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土
一路上,冯康只要闭上眼睛,那些植根脑海挥之不去的地名便不断浮现在眼前。
绍兴,物华天宝,一座美丽的小城,一直都不是大城,跟北京、上海这些大地方没法比,跟杭州、南京、广州也没法比,跟苏州、常州也没法比。但古往今来这座小城却贡献了无数的英雄大家、文化名人。且不说大禹、越王勾践、千古西施、书圣王羲之,以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贺知章,“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爱国诗人陆游,大思想家王阳明,明代大才子徐渭……便是近代以来就有蔡元培、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鲁迅、马寅初、邵力子、周作人、竺可桢、陈建功、孙越崎、范文澜、周恩来、钱三强……他们的丰功伟绩彪炳史册。除此之外,“绍兴师爷”名闻天下,清朝许多绍兴的读书人都愿意投身官府做幕僚,正所谓“无绍不成衙”。
冯家祖籍就在那里。冯康的父亲冯祖培出生于江西,是旧时代的文人,也是一位诗人。祖父曾任江西省分宜县知县,去世很早,死于任上。当时父亲的年纪还小,便被寄养在同乡的郑家,郑家对他甚好,后来两家成为世交。1905年,冯祖培陪伴亲友去绍兴参加县试,竟考中了案首(第一名)。在绍兴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参加科举考试,能从几百个读书人中脱颖而出,考上案首相当不容易。
第二年科举制度被废除。科举制度的废除,击碎了冯祖培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的梦想。为了养家糊口,冯祖培只好走绍兴文人的老路,投身于幕僚(俗称师爷)。冯祖培文学修养很高,文笔很好,擅诗词,工书法,曾经手抄成一册《秋影庵词草》,这是记录了他以诗言志、以诗会友的一本诗集。辛亥革命后,他转向仕途,担任过省厅局里的秘书、科长、县长等职务,四处奔波,曾先后在南昌、南京、六合、无锡等地任职,因此,家人也随冯祖培任职地的变换而经常搬迁。冯康的母亲严素卿祖籍也是绍兴,在安徽望江出生,没有读过书,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在父亲四处奔波任职的几年中,冯家的四个孩子相继出生,因此冯家四兄妹的出生地也各不相同。
1915年,冯康的大哥冯焕在南京出生。冯焕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小名阿欢,为欢乐的“欢”谐音,故名“焕”。1917年,姐姐冯慧在安徽六合出生。1920年,冯康在江苏无锡出生,由于出生时身体不太好,家人希望他能健康成长,因此为他取名“康”。父亲从无锡卸任之后,举家迁到了苏州。1923年端午节前夕,小弟在苏州出生,家人为其取名“端”。
冯家在苏州曾搬过三次家。最开始住在师令巷,冯端便是在这里出生的,后来搬到三多桥。苏州旧有三多巷,东起金狮河沿南口接书院巷,西至司前街南口与吉庆街相接,后全街合并入书院巷。三多桥在三多巷西头,冯家隔壁邻居为赵铁桥家。
赵铁桥,四川叙永人,早年就读于四川泸州经纬学堂,参与成立输新社,后加入中国同盟会,积极参与革命活动。
其子赵默,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电影艺术家金山,与冯焕是好朋友。赵默酷爱电影,冯焕受赵默的影响,闲暇时间也常常去看电影,日积月累还收集了整整一箱电影剧照和说明书。父亲知道冯焕爱看电影,还爱收藏电影剧照和说明书,很是生气,怕冯焕走火入魔走上演艺道路,遂限制冯焕与赵默来往。后来赵默到上海投身演艺事业,取艺名为金山。1937年,金山主演了轰动全国的影片《夜半歌声》,他饰演的宋丹萍富于激情,性格独特鲜明,引起了知识青年的共鸣,使他红遍大江南北。
赵默离开后,冯焕的兴趣逐渐转移到装收音机搞摄影上,这方面得到了父亲的赞许和支持,甚至给冯焕买了德国康泰克斯照相机及全部器材。当时照相机是奢侈品,价格昂贵。冯焕在照相方面兴趣越来越浓厚,以至此时年少的冯端也在大哥的影响下自制望远镜,夜观天象,对天文产生了兴趣。
