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少年与病痛
第一章 逃亡
冯康是谁?我们在时间中提出这个问题,当然也要在时间中回答。
有许多时间点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比如冯康的出生年份、逝世时间等。冯康1920年出生,1993年逝世,1968年从北京逃离,三个时间点呈现着三个不同的冯康。生/死/逃亡,显然并非同类项,生、死还好说,逃亡算什么呢?然而在生、死与逃亡之间谁又能说这不是人生最晦涩的一种方程?那么这三者之间于冯康而言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
不是每个人都有逃亡的经历。那么什么人才会逃亡?在一个正常社会、正常时期,逃亡的人少之又少。但在一个非常社会或非常时期,什么人都可能逃亡,你本来生活得好好的,但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你可能就面临重大选择:隐忍、自杀、逃亡。
在隐忍与自杀之间,1968年选择逃亡的人还是很少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自杀对其本人而言,也许是从容的、深思熟虑的,甚至是理性的,当然也是完全绝望的。还有什么比绝望更平静、更理性的?而逃亡则是张皇失措,是崩溃,是本能的一种错乱。
冯康自己都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冲动地抓住了一个机会,乘机跑了出来。一出来他就后悔了,但想回去已无可能。这是典型的张皇、崩溃、非理性行为。他逃出来后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却越走越后悔。在北京怕,怕受审;跑出来后更怕,这是双重的恐惧,怕被抓住,怕自己的所谓的历史问题被揪住不放。他从未面对过如此广阔的陌生天地,一切的陌生事实上都构成了巨大的恐惧。1968年夏天,冯康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毫无筹划,近期单位里对他的批斗升级,使他很紧张、很害怕,而最近发生的航天材料专家姚桐斌死亡事件更是深深刺激了他。
姚桐斌1951年获得英国伯明翰大学工学博士学位,之后在英国、德国学习和工作。1957年9月回国后,历任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材料研究室研究员、主任,材料研究所所长。1968年6月8日,姚桐斌被红卫兵殴打致死,年仅46岁。姚桐斌的死震惊了研究所,也震惊了国防部。
离开,离开,离开!此时冯康满脑子想的就是“离开”,许多天来“离开”二字一直在他脑子里嗡嗡响,如蘑菇云一样一次次升起,虽然并没有爆炸。没爆炸却总是升起蘑菇云,反而更可怕。离开,离开,离开研究所,离开家,离开北京。然而,怎么离开,从哪儿离开,冯康则完全不清楚。当然是远离,当然是火车站,但是哪个火车站?他想到了最近的火车站。
冯康躲躲闪闪地在中关村的大街小巷奔跑,一会儿是大街,一会儿是小巷,大街小巷,反反复复,像做着一道道重复的数学题,他认为大街上会碰到熟人,但小巷也更可能会,因此他进进出出,方寸全无。
冯康登上了31路车,直奔西直门,在几何形的步法(避开侦察)中他记起了西直门火车站离得最近,他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在这儿上过一次车,好像是去长城。尽管如梦游一般,脑子一片空白,他的本能的计算神经依然准确,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西直门站虽近,但显然大多是中关村方向来的人,碰到熟人怎么办?他已买好从西直门到沙城的火车票,一看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流,便如坐针毡,焦虑万分,他慌乱中又退掉车票,改道而行。
冯康后来写道:“从中关村至黄庄,搭上了31路车直达西直门,计划在西直门火车站搭西(直门)沙(城)慢车离开北京。后来怕在西直门遇上熟人,便改去白石桥,坐上55路由动物园至永定路的车,中途在半壁店下车,转36路由阜成门到门头沟的车,至三家店下车……”
