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局中
江州城南的醉红楼，今日迎来了两位贵客。
作为城内最具盛名的三家酒楼之一，幕后经营的老板自是有门路的，葛迟身为一州参军，虽然平日里不怎么露面，但那一身没来得及更换的淡绿官袍，加上过分年轻的样貌，使得柜台后面的掌柜几乎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
于是乎，胖掌柜丢下算盘，谄媚地在前方领路，二人沿着木梯上了三楼，直奔里边最雅静的包间。
在葛迟的“参军光环”下，两人还没聊几句，点的酒菜很快就端上来了，还额外附赠了一坛自酿的九酝酒，诚意满满。
韩封起身敲开酒坛上的泥封，醇厚的香气顿时盈满房间，他满满斟了三碗，都摆在自己面前。
“葛大人，这一碗酒，敬您慧眼识贼，不辞劳苦，一路将其押送入狱！”
韩封双手捧碗，向葛迟示意了一下后，仰脖一饮而尽。
“第二碗酒，敬您为民做主，铁面无私，终教这恶贯满盈之辈认罪伏诛！”
手起臂落，一碗酒涓滴不剩。
“这第三碗酒，敬您胸襟磊落，不以我这区区商贾之子为卑贱，让我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情！”
三碗酒喝罢，韩封的面上涌上一抹晕红，而葛迟则多了几分笑意。
“韩兄弟至孝之人，你父兄在天之灵，此时想必也十分欣慰了。”
这三碗酒敬下来，显然他的心里也十分受用。
韩封捧起陶坛，往葛迟面前的碗里倾倒酒液，几轮推杯换盏后，两人的话匣子便渐渐打开了。
从江州的风土人情、佛寺僧人，再扩展到江南之地的产出，再到西北的战争何时结束……韩封以一个现代人的见识，屡屡说出让葛迟大为惊奇的观点，不知不觉中，两人也聊得更为热络了。
三巡酒罢，眼见对方醉意上脸，韩封便开始有意识地引导话题：
“等到此间事了，我也可以到父兄的坟前烧香祭奠了，这些天杀的贼厮！”
他恨恨骂了两句，随即状似无意地问：“不瞒大人，在家里出事后，小人除了报官之外，也曾暗中悬赏，聘请江湖义士出手，但那伙贼人平素就窝在岭中，鲜少下山，因此都没什么结果，不知大人又是如何得知那冯武形迹的呢？”
这也是冯武被抓一事中，他最无法理解的一点。
怎么就那么准呢？
时间、地点，但凡差一样，都不会出这种岔子。
此时葛迟已有七分醉意，夹了一口凉菜后方撂下筷子，笑道：“韩老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冯武最终能落在我的手里，那是天、意！”
最后两个字一字一顿，十分清晰。
韩封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一下，随即继续给对方斟酒：“天意？恕小弟愚钝，这又是什么说法？”
葛迟便把自己在江宁县的那个梦讲了出来，不过他还有几分理智，只是说梦中见到冯武杀人，然后一路逃到了寿春县外，自己则紧紧跟随，并记下了路径，等到从江宁县返程时他循着记忆去找，果然将冯武逮到了。
韩封仔细地看了几眼葛迟的神情，感觉他并没有说谎，或者说，里边大部分都是真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情绪，继续和对方周旋。
这一顿酒直喝到临近宵禁，等到起身离开的时候，两人脚边足足堆了四个空坛子。
吩咐店小二一定要将葛参军送到家门口后，韩封也摇摇晃晃地奔着城东行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两侧的店铺早已关门歇业，偌大的城池中仅能看见三三两两的行人。
弦月挂在街道前方的夜空上，周边是寥落的星辰。
梦。
又是梦。
一场梦境，让心怀鬼胎的汪霖潜入白泉轩，害死了李氏夫妇，搞得自己家破人亡。
而如今，又是一场梦，将冯武送进了大牢，也把自己推进了“江州”这个漩涡。
究竟是谁在暗中布置？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宽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竟让能仁寺不惜代价，全力拉拢？
而这些，是否又与那幕后黑手的布局有联系？
最后……
被他纳入局中的，究竟是李宽，还是我韩封？
他身上酒气冲天，步伐也歪斜得厉害，随着思维发散，就连身子都摇晃起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的更夫敲着锣从旁边走过，见他醉成这般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现在还没到宵禁的时刻，因此外边有不少夜归人正匆匆往家里赶，这一路上他也看见不少刚从酒桌上下来的酒鬼，不过顶数这小伙子醉得邪乎。
二人擦肩而过，更夫再敲一锣，嘴里叫着：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韩封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不知不觉间，他已顺着熟悉的街巷，来到了一座宏伟的建筑前。
银白的月色洒在那漆匾上，“能仁寺”三个字仿佛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他没有出声叫门，但也没有离开，而是拐到一处角落，贴着墙根儿坐了下来。
以能仁寺在城中的名声，倒也没有哪个醉鬼会不开眼地到这里便溺，所以墙边还算干净，也没有什么异味。
韩封就这么箕坐着，怔怔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
第二天一早，东天刚泛起一丝白色，能仁寺的角门便吱扭一声开了。
怀清打着哈欠，照例拿着扫帚出来清扫，刚弯下腰，忽然看见左边的墙角处伸出了一双腿。
他本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结果被这一幕吓了个激灵，好悬叫出声来，残存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小沙弥抓紧了手中的扫把杆，又看了看天色，随即战战兢兢地往那边挪步。
他浑然忘了，自己身后可是佛寺，有哪个鬼怪敢在这里作妖？
等凑到近前，一双睁得很大但却无神的眼睛映入他的眼帘，像是在向天控诉不公的冤魂。
小沙弥又是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几大步。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感觉刚才的那张脸十分熟悉。
怀清奋起余勇，脚尖一点点地往前蹭，再次探头远远观察，终于认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这不是方丈还有广智师叔他们说的那个有缘人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搞明白是人不是鬼之后，怀清顿时放松了许多，连忙走过去查看。
他先举手在韩封眼前晃了晃，见对方毫无反应后，又咬了咬嘴唇，将手指探到韩封的鼻孔下面。
有温热的气息，还活着！
怀清悬着的心刚落下，就见对方眼珠一动，竟盯在自己脸上。
“小师傅，你是不是刚拉完屎没擦手啊？怎么这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