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落叶

我是广福路所有的行道树中唯一一棵不曾脱落树叶的树，也是唯一一棵被种植在路边的果树。我的浑身上下都披满了赤褐色的叶子，我的枝叶伸向天空，我把一身坚硬发红的盾牌似的浆果呈现在阴暗的夏日里。我的根会产生气体，我的腰的周围总会留下一团团变干的浅褐色泡沫，像是喝啤酒的人上唇边留下的残迹。

再过两个月，孩子们就要爬在我身上来采摘我的果实了。但这几天，来我这里最多的还是那个女孩。

那天天气很热，我被晒得将头低了下去，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之间的隔离栏的白色油漆全部炸裂，层层叠叠翘起了密集的薄皮，绷开了无数细密的裂缝，隔离栏像一条被晒得全身鳞片爆裂的鱼。街上的信大祥绸布庄、王荣康西服店、泰昌百货店、意姆登洗染店大开的店门仿佛正在呼气的嘴，而从店门里铺出来的红色地毯如同是用来散热的舌头。

一个小男孩被他妈妈牵着从幼儿园出来，我仔细一听，他的妈妈叫他“小童”。小童和妈妈躲在我身体下面，浓浓的树荫让他们可以在街边多呆一会儿。小童说，幼儿园有个叫张迁的小朋友骑平衡车撞到了自己。妈妈问哪里疼，小童指着身体上的不同部位说，这里疼，这里疼，这里也疼。妈妈拍拍他的屁股说，真是个小戏精。

过了一会，一个小女孩从对面的小学背着个像电脑机箱一样的书包有气无力地走了过来，犹如黑夜中的花朵，柔软而始终含苞待放，在幽暗的岁月中等待一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蜕变。

小女孩是小男孩的姐姐，妈妈叫她“小乐”。妈妈问小乐，怎么看着没精打采的样子。小乐说，今天数学考了100分，但不是第一名。妈妈很纳闷，100分是满分啊，怎么会不是第一名呢？小乐说，有一个男生也考了100分，卷面整洁又被老师多加了1分。你瞧这世界有多荒谬，老师可以随意给学生加分，让那些入不了老师法眼的学生永远和优秀学生拉开距离。那你要向那个男生学习啊，下次比他写得还整齐，妈妈说。小乐有些不乐意了，我才不学他呢，那个喜欢用空矿泉水瓶接教学楼南边水房的自来水喝的家伙，有什么好学的？

机动车道上的一辆辆车呼呼驶过，匆匆忙忙，像是躲过炮火轰击后前进的流民。小乐问妈妈车停在哪里？妈妈说，今天没开车。小乐又问，那我们怎么回家呢？妈妈说，一会有两个叔叔会来接我们，一个是小唐叔叔，一个小朱叔叔。小乐想不起来是哪两个叔叔，哪个小唐？哪个小朱啊？还没等妈妈回答，小童便插话了，那还用问吗？小唐肯定是唐僧，小朱肯定是猪八戒啊！妈妈赶紧捂住小童的嘴，别乱讲，让叔叔们听见会生气的，小唐叔叔叫唐银兴，小朱叔叔叫朱亮蓬。他们两个是同事，都是昆华医院检验科的医生。小乐眨眨眼睛，哪个是你新交的男朋友呢？妈妈脸上的表情异乎寻常，但她的目光却说出了跟她嘴里所讲的完全不同而且重要的多的话。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妈妈说。

小乐看了看妈妈的眼睛，心想，妈妈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在妈妈人生的最低谷，这更像是一种慰籍。昨天妈妈还在镜子里发现了一条新的皱纹，继而大声唏嘘呢。

巷道里一只风筝被气球拉得扶摇而起。风筝下面，一辆兰德克鲁泽像一堵墙一样停了下来。小乐的目光抬了一下，但马上又惊恐地垂下去了，眼睛里交织着一股恶狠狠的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将被晒得快要流动起来的路面，仿佛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费劲地读着刻在路面上的话。从副驾驶下来一个留着襞须的男人，一绺被染成浅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像正在摔下来似的往前耷拉着。从外表看，他是介于得体的公务员和时髦的嬉皮士之间的一种类型。

他很热情地喊着妈妈的名字，并且很生涩地和小乐、小童打招呼。但小乐的目光始终没有直视他。妈妈介绍说，这位就是小唐叔叔，但小乐的回答只是一道冷冷的目光。小唐叔叔打开车门，妈妈和小童坐在了后排，但小乐却纹丝不动，她的血液在太阳穴里怦怦直跳。妈妈大喊，时间停长了要被罚款的。小童补充一句，还要扣分。坐在正驾驶的叔叔笑了起来。小乐很不情愿地上了车。小唐叔叔砰得一声关上了车门。

