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诗酒趁年华,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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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少年

苏轼年少聪颖,不在话下,但他并不显得特别聪明。早慧的孩子往往难成大器。古人云:“君子藏器于身。”小孩子的“器”藏在哪儿呢?在玩耍里。

苏轼小时候贪不贪玩?贪玩。有诗为证:“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从人觅梨栗。”眉山城穿城三里三,环城九里九,好玩的去处数不清,小伙伴们动不动就高高矮矮一大群。苏轼苦读书,然后就释放。有人称他是“三好”学生:好玩、好吃、好学。

小苏轼如何去释放?上树摘鲜果,下水摸大鱼;骑牛读圣贤,淋雨走永寿。永寿镇在城东二十里,苏轼、苏辙跟着大人走亲戚,返回时忽遇偏东雨,个个淋得瓜兮兮的,唯独苏轼浑然不觉。他自诩三岁半就爱上了淋雨,毛毛雨、雷阵雨,淋得好生欢喜。“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后来的名篇《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有童子功的。当年淋雨走永寿可不是徐行,而是淋着暴雨冲过了河石坝,冲上了城东三丈高的唐城墙,再穿城三里三,冲进眉山城西温暖的家。他还拒绝喝母亲熬的姜汤。小小男子汉气宇轩昂。

小苏轼吃东西永远包嘴儿。天府之国食材丰富甲天下,母亲程夫人本在富贵窝中长大,见识过许许多多美味佳肴。她嫁到苏家,亲手做饭菜,她带到苏家的丫头任采莲做帮手。苏家菜那个香啊,香飘半条下西街。人们一旦走到了下西街,就要吸鼻子,相顾曰:闻到没有?苏家的回锅肉、苏家的小笼包、苏家的大蒜烧鲢胡子……

苏轼上学围着先生转,放学围着灶台转。母亲切肉,菜板上他要尝一口;乳母蒸肉包子,他咬得满嘴流油,烫得吞吐舌头。边吃边东问西问,很想知道一桌好菜是怎么弄出来的。后来,他在黄州(今湖北黄冈)写下打油诗《猪肉颂》:“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一道千年美味,诞生在眉山西城墙根。

除了养出一张好吃嘴,小苏轼捉鱼打鸟也凶(厉害)得很,自称百步穿杨,能够穿叶射鸟:不需看见鸟,只见树叶子晃动,弹弓石子就射出去了。眉山的男孩子谁不玩弹弓啊?学堂先生刘微之也不反对,先生还引用孔夫子的“弋不射宿”,不打归巢鸟罢了。

狩猎之乐趣,深藏在人类的基因中。

苏东坡学习之余,伙起众兄弟,东打鸟西打鸟。那桑木弹弓浸过三次桐油,轻便、结实、称手、光滑、漂亮,一把好弹弓啊,拢集了原野,招呼了树林,连接了天高云淡,逼近了莺飞草长。一年四季有它,睡里梦里爱它;上学路上亲亲它,放学回家藏起它。自然之美与这把弹弓有关。存在的惊奇却先于美感。拢集广阔野地的弹弓啊……

可是母亲发现了它。母亲听说过,城里有个弹弓高手,原来却是自家娃。

母亲啥也不说。她捡了一只受伤的丁丁雀儿(小鸟),让苏轼给它养伤。苏轼一向对草药感兴趣,忙起来了,跑到城墙边挖了野三七,咬碎,敷在丁丁雀儿的伤口上;又弄虫子、蚯蚓喂它吃。必须细心周到,夜里溜下床看望它好几次,就这样整整忙了五天。小鸟的伤养好了,不肯飞走,只在苏家园子里飞来飞去,可爱极了。它的叫声非常好听,还引来许多同伴,在苏家五亩园子的杂树上筑巢、安家,其乐融融。这种鸟叫桐花凤,只有拇指大。

