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整合
日暮夕迟,山风徐徐,漫山遍野的林涛仿佛燃烧了起来,荡漾开一圈圈橘红的涟漪。
寨中灯火摇曳,人影穿梭。
随着外出打探的斥候陆续回归,事情也逐渐明晰起来。
冯武之前和韩封提过一嘴,他少年时在家乡打死过人,后来被官司拖得倾家荡产,老父也郁郁而终,冯武走投无路之下,便上山聚啸,成了贼寇。
而他打死的那个人还有一位亲弟弟,名叫葛迟,这人也是纨绔子弟一个,但架不住人家运气好,早年拜了个落魄的江湖人士当师父,结果这个师父乘着朝代更迭的东风,入伍挣了一份军功,如今在淮南道车骑府任副将,也给他的宝贝徒弟在江州运作了一份司兵参军的差事。
那天冯武带着小卢二人仓促撤离,也没敢走官道,沿着小路直奔殷溪岭老巢,结果好死不死地,葛迟带着小队人马回江州述职,在这边抄近路,两拨人道左相逢。
该说不说,冯武那张脸早年也曾迷倒不少垆边少妇,堪称风流倜傥,这些年屡经风霜,但容颜依旧有极高的辨识度。
小葛参军左看右看,愣是把他认出来了,但倒霉的是,冯武并不认识他——他早年打死人家亲哥的时候,小葛参军才十来岁。
结果不言而喻,葛迟一声令下,十几名军士拔刀张弩,将三人当场擒住,就地捆在马上,日夜兼程直奔江州。
等到了地方,过了一遍公堂之后,冯武他们直接被槛入死牢,等着秋后问斩。
此时堂上大大小小的头目围了一桌,等消化完这些情报,李凤儿眼珠转了转,疑惑道:“不对啊,既是血亲之仇,又一个是兵,一个是贼,那姓葛的完全可以当场就把老冯他们剁成馅儿,报了他哥哥的仇,没必要还百里迢迢地把人押回江州啊?庄主,这其中……说不定有诈。”
韩封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提醒他冯武等人很有可能已经投降了官府,并配合那边给山寨设套儿。
底下众人议论了一阵,有个老江湖谨慎地开口道:“庄主,属下等人以为,冯武未必会叛降,但吃不住刑罚,将咱们寨子的底细漏了出去,这都是保不齐的事,稳妥起见,咱们这边的巡山路线和哨站,是不是换一换,切口之类的也得改改,不能再沿用以前的了。”
韩封点了点头,赞成道:“云叔说得没错,为以防万一,这些都得大动,另外,北面那第三条山道的开辟速度得加快了,狡兔三窟,多条后路总是好的。”
当下又有几人提出了一些意见,有的被采纳了,大堂中气氛颇为热烈。
等到敲定这些“必须做的事情”后,周围便安静下来,包括云叔在内的几个山中老人都开始闭目养神,一语不发了。
韩封哑然失笑,抬手敲了敲桌子:“诸位,咱们内部的应对如今便算是定下来了,等会儿吩咐下去,让众兄弟实行就是,但外部的事……老冯、小卢、廖四儿这三个人,咱们又该如何处置呢?”
李凤儿抬眼瞥了瞥,见众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上首的韩封又满脸笑意,看不出心中所想。
她咬了咬牙,起身道:“庄主,我的老家便在江州,那里的人情关系这里也属我最熟悉,属下愿去运筹,设法营救三位兄弟!”
后边郑老彪和宋奎对视一眼,呼啦一下站起,拱手道:“庄主,俺也愿一同前去!”
韩封不置可否,对三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随即转向其余人:“大伙儿又是什么意见?都说说,不用藏着掖着。”
沉默半晌,无人说话,空气越来越压抑,云叔捱不住了,叹息了一声睁开眼:“庄主,非是咱们不念聚义之情,但这回和之前不一样,去寿州,虽说对付的是一县少府,但咱们借力打力,虽惊无险,这次若去江州,只有劫牢一个法子,而那个葛迟,和府兵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届时说不准就得正面硬捍官军,弟兄们虽然不惜命,但也不是这么个送法……”
“此皆属下肺腑之言,望庄主明察。”
他这一番言论引得不少人点头称是,在此带动下,又有两人提了无法施救的理由,也都站得住脚。
如果按投票制来,可以说云叔保守派这一边完胜。
一个月之前,韩封清洗了薛仁扈在山寨中的残余人马,他在期间展现出的手腕与杀性,让寨里的不少人为之胆寒,而李凤儿、冯武等头目又堪称他的嫡系,通过这些中层,韩封几乎是将寨内六成的人握在了手心里,再加上凶威辐射,他的地位其实称得上牢固。
但人一旦多了,必然会分出这样那样的小圈子,这和什么朝代环境都没关系,是人性。
拿眼下来说,云叔他们的话分析起来是没问题的,句句都是为了山寨,但世间事并不能这样看。
我们假设某件事有三百六十个视角,每个视角都能对应一条道理,那是不是需要将所有道理都结合起来,综合考量,才能下决断呢?