与哥哥、弟弟不同,此时的冯康表现出了对数学的极大兴趣。冯康不仅课堂学习成绩优异,还参考原版的《范氏大代数》等国外教本进行学习和解题,并仔细阅读了朱言钧(朱公谨)著的《数理丛谈》。朱言钧是前辈数学家,曾在哥廷根大学留学,回国后在上海交大任教。那个时候的哥廷根大学,是世界的数学中心。哥廷根数学学派在世界数学科学的发展史上长期占据主导地位。高斯开启了哥廷根数学学派的辉煌时代,他把现代数学提到了一个新的水平。狄利克雷和黎曼继承了高斯的工作,在数论、几何和分析等领域做出了贡献。克莱因和希尔伯特使哥廷根数学学派进入了全盛时期,哥廷根大学因而也成为数学研究和教育的国际中心。回国后,朱言钧出版了不少译著,影响了很多青年才俊。柯琳娟的《吴文俊传》写道:“朱言钧撰写的文章和书,吴文俊是每篇必读,每本必看的,没有一篇落下。”
朱言钧的《数理丛谈》是通过学者和商人的对话来介绍什么是现代数学的,其中也提到了费马大定理、哥德巴赫猜想等,有很强的感染力,使少年冯康眼界大开,首次窥见了现代数学的神奇世界,并深深为之着迷,这应该是冯康献身数学立志成为数学家的一个契机。
当然,如同河流一样,道路也不是笔直的。各种思潮都会在年轻人中产生影响,喜欢照相的冯焕一度又动起了赚钱的念头,而且说做就做,先在家里实验了一把。冯焕买了许多高级巧克力,在家开了一个被他称作“KOMES”的糖果公司,然后叫弟弟妹妹也就是冯康、冯端、冯慧来买。这种商业头脑与电影及摄影器材毫无关系,跨度很大,但年轻人就是这样。弟弟妹妹当然很想吃巧克力,就说他们没有现钱,可不可以赊账。大哥说可以,等以后妈妈给他们零用钱了再还。这件事情后来被父亲知道了,把冯焕痛骂了一顿,当然弟弟妹妹吃的巧克力也白吃了,结果是冯焕赔了夫人又折兵,赚钱的想法就此打住了。
然而没人能想到,正是这四个不同出生地、具有不同兴趣的孩子,几十年后分别在电机、动植物、数学及物理研究方面都卓有成就。冯焕,早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电机系,后留学美国,任通用电气公司研发中心高级工程师。冯慧是动植物学家,与三兄弟均在国立中央大学读书不同,冯慧就读于浙江大学。1943年冯慧与叶笃正结为夫妻,1945年夫妇二人赴美留学。1950年,二人做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返回祖国。当时辗转同乘一艘船回国的,还有邓稼先等人。
冯慧的人生轨迹也和兄弟三人有所不同:她的名字更多时候是和“叶笃正”连在一起的。回国后叶笃正在老师竺可桢、赵九章等人的带领下开始了中国现代气象学研究,在大气动力学、大气环流、高原气象学以及全球环境变化等领域取得许多开创性的研究成果。冯慧则在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做研究员。
冯端1942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物理系,当时中国物理学界的赵忠尧、吴有训、施士元等学术大师皆会聚于此。
赵忠尧,浙江诸暨人,核物理学家,中国核事业的先驱之一。赵忠尧1927年赴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留学,师从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密立根,1930年获博士学位。他在1930年成为历史上首个成功捕获正电子的人,其研究直接促成物理学家安德森于1936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安德森在晚年承认他的研究是建立在赵忠尧研究的基础之上。1955年,赵忠尧主持建成了中国第一台质子静电加速器,并进行了原子核反应的研究。9年之后中国第一团“蘑菇云”在祖国大西北升空,他是第一个看到“蘑菇云”的中国科学家。
吴有训,江西高安人,中国近代物理学的奠基人,曾任中国科协副主席、中国科学院副院长,1921年赴美国留学,1925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博士学位,先留校任助教,次年回国,以系统、精湛的实验为康普顿效应的确立做出了重要贡献。康普顿效应,也被称为“康普顿-吴有训效应”,是量子力学的重要奠基性发现。康普顿效应被验证后,康普顿以该理论成就获得192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虽然吴有训没因对X射线散射效应及量子力学的贡献而被授予诺贝尔奖,但他却是公认的首位对世界现代科学做出重大贡献的华人科学家。
施士元,居里夫人为中国培养的唯一的物理学博士,1933年获物理学博士学位后回国任国立中央大学物理系教授并担任系主任,时年25岁,是当时全国大学中最年轻的教授。从1933年起,经历了国立中央大学的重庆校园迁徙,以及后来的大学更名,他一直在该校任教共54年,孜孜不倦。他是我国最早从事核物理研究的物理学家之一,观测到α射线精细结构与γ射线能量严格相等的现象。