一会儿上车,一会儿下车,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出逃的混乱佐证着精神的混乱,道路的分裂证明着精神的分裂,但事实上分裂中也不乏精明。果然,三家店也是一个车站,是西直门至沙城之间的一个火车停靠站。也就是说冯康的目的地不变,还是沙城,只不过没从西直门站上车而是转来转去转到了人迹罕至的三家店站,计算不可谓不精明,尽管事实上实属多余。
但真的多余吗?就算“多余”也是必需的。
冯康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比许多受迫害的人的情况“严重”得多,复杂得多。首先,他的出身“有问题”,他出身于国民党旧官僚家庭;其次,他有旁系亲属在美国工作;此外,他精通英语、俄语、法语,曾到苏联留学,师从庞特里亚金。给个诸如“历史反革命”“里通外国”“特务嫌疑”的罪名似乎轻而易举。
如果不是交代“反革命历史问题”,如果如实述说上面的经历,那本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时,百废待兴,整个国家热气腾腾。1951年,冯康不过31岁,那一年他有幸作为国家选派的第一批留学生来到苏联。
到苏联后,他在莫斯科著名的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进修,不要说20世纪50年代初,就是三四十年代冯康上中学、大学时就已知道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的厉害了。
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以弗拉基米尔·斯捷克洛夫的名字命名。斯捷克洛夫是苏联数学物理学派的创始人,对数学、物理、力学都有深入研究,成就举世瞩目,用其名字来命名国家级的研究所就是一种极大的认可。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首任所长为伊万·维诺格拉多夫。维诺格拉多夫是苏联的功勋数学家,也是一个素数研究的高手。比如1937年他就在无须广义黎曼猜想的情形下,直接证明了充分大的奇数可以表示为三个素数之和这一重要的学说。他是华罗庚非常欣赏的一位大数学家。1941年,华罗庚曾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堆垒素数论》手稿寄给维诺格拉多夫,维诺格拉多夫立即以电报回复:“我们收到了你的优秀专著,待战争结束后,立即付印。”因此,这本书最早是1947年以苏联科学院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第22号专著的形式出版的。《堆垒素数论》先后被译成俄、匈、日、德、英文出版,成为20世纪的经典数论著作之一。
1940年,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从圣彼得堡迁到莫斯科,之前的建筑物做了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十余年前证明了著名的庞加莱猜想的数学怪杰格里戈里·佩雷尔曼在脱离俄罗斯数学界之前,就一直在圣彼得堡分所工作。21世纪初,佩雷尔曼用完美的方式证明了庞加莱猜想,功成名就之后,他毅然放弃了接踵而来的菲尔兹奖和千禧数学奖,轰动学术圈。菲尔兹奖被誉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这一荣誉原本是没有人会拒绝的;而千禧数学奖的百万美金居然对生活并不富裕的佩雷尔曼毫无吸引力,让芸芸众生感叹不已。
冯康能被派送到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研修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也是国家对他的极大信任。
即使在途中——哪怕在一个小站蹲着——只要一回忆起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的数学物理学派,冯康就有一种久违的甜蜜感觉。这感觉可以让他沉迷一会儿、淡定一会儿。冯康的研究与成就得益于数学、物理的结合,感谢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这里有完美的纯数学,也有完美的数学、物理的融合。