答案当然是——不行。
因为那些道理有许多都是相互排斥,乃至截然相反的,你若是想将它们杂糅成一团,试图归纳出方向来,那结局只有一个。
要么疯,要么蹉跎到死。
所有事情,都只能有一条主线,一定是先定了方向,然后再有方法。
换句话说,堂下这些反对营救的人,是出于本能也好,反复思量也罢,他们在做出决定前,其实是先有了倾向的。
性格上的保守或激进、利益方面的驱动、抑或是单纯的喜好……这些可以归结为“心”的东西,决定了他们看待事物的视角,接下来,便是根据自己的认知或积累的人生经验,来罗织能够说服自己乃至他人的逻辑链条。
可能有人会有疑问,照这种说法,人的思想与行为便是僵死的,是无法改变的,这和实际情况并不相符啊?
那是因为除了“心”之外,还有“理”,或者说,物质现实。
内外不一时,若外部的“理”能够克制内在的“心”,那么人的视角就能够完成转换,他的选择和方向也就大不相同。
所以,韩封如果想力排众议,组织人马营救冯武三人,眼下的任务便是以理服人,让这帮保守派认清现实。
他反手掏出朝露,一点一点将其插入桌中,直至没柄。
刀刃上的寒芒也随着一节一节凝缩,直至压成一线。
满堂肃穆。
在此期间,韩封面无表情,眼神始终钉在云叔的脸上,直到其人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只是个尚未加冠的孩子,蒙大伙抬爱,推举我做了这个寨主,这是大家对我的信任,也是一种责任,自打坐到这个椅子上以来,我是夙兴夜寐,茶饭不思,连觉都不敢多睡……”
说到这里的时候,下边的李凤儿低下了头,将表情隐藏在阴影中。
“……就想着怎么带大伙儿创收,呃,就是多挣点钱,同时呢,也少冒一些风险,可以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们安安全全地把钱赚了,不但能挣,还有命花。”
寒光一闪,他扬手又把刀拔了出来,绕着会议桌踱步。
“我知道有的人心里可能念叨,说这么多,还不是想骗我们卖命,去救你的嫡系,呐呐呐,我说中了吧,看看他,说的就是你,拿镜子照照你的表情……”
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涨得满脸通红,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韩封越过他继续走,口中唾沫横飞:“没错,我承认,与你们相比,老冯、郑虎他们和我的关系更亲近一些,为什么?因为我们并肩战斗了起码三次!对于他们的为人、能力也更加了解,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能够托以生死的好兄弟!他们落了难,咱不能无动于衷!”
“那你们呢?你们只想做我的下属吗?你们难道不想互相结成这样的情谊吗?”
最终,韩封停在了云叔身后,将刀搁在他的桌前,低头俯视:
“疾风知劲草,这一次的营救有难度,但也不是做不到,而大家伙的能力、性情,也会在这样的强度中展露无遗,这不仅仅是一次行动,更是加深彼此了解和羁绊的契机,我希望,当某一天山寨里任何一位兄弟落入困境时,我们再无需这样费劲巴力地开会求同,而是直接全寨着甲,即便关山万里,也要飞渡支援,这才是咱们在这里聚义的意义所在!你们说是不是!!”
“是!”
这帮山贼大字不识一个,平时好勇斗狠,啥时候听过这种动员,一时间只觉血都冲到脑瓜皮了,而老练如云叔者,此时看了看众人的神情和头顶那双和善的眼睛,也只能肃然站起,握住桌上的朝露,向桌角狠狠一劈,切豆腐般斩下一块来。
他环视四周,大声喝道:“寨主所言正合天道,若有迟疑违背者,如同此桌!!”
众人起身齐喝:“若有违背,三刀六洞,死无全尸!!”
云叔随即双手捧刀,转身躬献给韩封:“请寨主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