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绵延
穿着水裤的老爷爷解开揽绳,将两艘八座的脚踏船前后串在一起,老爷爷踏动脚蹬,叶轮排水推进,激起的水像成片的花,显示出一种旺盛的活力。与手柄联动的舵叶控制船首的方向。船的声音从远处飘来,细细喃喃,又始终延绵不断。
脚踏船驶向星云湖的湖心。与诺大的湖面相比,小船就像人生海海中的微粒草芥。老爷爷站了起来,负手独立,任烟雨湿透他的迷彩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葫芦里装着老家镇海营的紫糯米酒,他呷了一口,把酒临风,将一桩心事托付脚下的湖水。在石头和碧水中生长起来的老爷爷,要等到日落西山。
四野都是墨色。
滇中腹地的奇异山水,因为宜人的气候和缓慢的生活,使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让人怦然心动的诗意。尤其是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湖心成为了这极暗之地的唯一一豆幽光。
老爷爷的脸上满是皱纹,整个人就像是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他花白的胡子里有些卷毛,像是米开朗基罗笔下的摩西。他刚刚打通任督二脉,此时有一股温气往脚尖走。
又一口酒下肚,老爷爷那犹如豹子般虎视眈眈的眼神,绽放出奇怪的绿光。
喝酒伤不伤身,不在于喝得多还是喝得少,而在于喝得快还是喝得慢,喝得快伤身,喝得慢养生,喝得快,便觉得喝下去的是酒,喝得慢,便觉得喝下去的不是酒。
野鸭子黑色的身影三三两两疾飞而过,尽情地在夜空里啼唱;鱼鹰黑色的头颅插进波平如镜的星云湖,叼起鱼儿复返长空;水貂鬼鬼祟祟地走出湿地,在岸边抓住一只懒惰的蟾蜍。夜晚,它们才开始了真正的狂欢。
老爷爷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他沉默,静望。山后的喧哗与浮动,在这静幽的湖水前,显得那样渺小而脆弱。人类的伤痛与酸楚在这刺骨的湖水中显得那样微淡而柔软。
沉默的夜莺仿佛不愿意辜负月光似的,在湖面上打着呼哨,鸣啭起来。老爷爷在脚踏船的座位上坐下,吸着越来越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的桦树嫩叶的浓烈香气,久久地瞧着漆黑的湖面,谛听水面上的风声。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在他的灵魂里激荡着。
他梦见了一个男孩。
那孩子语气里流露出焦躁不安,就像在读课文时遇到晦涩难懂的段落,他的脸憋得通红,头往后仰,闭上眯细的眼睛,从米黄色外套领口露出的脖子涨得又圆又粗。他把手伸向腰间,拉下裤子。
对面就是翡翠湾酒店。酒店落成前,老爷爷是工地的看门人,一次,闹肚子,工地的临时厕所被拆除了,老爷爷实在是憋不住了,他在还是毛坯的大堂角落里屙了。事后,老爷爷仔仔细细打扫过。但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因为,他听工友说,在建的工地也有摄像头。
老爷爷大喊,不要在这里,去对面,大堂里有!
男孩就这样像是那泥捏般的壶嘴可以显示他内里拥有不屈的野性。男孩挺着肚子,壶嘴随着他跑动的节奏上下点头。他跑进大堂,大堂里常在的不常在的男男女女都注意到了这个有趣的孩子。一个女孩看到男孩的样子浑身发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呼吸进入肺里,仿佛喉咙里有一张吸墨纸。一个阿姨从沙发上挺起身子,带着惊讶的神情挺起高高的胸脯,用含笑的、略微斜睨的眼睛直直地瞧着男孩。一个脸胖得鼓鼓囊囊的叔叔从眼镜上面看着男孩。一个爷爷提心吊胆地暗想,这个有点可笑而又可爱的、在不知不觉之间制造紧张空气的男孩是谁家的娃。
男孩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让人匪夷所思的样子跑进了卫生间。大堂里的所有人都像长时间盯着小碎方格衬衣一样,出现头晕眼花。孩子泯灭了羞耻心,就像大人走进了原始森林。
而当一身轻松的男孩从卫生间出来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吵吵闹闹,像一只害怕被做成晚餐的小鸡。
男孩的爸爸从电梯里出来,两只手分别提着一个沉重的旅行袋,看到儿子在大堂里爬上爬下,淡黄色的沙发布面被印上了孩子的一双双脚印,他便冲孩子大喊。男孩不听,他只是从两道突出的浓眉底下抬起眼睛看着他的爸爸,但依然把沙发当成了能让他跃入空中的弹床。孩子的爸爸放下旅行袋,用更加严厉的近似于怒吼的声音再次警告了男孩。男孩仿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直起腰来,涨红了脸,用黄色的衣领擦了擦在脖子后面流下的汗,从沙发上下来,照直走到爸爸的面前站定。他感到他的处境好比一只在房间里做了坏事的小狗,主人揪住它的颈圈,把它的鼻子按在它做出丑事的地方。
爸爸的血涌上了他的脸,他举起他那一双又宽又软的肥厚的手,在男孩肩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这只小狗尖声叫着,往后倒退,可是铁面无情的主人不肯放开它。
下次还敢不敢了?
男孩的心在瞬间缩紧了。他站着,仍旧挺直身子,把两条胳膊紧贴在身子两旁,翘起手指头,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蠕动。
不敢了。男孩嘴里哼哼唧唧,吸溜着鼻子。但他那对眼泪汪汪的眼睛里燃起的还是调皮的火星。
爸爸那忽然涨红的脸变得越发阴沉,他踩着铿锵的步子走到男孩跟前,从眉毛底下看了他一眼。
过来,坐一会,听听歌。爸爸掏出手机,把这个沾满烟味的电子产品交给他的孩子。
爸爸,我想下载一个游戏。
不许下,尽是广告,乖乖听歌。男孩打开“酷狗音乐”,点了几下,一首几十年前的英文歌曲像竹竿撑着河底划开的水面一样飘散出来,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歌曲让这对父子的内心泛起了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酸楚。
爸爸,听到这首歌,我有点想哭。
在大堂落地窗的紧跟前,现出一棵高大的杨树的阴影,光秃的树枝的影子犬牙交错,清楚地印在大堂被拖得发亮的地砖上。
梦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她会把你在梦外最在意的东西拍成电影,编剧、导演、监制、演员、美工、音乐、灯光、录音都不需要你操心,她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你只需要当好观众,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兼职场记。
老爷爷记下了这个他在梦境里看到的故事,非线性,跨越时空,亦真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