有一天母亲发现,苏轼在凝望堂屋里的佛像。

又有一天,苏轼悄悄把心爱的弹弓埋进土里。也许,程夫人并不知道,她也不问那把弹弓的去处。普天下的好母亲大概都这样。《东坡志林》有一篇文章:《记先夫人不残鸟雀》。

苏东坡做官四十年,辗转南北十万里,对老百姓仁慈无边。他小时候的体验无比重要。

程夫人注重言传身教,少有叽里呱啦地说大道理。

当年,眉山城发生了一件轰动几条街的大事:苏家后院发现宝藏啦!大街上,人们不分老幼,争先恐后去看宝。有人一面小跑,一面扭头开玩笑:吃啥子早饭哦,快点去看宝,看宝就看饱㞗。

眉山人看热闹高兴了,常说:看饱了看饱了。如果发现并不热闹,则会说:看㞗不饱,回家吃饱。

苏东坡的故乡人诙谐如此。

苏家发现宝,财宝归谁要?眉山后生念经似的唱:“鸡公鸡婆叫,各人找到各人要。”

苏家要发财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来,程夫人做布帛生意,二十年前在城西纱縠行租了房子。一日,两个婢女在后院干活,“足陷于地,现一大瓮,覆以乌木”。乌木又叫阴沉木,成材须在千年以上。名贵木材覆盖的大瓮一定有值钱的东西,金银珠宝之类的。大瓮堪比院子里的大水缸,瓮中藏宝知多少?财宝的原主又是谁呢?眉山城没有人知道。苏家租的房子几易房主,无人埋藏过乌木大瓮,说不定是几百年前埋下的哦!

城里人议论说:财宝归苏家,我等没意见。程夫人做生意童叟无欺,这是老天爷对程夫人的馈赠!

后院涌入了百余人,围着那个现了半截的大瓮。孩子们窜来窜去,高唱“鸡公鸡婆叫,各人找到各人要”。苏家子弟中有人雀跃,这个人是苏轼的表哥,十二三岁。其他子弟莫衷一是,在犹疑,在观望。

苏轼的眼睛只看表哥,意向性透露出倾向性:他也想要财宝啊!他渴望的眼神又传到弟弟,传到苏不疑、苏不欺、杨济甫、巢元修……人是一种氛围动物。氛围在苏家后院形成了。

百十双眼睛望着程夫人,只看程夫人如何定夺。一时鸦雀无声,初升的太阳照着寻常院落。但见程夫人轻轻做个手势,“命人以土塞之”。

在场的所有人,对程夫人的手势印象极深,几十年忘不掉,一代代传下去。

苏家后院那片泥地恢复了原状。阴沉木又沉了下去。苏轼的表哥大失所望。苏轼也有点茫然。后来年复一年,苏东坡屡屡回思这个有朝阳升起的场面,省悟了,道德感点点滴滴浸入肌肤:不义之财,一文莫取。

因此我宁愿说:少年时代的苏轼心智健全。他家境尚可,家里有城西的五亩园子,有侍女,有乳母。早年的苏轼衣食无忧,这一点可以肯定,也很重要。穷苦人家的孩子一般都立志早,能发愤,但心中也会有阴影,长时间挥之不去。穷孩子的发愤多半就是同这种阴影作斗争,等他战胜了阴影,幸福地掉头回顾,却发现错过了童年。苏轼不同,他无忧无虑地生长,像一棵树,既有沃土,又有充足的阳光雨露。母亲程氏悉心教导他,甚至给他讲《汉书》中范滂的故事,这在古代是不多见的。现存的资料中,找不到苏轼小时候有过任何足以留下心理症结的东西。

不过史料又有一种弊端:关于苏轼,一般都讲他如何勤奋,如何才华过人。我本人对这些记载兴趣不大。一个人名气大了,他的早年生活就会被人套上莫名其妙的光环。我崇敬苏轼,对他成长的过程怀有浓厚的兴趣,可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从五岁起就读书读得摇头晃脑,一直摇到二十一岁进京应试的书呆子。我相信这不是真的。苏轼贪玩,可能调皮,可能有种种充满想象力的恶作剧,可能对人言语刻薄(朱光潜先生说过,刻薄是文学天才的四大要素之一)。总之,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一般来说,所谓天才少年,是既能读又能玩的。感性、理性,甚至不妨来点野性,三者相加,得出悟性。这里分寸很重要,为父为母或为师当有把握细节的能力。