在上述名家的谆谆教诲下,冯端对物理知识进行了系统的学习。在国立中央大学学习物理,学业艰难,学成不易。入学时物理系的同学有十多个,最后坚持读完四年至大学毕业的仅沙频之、赵文桐与冯端三人。
1946年冯端大学毕业,留校担任助教,由此开启了他在母校长达40多年的教研生涯。起初按照当时的大学惯例,助教的主要工作是指导学生实验,并帮助教授批改习题,因此直到1949年春天冯端才真正走上三尺讲台,为医学院、生物系、化学系等院系的学生开设普通物理课。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在学习苏联教学体系的热潮中,大学纷纷成立专门化的教研组,冯端被分配到新成立的金属物理教研组。从1956年起冯端开始承担物理系课程,广泛的兴趣爱好加上人文素养的深厚积淀,让冯端的课堂渐渐充满魅力,他总是能将各学科的知识与物理学规律融会贯通,表达生动而又精练透彻,无怪乎教室常常“爆棚”。1964年,冯端所著的中国第一部《金属物理》上卷出版。1966年,下卷刚刚写完交稿,“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十年之后下卷才得以面世。这套物理学专著颇受好评,被誉为从事金属材料工作的必读宝典。
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冯端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科研工作。针对当时国防工业的需求,冯端选择我国产量丰富且发展尖端技术急需的钼、钨、铌等难熔金属作为突破口,借鉴世界上问世不久的电子轰击熔炼技术,组织设计并研制了我国第一台电子束浮区区熔设备,成功制备出钼、钨单晶体。“文化大革命”后冯端将金属物理教研组改建为晶体物理教研组,开创了中国晶体缺陷物理学科领域,广泛开展功能材料的缺陷与微结构研究,科研能力及成果很快便跻身国际前沿。1980年,冯端与合作者在实验上首次全面验证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布隆伯根的理论设想,实现了倍频增强效应。这被认为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国物理工作者在国内做出的首批具有世界领先水平的研究之一。此后,冯端又积极倡导和推动纳米科学领域的研究,力主将凝聚态物理与材料科学相结合,成为我国金属物理学和凝聚态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
包头到了,这一站停的时间很长,离北京已经很远。内蒙古在一般人意识中已是边疆,离苏联不远。苏联,苏修,想到这些,冯康越发心惊。
冯康再次踏上了不知开往哪个方向的列车,或许只有列车最安全,车是在运动着的。而只要一到站冯康就感到紧张,到了小站,他的模样、穿着太扎眼,可是到了大站人又太多,太混乱,感觉也很紧张。
从没有人像冯康这样,在铁路大动脉上如此无目的地漫游,忽东忽西地漫游,随意选择地漫游,许多天来一直没离开过车,沿途经过的地方差不多就有半个中国。直到来到了绍兴,他想到一个成语:叶落归根。绍兴、苏州,这两个地名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尽管冯康并不出生在绍兴,但这是冯家的风水宝地,父亲时时谈起。他觉得绍兴是应该去看看的,但真正的故居他是不能去的,就算去也只能偷着去,远远的在外面看看。冯康像一片落叶,在一个黄昏梦游般地飘到了绍兴,在此他参观了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
鲁迅故居原为两进,前面一进已非原貌,但后面一进完全是原貌,是幢五间二层小楼,东首楼下小堂前为吃饭、会客之处,后半间是鲁迅母亲的房间,西首楼下前半间为鲁迅祖母的卧室。楼后隔着一个天井是灶间和堆放杂物的三间平房,鲁迅的童年、少年时期均在此度过,直至1898年外出求学。鲁迅故居后园就是著名的百草园,百草园原是周家与附近住家共有的菜园,面积有近2000平方米,童年的鲁迅常在这里玩耍、捕鸟、捉蟋蟀……“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文章在墙上。这是怎样的时光!一切是多么的相似!冯康的眼里噙满泪水。
满怀伤感的冯康,又走向了车站,向心目中极有分量的地方——南京出发了。冯康此时已不再害怕了,因为内心已决绝。他已开始采购安眠药,并买了一条绳子,用哪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尚未想好,或许更倾向于后者。前者是安详的,后者是混乱的、自我惩罚的、愤怒的。他对各种死法都已有了不同的理解,这些理解已让他深深地平静。到了南京,到了长江大桥,冯康在桥上来回走了好几个小时,想跳下去,恰在这时他想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苏州!他对苏州感情很深——他从小在那里上学,特别是苏州中学,他非常怀念。叶落归根,就这样他匆匆地又回到火车站,向苏州出发了。
