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县衙
清晨,整座城池笼罩在淡淡的雾霭中,初阳在东边露出半截轮廓,形状分外清晰。
地上的人能看到它的光亮,但天边始终有一层棉絮般的云浮在那里,使得热量透不进来,阳光也稀薄了几分,人们也终于能抬头打量,不必担心眼睛被晃晕。
就在这个清爽的时辰,陈康独自一人跪在县衙门口,神色憔悴,身旁摆着一口薄棺,里面是他去世已足足四天三夜的父亲。
晨风拂过,淡淡的尸臭弥漫开来。
陈康一身缟素,背后还别着一杆小旗,净白的旗面上,写着一个斗大的血红的“冤”字。
县衙位于城市中心偏北的地方,平时人流量就不少,而陈康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后,周围已积攒起了厚厚的人墙,有的甚至手里拿着炊饼包子啥的,一边吃早餐一边强势围观。
情形和四天前很相似,但申冤者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依旧静静地跪着,一语不发。
周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又过了一会儿,县衙的朱门忽然开了,两个衙役拎着漆木棍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厉声呵斥:“县衙重地,你们这些刁民围在门口想干什么?速速散了!但有迟疑,需认得爷爷手中这杆棒!”
另一人则走到陈康旁边,捂着鼻子,颇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漫声道:“别在这耗了,跟我进来吧。”
陈康眼睑微颤,有些费劲地站起身来,刚要抱起旁边的棺木,就听那衙役“哎”了一声:“大早晨的,别给我们老爷惹晦气,东西放这,只人进去就得了。”
陈康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那衙役神色已冷了下来:“小子,我劝你还是照我说的做,对大家都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起腰来,跟着对方走上台阶,步入正堂。
而那口棺材,则孤零零地躺在台阶下面,俄顷,等县老爷升完堂以后,人群又围了上来,只不过他们仅占据了一半的位置,另一半则是陈父独享。
县衙正堂,待皂役、捕快、县丞等一应官吏到齐后,惊堂木顺势一拍,审案正式开始。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温廷寿坐在主官正位上,疏眉朗目,一身浅绿色的官袍,腰间系着银带。
他今年四十有六,正值壮年,面色红润有光,颚下蓄了浓密的短须。
寿州属于大县,老温便是正儿八经的七品官员,虽然调任过来还不到一年,但一县父母岂是等闲,自有堂堂威仪。
按照流程,陈康先提交了诉状,待众人审阅过后,温廷寿将目光从小旗上的“冤”字挪开,皱眉问道:“陈康,你自述老父是服下白泉轩开出的药贴后暴毙,但四日前,本县的张仵作便已经查验过你父的尸身,得出的结果亦清晰无误,乃心疾突发而亡,怎地今时今日,你又以这副形状来衙门叫冤,煽动舆情,如此反复……莫非以为堂下的刑具不利乎?!”
“啪!”
说到最后,他扬眉嗔目,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威~武~”
两排皂役将手中的水火棍齐齐杵在地上,声音轰然,震得堂外民众心惊胆战。
陈康面色也有些发白,靠着胸中一股不平之气硬生生顶住了,随即连连叩首:“大老爷明鉴,那张仵作平素便是汪宅的座上客,人参何首乌更是论包往家里拎,早就和汪霖一个鼻孔出气,那份查验文书自是满篇荒唐,根本不足为信呐!”
温老爷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一人忍不住起身喝骂道:“衙内诸人奉钦命办事,各有职司,岂是你一介刁民能随意污蔑的?大人,陈康无凭无据构陷我县吏员,当杖四十,监押入狱,以儆效尤!”
说话这人身高七尺,肩宽腰圆,面有横肉,正是寿州县尉——孙铎。
温廷寿眯了眯眼,转向一旁的文士:“何县丞可有什么话说?”
何县丞目光一闪,笑道:“下官初闻案情,心中亦无头绪,大人自决便可,下官当骥随身后,绝无二话。”
温廷寿捻了捻胡须,又问了一遍其他人,有赞同孙县尉的,也有如何县丞一般,支持他自断的,只有一个年轻的书吏皱了皱眉,看看堂下的陈康,欲言又止。
这种场合,他固然有说话的机会,但终究是人微言轻。
堂上议论纷纷,却不知道,外面的人群中混杂着一名短袍少年,此时他耳廓轻动,瞳孔中隐约有赤华闪烁,已将他们各自的反应牢牢记在心里,待向周围人打听了堂上众官吏的姓名和职务后,他便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县衙内,温廷寿已做出了决断。
“陈家子滋扰公序,诽谤衙吏,本应重重处罚,但念其父新亡,其情可悯,罪可稍赦,现判杖二十,当堂执行,刑后逐出府衙,并责令其择日安葬老父,不得拖延!”
陈康顿首再拜,却没再提出什么异议,沉默地领了刑罚。
看得出来,孙铎对于结果并不满意,但县衙里足有一半的人支持,或者说保持中立,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阴沉地监视着行刑过程。
等到陈康实打实地挨了二十杖,血肉模糊地被弟弟陈皓抬走后,清晨这一出闹剧便结束了。
没错,在外边的百姓甚至堂上许多官吏看来,这就是一出纯粹的闹剧。
陈康抬棺而来,顶着舆论和伦理的压力,摆出了一副要誓死抗争的模样,逼得寿州县衙不得不严肃以对,将三班六曹的官吏全都叫上,当众审案。
结果呢?陈康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话,还是举报张仵作徇私作假,就连正主汪霖都只是顺带着提了一嘴,随即公审就结束了。
一大群人大清早的陪你过家家吗?!
虎头蛇尾,太监下面,不过是徒劳挣扎而已。
众人带着讥嘲的心情逐渐散开,温廷寿暗暗叹了口气,转回后衙。
他是前朝的举人,宦游经历堪称丰富,有些事再明白不过。
但明白归明白,该怎么决断,温县令也不含糊,顶多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无辜的人能够活得轻松一些,尽量有一个好结果。
今天陈康的态度虽然决绝,但并不激烈,这也给了他操作的空间。
而汪霖提供的孝敬,他其实也收了的——不收不行,有些时候,你不收,反而挡了下面的财路,容易出事儿。
从某种程度上讲,做个清官其实要容易一些,慎独,守住自己的操行就可以了,但如果想做个能做成事的清官,那难度可谓是一步封顶。
遍观史书,上下几千年,这样的人也屈指可数,更多的是以身殉道,留下了火种。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在温县令的叹息声中,府衙的朱门缓缓阖上。
而百丈开外的一处街巷里,挺拔的少年抬头打量了一下旅舍的牌匾,确认没找错地方后,随即步入后院。
“庄主,许久不见!”
“庄主,我磨了四天的刀,就等您下令了!”
“庄主……”
“庄主……”
幽暗的门廊两侧,一双双眼睛像是蕴着灼人的火焰,而少年看着众人,心里仿佛也有一簇火苗幽幽燃起。
他叫韩封;
也是李宽。
他是得了奇遇的修行者;
同时也是统领数十名亡命徒的山大王。
现在,山贼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