苏轼八岁入乡塾,老师是个道士(宋代的乡学教师中,道士不少),名唤张易简。道士上课着道袍,不总讲诗文,也讲讲鸡犬升天之类的故事。一般学生听听也就罢了,有个叫陈太初的,却能听出弦外之音。老师讲升天,他就会意地笑,仿佛故事里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他陈太初。后来他也过了科举,大约也做过官。三十多岁,他忽然决定不再食人间烟火,在自家门前按道家规矩打坐,不吃不喝。朋友或路人劝他吃点东西,他不予理会。虽然饿得东歪西倒,脸上却浮着微笑,和童年的表情一般无二。朋友不知个中玄妙,不敢再来相劝,只远远地瞧着他幸福地摇晃。过了几天,他终于摇不动了,咽下最后一口气。朋友叫来下人抬尸体。时值新年,下人们一面动手,一面抱怨:大吉的日子抬尸体,真晦气!话音未落,“尸体”忽然开口说话:“没关系,我自己走。”说罢便从地上站起身,朝乡野走去,在一个僻静之所倒下来,重新变成一具尸体。

其时张易简早已作古,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而苏轼是知道的,他记下了这件事。“尸体”开口说话就是他讲的,所以很难说他不相信有升天这回事。

苏轼在乡塾读了三年书,换句话说,他稚嫩的眼睛望着张道士,整整望了三年。他心智正常,受道士的影响也就有限。他后来回忆,从乡塾到县塾,前后两任老师器重的学生,只有他和陈太初。陈太初听升天的故事听得怡然自得,而苏轼是因为一句话,让另一位老师刘微之吃惊不小。

眉山县塾首座、堂堂的刘微之教授,谁能让他失面子?当然是苏轼。苏轼何以让教授失面子?因为苏轼替教授改诗。当时,诗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东西,也很有实用性—朝廷考举子,诗赋是其中之一。刘微之教授是喜欢写而不轻易公布诗作的那种人。如果他公布了,那就证明他自己很满意;如果他在课堂上对着学生吟咏,那就不仅满意,而且得意了。他得意的一首诗叫《咏鹭鸶》,诗中有这样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他吟诗吟到这一句,不觉停了脑袋摇晃,捋须而笑。所有的学生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觉得他不让陶潜,直追李杜。这时,有个学生要求发言。这学生身子长,脸也比较长,名唤苏轼。对苏轼,刘教授是知道的:历来肯用功,脑子也灵活。老师想:苏轼要称颂他的诗作了。一般学生只不过瞪着眼睛崇敬,而苏轼要发言,说出崇敬的理由—这就是苏轼的与众不同。

教授仍然捋须而笑。他已经预备了谦逊,去接受与众不同的称颂。而苏轼将这笑容凝固起来。他说:那个句子固然好,但不如改成“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蒹葭”。鹭鸶被渔人惊起,转眼又被风卷着,雪片一样落于蒹葭之上。这一起一落岂不美?再者,可爱的鹭鸶也有个归宿,不复可怜兮兮地“逐风斜”。

苏轼坐下了。课堂里窸窸窣窣。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小声嘀咕:好你个苏子瞻,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老师“落尴尬”!

很难设想刘微之教授当时的表情。他大约笑不起来,有几分尴尬也在情理中。他细细一想,认为苏轼改得有道理,于是当众宣布将“逐风斜”改为“落蒹葭”,并加上一句感叹:“吾非若师矣!”

此言一出,对苏轼不以为然者立刻转变态度,对他青眼有加。其时苏轼才十二三岁。

我个人并不认为苏轼改得好。“逐风斜”有一种凄婉的美,“落蒹葭”却是大团圆结局。小孩子喜欢大团圆,可以理解;大人们加以附和,则显得可疑。我疑心当时的情形并不像诠释者们一口咬定的那样,刘微之的那句“吾非若师矣”亦可作别解,是一句生气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