤抖的眼睛,写满谎言。
彭小晶送给新华的廉价小圆镜洞穿了他的记忆。
姥姥的丧事办完后。奶奶那边的亲戚吆喝着吃饭,一个舅爷家的姑娘,新华要叫娘娘,开了一家火锅店,是亲戚中第一个自谋职业并把生意做大做强的。为了显示自己店面的宏阔,生意的兴隆,娘娘再三劝说郭润梅去火锅店办这个丧事最后的收尾工程。面情软的郭润梅只好答应。
新华第一次进火锅店,店里的一切他都感到陌生,新华疯狂地呼吸着店里弥漫着的充满牛油和辣味的空气,他坐在郭润梅身边,不好意思挪动一步。但浓浓的尿意让他不得不站起来寻找厕所。
新华不敢去问平时很少见到的娘娘,娘娘说话粗声大气,仿佛每说一句话都在嘲笑他,这么大个人,连个厕所都找不见。新华也不敢问别人,平时在家言听计从的新华被郭润梅事无巨细的爱缠得死死的,以至于新华已经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就像一个十三岁的巨婴。
新华好不容易在大厅的拐角处找到了厕所,一个不大的,悬着一扇颤颤巍巍仿佛一碰就掉的毛玻璃门的厕所。新华实在憋不住了,破旧的门锁怎么都锁不上,那不听话的锁舌就像在和新华开玩笑。新华没办法,把门虚掩起来,刚尿了半截,就听到有人将门硬生生打开,新华扭头一看,是娘娘。
“哎呀妈呀,吓死人了,怎么那么大个人,撒尿也不锁门。”
娘娘的尖叫像是在新华脊背上抽了几鞭子。分明吃亏的是自己,娘娘反倒像受了委屈。霎那间,新华的眼睛里腾起一团雾,有些模糊,一股酸涩哽在喉头。新华将还未尿尽的一半尿又憋了回去,他赶紧系好裤子。
十三岁的少年把沉重和伤痛定格在那个狭小的卫生间里。
好半天,新华才从厕所出来。
“干啥呢?尿这么半天?”
新华不敢看娘娘的眼睛,娘娘的眼神比她的污言秽语更加让任洋不堪。
憋着一膀胱的尿,新华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又回到了郭润梅身边,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十三年活得毫无价值并且愚蠢。
席间,娘娘抬着她那张被雀斑玷污的脸不断地在这桌招呼一下,在那桌应酬一下,最后竟坐在了郭润梅的旁边。新华用余光看到,娘娘在和郭润梅吹牛的时候,正用贪婪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脸。新华快要爆炸的小腹告诉他,不能再憋了。但新华却害怕再次进入那个厕所,他只想让着白事宴席早早结束,跟着郭润梅快去街边找一家公共厕所。
但娘娘和其他亲戚们似乎对这难得的团聚意犹未尽,有一桌竟然划起拳来。
新华反感这些亲戚,就像反感自己一样。娘娘越看他,新华越不自在,生怕娘娘那张无遮无拦的嘴把刚才在厕所的偶遇又抖落出来,这样新华基本可以无地自容了。
娘娘一边回忆着姑妈生前的往事,一边翘起二郎腿,那细跟的黑色高跟鞋越过郭润梅的迎面骨,直接翘到了新华眼前,一晃一晃。
新华窘迫地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里,他听着娘娘愉快的喋喋不休,用余光扫着那抖动的左脚。这新华完全接触不到的半透明的左脚刺激着任洋,他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那只脚在发光,闪闪掣动着,勾着任洋已经发烫的心脏,那细细的鞋跟,似乎已经将任洋的胸膛划开,露出了那狂跳的心。
新华从那反光的皮革里可以看到自己的脸,似乎又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娘娘的,脸上突兀着一双乌黑、挑逗的眼睛。新华想把那高跟鞋拽下来远远地扔出去,又想站起来跑出火锅店,只能在这个前进营地乖乖待着,等待暴风雪慢慢消失。
郭润梅不知道新华紧张什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