由于父亲不断迁任,冯康出生在父亲任职地之一的无锡。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又从无锡卸任,带着全家迁往苏州定居,因此对无锡只有飘忽依稀印象,谈不上记忆,真正的记忆是从苏州开始的,从这层意义上说,苏州才是他真正的故乡。当初无锡也不是不可以定居,但父亲认为苏州更宜居,因此冯康整个的成长记忆都始于苏州。苏州古来环境幽静,教育发达,文化底蕴深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父亲看来,姑苏天然适合子女的培养和教育。
看看苏州的地理区位吧!它东临上海,南接浙江,西抱太湖,北依长江,形势大器,人文底蕴又丰盛精致。苏州园林,苏州虎丘,“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歌,戏剧,绘画,苏绣,名闻天下。作为吴文化的发祥地,古往今来,苏州文坛贤能辈出,学术人才同样甲天下。从西晋文学家陆机、宋代政治家范仲淹、明代“吴门画派”唐寅、明代戏曲家冯梦龙、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到近代物理学家吴健雄、李政道都出自苏州。
告别了随父亲四处辗转奔波的日子,冯康与哥哥冯焕、姐姐冯慧、小弟冯端在苏州城安安乐乐地生活下来,由母亲持家照料。而迫于生计,父亲赋闲不久又孤身前往安庆、济南、福州等地任职。但正如父亲所期待的那样,在接下来十几年时间里,姑苏的确让冯氏兄妹获得了良好的早期教育。受苏州城文化底蕴浸染,加上家庭环境的熏陶,冯家兄妹自小酷爱读书,更在大量的阅读中对数学、物理世界产生了绵延不尽的奇思妙想。四兄妹相继在苏州中学读书,度过了初中与高中时代。
创立于1035年的苏州中学,追溯起来,其创始人应算是北宋大文学家范仲淹,他曾有文:“苏城东南,有一名园,风物清嘉,景色宜人。”范仲淹所说的“园”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南园。1035年,时任苏州知州的范仲淹买了南园一角之地,原本准备建造家宅,后来听说在此建宅,世世代代,必生公卿。心想与其吾家得此富贵,不如在此办所学校,让天下学子都在这里深造,都能得此富贵。正应了他的人生理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于是捐地创办府学,也就有了后来的苏州中学。
即使20世纪30年代走进苏州中学,依然可以感受到千年府学所传承下来的钟灵毓秀。春雨池畔,道山亭前,红砖黛瓦,绿影婆娑。罗振玉、汪懋祖、胡焕庸、杭海槎等众多名家泰斗都曾在苏州中学担任校长,国学大家王国维、钱穆,文学家吴梅,语言学家吕叔湘,历史学家吕思勉等大学者也都曾先后在这里执掌教鞭。从苏州中学科学楼的拱门中,不仅走出了包括科学家钱伟长、李政道在内的50余位中国科学院、工程院院士,还有文学教育家叶圣陶、历史学家胡绳……
大哥冯焕1933年第一个考入国立中央大学电机系。姐姐冯慧初中就读于苏州女子师范中学,高中到苏州中学,1936年毕业,考取了浙江大学。至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冯康还有近一年时间高中毕业,而冯端仅初中毕业。
应该说1937年前的那段时光是冯康早年最宁静而幸福的一段时光。不过即使这么宁静、幸福,弟弟冯端仍然觉得哥哥当年有些“怪异”的脾气。“我们兄弟俩的年龄比较近,所以经常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起玩,踢皮球,打乒乓球……”冯端许多年后回忆冯康时说,“冯康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们玩得也非常开心。我们兄弟俩在一起有说有笑,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可是一到了外边,出了家门,冯康就不愿意和我说话了,甚至连上学、放学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觉得和我在一起会‘丑’了他,没面子。”冯端至今也不明白小时候哥哥为什么会那样对待自己。或许当年在冯康看来弟弟只是一个小孩子,而他自己却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冯端如此解释。尽管有着这样的小插曲,却并未影响兄弟的手足之深情,他们不仅日夜嬉戏为伴,更在相互影响和启发下,于浩瀚的书海中拼命汲取知识。
