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意蕴层
苏轼祖籍赵州栾城(今河北石家庄栾城区),因此有时候自称“赵郡苏氏”。唐武则天时,栾城有个叫苏味道的人,官至宰辅。据苏洵考证,此人是他的祖宗,再往上就不得而知了。苏味道主张遇事要含糊,“棱模执两端”,切不可旗帜鲜明,时人赠他一个绰号—苏棱模。一般情况下,这种态度为官是行得通的,但苏味道在武则天去世后棱模不下去了,他被贬为眉州刺史,后迁益州(今四川成都)长史,未赴任就去世了。他有一个儿子在眉山定居,其名已不可考,却繁衍了眉山苏氏。
苏味道与苏轼并无相似之处,一个棱模两端,一个棱角分明。
《宋史》:“蜀人不好出仕。”走出去当官叫出仕。一个北宋读书人,必须从他的家乡走到汴梁(今河南开封)参加科举考试。考中的举人、进士,由朝廷分派到全国各地。即使小到九品官,也是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唐朝盛行科举,普通庶族子弟经过寒窗奋斗而荣登士族,从此改变家族的地位。唐末陷入战乱,武人称雄,斯文扫地。不好出仕的远不止蜀人,而天府之国远离战火,百姓过着相对富足的日子,懒得翻过崇山峻岭去求仕。
北宋一统天下,版图不及盛唐,人口则过之。宋太祖赵匡胤调整国家战略,抑武人,重文士。这一调就是百余年,既有丰功伟绩,又有种种弊端。北宋文气大盛,文坛巨人、学术泰斗纷纷进入权力的核心层,创下历史之最。
科举之风劲吹。两宋三百年,单是眉山这样的小地方,就有进士八百余名,但大多出在三苏之后。
而苏轼祖上五代人,没有一个当官的。
我们就先从苏轼的爷爷说起。
苏轼的爷爷名叫苏序,是当地有名的怪老头。邻里称他“苏四大”:个头大,酒量大,脾气大,喉咙大。他喜欢学张果老倒骑毛驴,身上歪挂个酒葫芦,在眉山城的石板路上晃悠。口中念念有词,旁人不大听得懂,原来他在念自己写的诗。“有所欲言,一发为诗”,苏序写了几千首打油诗。
老爷子背负青天、手拿书卷。看书看得意了,大街上哈哈大笑,把路人吓一跳。小孙儿仰望爷爷,觉得爷爷比县太爷还了不起。城里有个茅将军庙,专门骗老百姓的香火钱,苏序带了二十多个后生去拆了茅将军庙,扯断了坏官劣绅合伙搞的利益链条,断了这些人的一条大财路。眉山的县官不讲道理,苏老爷子会冲到官厅去讲理,好像他才是上级。他的嗓门大得很,城门洞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眉山人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苏老爷子又骂县太爷了。
很多年以后,苏轼写万言书,狠狠批评皇帝。
苏序干了一件事,眉山人传了几百年。他积谷数千石,装满了好多粮仓,城里人以为他想囤积居奇,灾年抛售赚大钱。问他,他不解释,又念念有词,原来他在掐算,顺手摸摸小孙儿的冬瓜脑袋。第二年,眉山大旱,庄稼都干死了,人心惶惶,有人节衣缩食,有人想逃荒,逃到成都去。几家粮铺趁机哄抬粮价,人们议论纷纷:囤粮大户苏序有何动静?怕是要卖高价喽,黄澄澄的谷子一担担挑出来,那白花花的银子哦,流进城西苏家去了。
苏序开了粮仓,“散谷千石”,专散贫困户。眉山人先是傻眼了,继而欢呼,奔走相告:苏老爷子放粮救灾啦!苏东坡回忆祖父的文章《苏廷评行状》称他“急人患难,甚于为己”。
很多年以后,苏东坡在杭州建“安乐坊”,看病不收钱,救了成千上万染上瘟疫的人。祖孙二人行事好像商量过似的。
《三字经》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苏老泉即苏洵,苏轼的父亲,家中排行老三。初读这段话,以为苏老泉二十七岁才走上正路,此前一直贪玩好耍。其实他并非不学,只是讨厌科举。能讨厌科举的人自是有些与众不同。
小时候的苏洵是眉山的“费头子”,天上都是脚板印,天天玩到黑摸门。“费”在四川方言中有淘气之意,费头子类似孩子王。家里有棵黄荆树。这种树的枝条又长又细,打得屁股精痛,却不伤筋骨。
年纪稍长,苏洵在小城眉山费够了,于是出了门,上峨眉,渡三峡,越荆楚,入中原,见识了大世界。家里有祖田,有城南纱縠行经营绢帛的小产业,为他提供盘缠。他回来了,说话南腔北调,举手投足有派,大谈汴京的大人物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听上去,这些大人物都跟他有关系。左邻右舍也来听他讲。讲完了,他的眼睛亮如灯。有人却问:苏处士,汴京黄金榜上有你的大名吧?
苏洵的亮眼睛顿时暗下来了:进京考进士,一考再考,名落孙山。他已成家,妻子程夫人出自眉山的大户人家,还生了两个儿子。接下来怎么办?还行不行万里路?全家人等着苏序拿主意。这老爷子喝着洪雅县道泉茶,摸摸孙儿的冬瓜脑袋,开了金口:老三,明年还想出去?
苏洵忙道:想!
