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城
三家店火车站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与门头沟区交界处,西临门头沟永定河新河引水渠三家店段,东临石景山区五里坨街道。车站建于1907年,离北京站37公里,距沙城站84公里。1968年夏天,冯康就是从这里开始了他的逃离北京之旅。
沙城到了。冯康一直望着陌生的窗外,不觉沙城竟然这么快就到了。其实一点也不快,这是慢车,最慢的慢车,站站都停的慢车,虽是机械却像木制。刚登上火车时冯康想快一些离开北京,越快越好,仿佛北京在后面追赶他,但火车却不紧不慢,没走多远“哐当”一声又停了。中间无论到站还是临时停车,每每都让冯康紧张,怕上来什么人一下把他抓走。当然,毕竟在慢慢远离,看见山了,水了,云了,不安的他开始慢慢闭上眼睛,略略享受一下短暂的安全感。
沙城,他对沙城一无所知。仓促登车时并没想好去哪儿,在北京时更是没可能想,当时想的就是离开,离开,离开!离开再说。沙城离北京不远不近,刚好离开了北京,但离北京又还不远。关键是“还不远”,难道他还要做回去的打算?当然!
此刻,另一种声音在耳边响起,或者到了如此荒凉的沙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留了一手: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如梦初醒的冯康,此时没想到回去的愿望竟那么强烈。
冯康下了车,茫然四顾,犹豫不决。他在站台上来回走动,像片树叶来回飘荡。
小站简陋,四处透风,一些窗户早已没了玻璃,就用三合板挡着,几乎没什么人上车,更没人下车,下车的只有他一个。
所谓“城”根本称不上城,甚至连镇都算不上,20世纪60年代末的沙城用现在的眼光看就是个村子,不过两条街,灰突突的,黄澄澄的,偶尔一见的砖房也是灰头土脸的。
沙城,移民之城,明代实行“移民屯田”政策,由山西洪洞等县的百姓移到河北怀来,几户姓雷的人家组成雷家堡。明景泰二年(1451)用三合土筑起了东、中、西三座城堡,将雷家堡整个圈了起来,从此雷家堡改名为沙堡子。明隆庆三年(1569)用城砖包修了城门、垛口及部分城墙,改名为沙城堡。民国时称沙城镇。1958年城墙已不复存在,建立了人民公社之后,“城”的概念完全消失。
此地不宜久留——突然的紧张感让冯康仓促选择离开。
列车驶来,冯康甚至都没看清列车是去哪儿,去干什么,便快步登上了列车。他甚至都觉得没时间在窗口买票,尽管事实上是有时间的。他拿出证件,挤出一丝微笑,向列车员申请补票,又恐怕遭拒被赶下车。
两个原因让冯康脑子空白般地登上列车:一是小站人太少,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在这小地方太特殊;二是在城里他的样子平淡无奇,一身蓝布衣服、蓝帽子、解放鞋,可在这无人下车的小车站,就显得格外突兀。
列车缓缓启动,他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但随后也彻底绝望:一切都无可挽回,他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仿佛看到了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之前尽管他并没意识到,但某种东西是存在的,比如在沙城他犹豫不决,好好想了一下怎么办,如同读过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之前,在沙城,还存在着一种飘忽的幻觉:回去。现在就只有远去了,绝无再回头的可能。就如同此刻车窗外的夕阳,只有一个下沉的方向。
他记得当年他是在莫斯科的病床上读的原文版的《怎么办?》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是革命导师列宁最钟爱的作家之一,列宁视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一个艺术巨匠”。列宁说过他曾经在一个夏天里把《怎么办?》读了5遍,每读一次他都会发现一些新的令人激动的思想。对于生活和社会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斗争。冯康知道列宁特别赞许《怎么办?》中所塑造的拉赫美托夫型的真正的革命者,列宁称他是大无畏革命战士的杰出形象。列宁是如此喜爱这部作品,甚至曾说“要求得美好的生活,(俄国人)不应该向托尔斯泰学习”,对于列宁来说,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才是“真正的文学”,因为“这种文学能够教导人,鼓舞人,让人起而斗争”。冯康因此备受鼓舞,当年是靠着它在病床上与病魔做斗争的,毫不灰心气馁,十分豪迈。可现在,“怎么办?”车尔尼雪夫斯基能回答冯康的怎么办吗?
之前没想过自杀的冯康离开北京后反而想到了自杀,具体地说,是离开沙城之后在路上想到的。更大的自由,反而带来更大的恐惧。过去是具体的在一个关押房里的恐惧,现在是对整个大地的恐惧。而他又没有目的,全无方向,事实上他已感觉自己被连根拔起,再也落不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