冯端后来写道:“苏州中学是一个广泛的教育群体,其中包括了苏州实验小学、苏初中和苏高中。当时实验小学位于三元坊,初中部则在草桥。苏州学府的中小学教育以打好基础为主,实验小学的做法是规规矩矩地谨守有关小学教习的范围,绝不越雷池一步。语文方面只教授白话文,不涉及文言文。英语是一点都不教,包括26个字母。这种做法相当明智。因为最可怕的是由不合格的教师来教英语,将人引入歧途,以后再加以矫正就极其困难了。苏州中学强调‘英、国、算’,即英语、语文和数学三门学科。初中的国文课本是文白兼收,老师会讲解一些浅近的文言文,作为学习古文的过渡。当时的苏州中学还专辟了图书室,供学生课外阅读,这为喜欢读书的我们提供了绝好的条件。除了课本教程,我们也经常借阅与课程无关的图书,阅读的范围不断扩展,独立思索的习惯也逐渐养成。”
是的,就是这所苏州中学,占据了冯家兄弟少时的大部分记忆。冯端还记得当年《高中英语选》上有一篇幽默文章,叫《闺训》,冯康把它翻译出来,发表在当时苏州的文艺杂志《逸经》上,全家人很是兴奋了一阵,以至冯康差点走上文学道路。冯康后来还翻译了一个剧本《月起》,因战争一直未发表。抗战时期学校图书馆被炸,图书满天飞,被烧的烧,散失的散失,情景惨不忍睹。但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冯端曾看到哥哥在断瓦残垣与灰烬之中拾得一本英语残书——《世界伟大的中篇小说集》,便在残垣断壁中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战前英文报纸和当时的美英电影也是冯康学习英语的手段。在冯端看来,冯康后来能在许多国际会议上用流利的英语做报告、和外国学者交流无障碍(虽然他从来没有受过正规的英语口语训练),靠的就是当年中学课堂教学的底子,以及后来的多看、多用。
在冯康的印象中,父亲是严厉的,母亲是宽容的。虽然父亲总是在外任职不经常在家,但对子女们的学习也一样盯得很紧。他记得,弟弟冯端上小学后,母亲每天给冯端6个铜板自己买零食。冯端每日放学都走到桥头一家小店,以5个铜板买一个芝麻卷,1个铜板买两片果片,这是他的“优选法”。以后天天如此,那家小店老板到小学放学时间,远远看见冯端来了,便把这些点心准备好了。冯康记得每逢父亲从外地回苏州,就会带自己、弟弟和姐姐到观前街唯一的一家卖西点和粤式糕点的“广州食品公司”去,冯康和冯端欢欣雀跃,而母亲带他们去绸缎庄买衣料时,他们则兴趣索然,就坐在店门口望大街。
冯端五六岁时,冯家搬到寿宁弄1号,租赁了一幢两进的老宅院。寿宁弄是苏州城区西部的一条街巷,位于胥门内,吉庆街东侧。此处原属朱家园范围,至民国初年,朱家园已不复园池之胜,明清时的老屋园池仅见残存。1918年,教育家张冀牖率全家由上海迁居苏州,即住此弄内。
著名作家张允和的《最后的闺秀》一书中说她家住在寿宁弄8号,90多岁高龄的冯端也记得8号就在他家斜对面,大门上书写着“合肥张宅”四字(因张家原籍安徽合肥)。那时“合肥张氏四姐妹”在苏州已很有名气,她们多才多艺。张允和的父亲是近代教育家张武龄,母亲是昆曲研究家陆英。因父母亲喜爱昆曲,为四姐妹请了位昆曲老师教授昆曲,所以姐妹四人不但会唱,还会演昆剧。张武龄思想很开明,苏州的乐益女中就是他创办的。陆英先生育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个女儿,后又生六个儿子,名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张武龄取名的用意是女儿都要嫁出去的,所以女儿的名字都含“儿”,表示每个人都有两条腿,由她们自己走。张家的老朋友、著名作家叶圣陶说过,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就是“幸福一辈子”的人之一。后来元和嫁给昆曲演员顾传玢,允和嫁给语言学家周有光,兆和嫁给文学家沈从文,充和嫁给美籍汉学家傅汉斯。
按理说,张武龄家这十个姐弟中一定有年龄和冯家四兄妹相近的,大概因为冯母性格比较孤僻,从不与邻居往来,所以连带子女也很少与邻居的孩子往来。冯端记得冯康跟张家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张步龄同学有点来往,冯康曾去过一次张宅,回来说张家的房子好大呀,还有亭台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