于是,苏洵又野出去了。邻居揶揄:苏家老三就是脚野,钱多了,一把把花买路钱,铜板白白撒一地。
苏序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其实,家里穷了,程夫人当街做生意卖布帛,赚的钱都成了丈夫的路费。苏轼、苏辙正在吃长饭,一顿顿狼吞虎咽,又上学堂,交学费。程夫人悄悄典当她的嫁妆……丈夫出远门一年半载,终于回眉山啦!这一回,苏洵却是灰头土脸,衣裳破烂,语音混乱。程夫人心都紧了,公公依然不动声色。
苏洵这次回来的变化是:一头扎进书房南轩,半夜三更还在苦读。
宋代的眉山是全国三大刻板印刷中心之一,十户人家九户有藏书。属县青神有著名的孙氏书楼,藏书达数万卷。
在当时,苏洵的远游何尝不是很好的学习?古代信息闭塞,有志之士八方游走,几乎是一种“文化本能”。春秋战国四百多年,策士、侠客、思想家幽灵般地穿梭着,埋下中国人游荡的基因。
苏洵游到成都,结识了益州知州张方平;游到京师,进入翰林学士欧阳修的超级沙龙。这个沙龙里有梅尧臣、曾巩、张先、司马光、王安石等,都是北宋政坛、文坛响当当的人物。苏洵以一介布衣能有如此交游,至少说明两点:一是他本人有才华、有闯劲;二是北宋大人物大都平易近人,不拿臭架子。
苏洵倒有点拿架子,在人格上藐视王安石。
封建社会虽然等级森严,但是盛唐与北宋有令人惊讶的宽松局面,大臣指责皇帝的事情经常发生。皇帝的重大决定,大臣若是不同意,那就很难让他执行皇命,他宁愿拍屁股走人,类似公司员工拒绝与老板合作。皇帝还不能因此降罪于他,有时候还得讨好他,担心他退休不管事。
唐朝以诗取士,北宋文人主政。人文修养于政治,看来是举足轻重。
北宋值得研究。
苏洵的发愤和远游,为大儿子苏轼提供了两种财富:书籍的氛围、世界的广阔。一般小孩儿憧憬未来,持续三年或五年,这憧憬通常能影响他的意志走向,预设他的未来。憧憬的过程中,会发生很多事,主观、客观难以分辨。
写历史人物,能进入憧憬这一类人生之关键环节的内部吗?随处可见的,是对人物的模式化处理。我平常读国内的人物传记本已疑虑重重,尤怕读传记人物的青少年期:无限的个体差异几乎被无限取消。
回头再看儿童题材的影视剧,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问题严重!
但愿我有机会,深入少年苏轼的内心憧憬,并以此展开他雄视古今的广阔生存。
性格遗传,母性呵护,书卷气和野性环境,这些不同的东西同时作用于早年的苏轼。蜀地少战乱,“生活史”悠久,民间花样繁多,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生活的丰富又引起语言的丰富,十里之外别有方言俚语。我一直在揣摩,苏东坡之所以成为语言大师,眉山的语言环境对他究竟有多大的帮助?
眉山人的语言机智、生动、幽默,充满了随意性。
如形容生气:早就忍得你水滴!
又如形容冒火:我这火呀,一朵一朵地冲。
再如形容小孩儿四处疯玩:天上都是脚板印,天天玩到黑摸门。
……
小时候我母亲的许多口语,我这调皮捣蛋常挨骂的儿子,至今记忆犹新。
苏东坡不可能是那种一天到晚枯坐书斋的男孩,他会八方撒野,天上都是脚板印。眉山老城,穿城三里三,环城九里九。城里除了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也有田地,有河流。东门外有繁忙的水码头,有宽阔而清澈的岷江,有踏青的好去处蟆颐山。站在西边的城墙上,抬眼便是海拔三千多米的峨眉山……北宋的眉山城因是州府所在地,城中八千户,小孩子永远是高高矮矮结队成群,今天拿钓竿明天揣弹弓的,春夏秋冬有的是玩,玩的花样超过一百种,包括斗嘴打架—男孩儿不打架还能叫男孩儿吗?不过请放心:打不出人命的。四季格外分明。夏天是个啥概念呀?夏天是五十种芬芳、七十种天籁、九十种色彩。到处都有清凉的水、可供攀缘往水中扎猛子的黄葛树。男孩儿谁不是“浪里白条”?过节了,过年了,男孩女孩穿新衣,走东家串西院……苏轼在眉山一直待到二十岁,出去做官后又两度回来丁忧,在眉山的时间加起来一共有二十五六年。“生活世界”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这位终其一生对生活抱着不可思议的巨大热情的人,他为何坚决反对王安石搞大刀阔斧的变法?理由有二:风俗、道德。
他深知风俗与道德来之不易。
而我们今天已经知道,生活世界的形成少则数十年,多则数百年,打碎它却可能在弹指一挥间。马克斯·韦伯有名言:“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
意义的生成必定是缓慢的,犹如绿色果蔬不能用激素。意义的嬗变同样需要足够长的过程。意义之网若是被无形的手粗暴扯烂,人就会变成被拔掉了触须的虫子,到处乱窜。
社会生活形同一张覆盖每一个角落的大网,生活的诸般韵味取决于这张大网。大网扯烂了,小网难保完整。
对生活的总体考察、把握,古今哲人走得很远了,如同触须强劲而敏感的虫子。有趣的是,他们不约而同所看重的,正好是普通人积聚生活韵味的地方。
目前科技发达,功利呼声大,生活变化太快,人活得像陀螺,韵味很难立足。往哲学层面上说:人类算计型思维盛行,“求意志的意志”泛滥,人对人、人对自然的掌控与掠夺,在理性面孔的背后潜伏着日趋张狂的非理性。虽然如此,但我个人对未来还是抱持乐观态度的。总有一天,生活的整体价值会呈现压倒性的局面,生活出了问题,一般人都会追问:谁在破坏生活的意蕴层,威胁生活的完整性,撕碎那张圣物般的意义之网?
本书写苏轼,理由简单:他既是大文豪,又是维护意义之网的生活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