兰德克鲁泽呼啸而去，在我模糊的眼前留下一片冉冉升腾的浓烟。

第二天，只有女孩一个人。

她今天穿了一条绿色的裙子，这鲜艳的颜色，顿时把树荫下的这块地面装饰得明亮起来。女孩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用一只手摆弄着另一只手手腕上佩戴的电话手表。

一辆奔驰C200停在了路边。这次驾驶车子的人是小唐叔叔。

小乐刚才还泰然自若、毫不动容的脸上突然现出奇怪的紧张神色，好似一片阴云飘过她的眸子。

小唐叔叔很熟练地下了车，问，小乐，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吧？她让我来接你。

小乐微微点了一下头，但依然一言不发。我感到她的沉默都黏在了我的身上。

小唐叔叔的脸上依然荡漾着笑容，对于小乐的不理不睬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愠怒神色。昨天的披萨不错吧？我看你和小童都吃了好多。小唐叔叔一边殷勤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一边说。

而小乐却径直走向奔驰C200的后边，拉开后门坐了进去。这一幕把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全部的倔强、全部的执拗一股脑儿都表现了出来。

人活在世界上，不可以有偏差，而且多少要费点劲儿，才能把自己保持在理性的轨道上。小唐叔叔在这一点上做得不错，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温暖、柔和的光。

第三天，还是只有女孩一个人。

小唐叔叔依然准时准点地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听你妈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喜欢看书，我给你买了个亚马逊的阅读器，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小唐叔叔盯着小乐的瞳仁，想看看她的反应。

32G的，能存不少书。小唐叔叔补充一句。

当听到“亚马逊”三个字时，小乐似乎吃了一惊，大为诧异，她那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一直红到脖子。她终于回望了小唐叔叔一眼，她感到小唐叔叔的目光透进了她的心灵。

小乐没有说谢谢，但却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纸质手提袋。

随即，这位留着山羊胡的小唐叔叔开怀的笑声盖过了奔驰C200发动机的轰鸣。

第四天，妈妈和小童、小乐三个人共同出现在绿荫下。

洁白而轻盈的浮云，像穿着白色衣裳的轻佻的小伙子，在蓝色的空中嬉戏奔跑。

小童用舌头舔着冰淇淋，融化的乳白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小童的嘴角一直流向下巴，像是一根不断被拉长的绳子。

而小乐则像一只站在灼热的阳光里沐浴的猫，用粼粼发光的眼睛望着汽车驶来的方向。

小唐叔叔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喜欢吗？他可是个在生活中热情洋溢、逍遥自在，在事业上责任心强、学识渊博的人。妈妈想尽量把小唐叔叔的形象在基本事实的基础上更加美化一些。

小乐长长弯弯的眉毛中间显出一道小小的皱纹，这是在费力思考的一种表示。她不知道该回答喜欢还是该回答不喜欢，总之，昨天晚上，她就迫不及待地下载了《35公斤的希望》《浪漫鼠德佩罗》《太阳溪农场的丽贝卡》在阅读器上。

小唐叔叔的车又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路边。

妈妈，我坐副驾驶，你和小童坐后边。小乐主动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你，你不是喜欢坐后面吗？你。小童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最后一个字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就咽了回去。

一片轻微的深红泛上了小乐的面颊。

第五天，妈妈和小乐两个人站在树荫下。

妈妈，小唐叔叔怎么还不来？小乐杏仁般的双眸里显出百无聊赖的影子。

可能有事耽误了。妈妈看看表，他们已经在路边站了十五分钟了。

小乐，你觉得小唐叔叔怎么样？妈妈看着小乐的眼睛。妈妈灼热的目光仿佛是一根钓竿，要从小乐眼睛的深处把这个答案钓出来似的。

小乐意志的磁针在颤动着。她看着我头上不停摆动的树叶，说，还不错。

妈妈就像在一座不含矿石的山中突然发现一条金脉，激动得都快跳了起来，我几乎可以听到她脉搏跳动的声音。

你同意我和小唐叔叔交往了？妈妈的声音有点像小唐叔叔汽车的发动机，抖动不已。

嗯。小乐算是表示同意。那电脑机箱般的书包从她过于狭窄的肩头滑落下来。

妈妈把小乐的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便紧紧地抱住小乐，眼泪旋即从眼眶里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