冯康的指导老师庞特里亚金是苏联领袖级的大数学家。他的研究涉及拓扑学、代数、控制论等领域,控制论中的庞特里亚金极值原理,拓扑群的庞特里亚金对偶定理、庞特里亚金示性类等,都闻名于世。庞特里亚金13岁那年因一次煤气炉的意外爆炸而致双目失明。如果生来失明还好,这种半路失明非常痛苦,往往让人痛不欲生。这时候母亲给了儿子及时的温暖与支持,失明的庞特里亚金靠母亲在旁边读书给他听,坚持学习数学,每次听完后都立刻集中精力复习并加以熟记,就这样他完成了中学学业,并且考上了莫斯科大学数学系,21岁毕业于莫斯科大学,留校任教,年仅28岁便成为莫斯科大学教授,31岁当选为苏联科学院院士。
庞特里亚金专攻的最优控制理论,在数学应用于人类资源开发与城市化建设中具有重要的理论贡献。正是庞特里亚金最优控制理论提出的“极大值原理”,解决了现代控制技术的关键理论难题,使计算技术有了根本性突破,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人造卫星上天,开始实现信息转换的自动化,开创了人类征服宇宙的新纪元。
庞特里亚金因其杰出的数学成就曾获罗巴切夫斯基奖,多次获得苏联国家奖、列宁奖、列宁勋章等荣誉。庞特里亚金少年时双目失明,却传奇般地成了一位伟大的数学家,人们只知道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却鲜少知道数学版的保尔·柯察金。冯康早年因病致残(中度驼背),他师从庞特里亚金,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或者在上天看来,他们就是特殊的科学师徒,在演绎着传说中的故事。
在去苏联留学之前,冯康对庞特里亚金的数学研究工作已有一些了解,当他了解到庞特里亚金作为伟大的盲人数学家的传奇经历后,对自身的身体残疾有了莫名的信心,对庞特里亚金的崇拜几乎转化为对疾病的崇拜。庞特里亚金既是数学英雄,也是残疾人英雄。冯康认为,比起双目失明,自己的身体残疾完全不算什么,而能够得到心目中数学大师的亲自指点,更是某种神秘的机缘。
冯康坐在火车车厢的角落里,昏昏欲睡,但准梦境却异常活跃,与恩师庞特里亚金在一起讨论数学的情形,似历历在目。庞特里亚金根本不像盲人,相反眼睛非常明亮,思维异常活跃,只是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更远的天空,是天空后面的东西,他在对着那里说话,或者他自己就是天空。在那样的眼睛里,冯康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飞翔感,觉得自己可以飞至宇宙的任何一点。
然而跟随庞特里亚金不到一年,在莫斯科,冯康早年的脊椎结核病不合时宜地复发了,他一病不起。这莫非是上天的考验?上天考验了庞特里亚金,难道一样要考验他的弟子冯康?冯康在经历最初的打击后,想想老师的不幸,一下子又平静下来。或许正因为此病,自己已不再属于任何别的事物,而只属于数学。冯康减少了正常人拥有的许多东西,就像恩师看不到一切东西却看到了天空,甚至天空后面的东西。
冯康在莫斯科第一结核病院住院期间,通过大量阅读,广泛了解苏联数学家的研究成果。他还接触了庞特里亚金的老师、著名数学家亚历山德罗夫一些关于数论的著作,同时也毫不隐讳地阐明自己关于亚历山德罗夫著作的一些观点。此时的冯康还特别推崇柯尔莫哥洛夫将概率论公理化的做法。
柯尔莫哥洛夫在算法复杂性、随机数学、动力系统乃至湍流理论等方面在当时都取得了很大成就。在冯康看来,柯尔莫哥洛夫因其工作的广泛性,不仅对数学学科,而且对物理学科也做出了重大贡献,这在20世纪的科学家中也是不多见的。老师庞特里亚金来医院探望他,三句话不离本行,所谈的也都是数学,谈话的内容很多时候就是有关亚历山德罗夫和柯尔莫哥洛夫的。
柯尔莫哥洛夫是20世纪苏联最杰出的数学家之一,也是20世纪世界上为数极少的几位最有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里,柯尔莫哥洛夫不断提出新问题、构建新思想、创建新方法,在世界数学舞台上保持着经久不衰的生命力。柯尔莫哥洛夫还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指导有方,直接指导的学生有67人,他们大多成为世界级的数学家,其中14人成为苏联科学院院士;他的学生阿诺德、盖尔范德、西奈都获得过沃尔夫数学奖。此后,这些数学家又各自形成自己的研究风格,自成一派,带出了一批优秀的数学家,在数学物理、动力系统、几何拓扑、代数、表示论等诸多方向做出原创性贡献。冯康在晚年的数学研究中,和阿诺德这个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病榻上,冯康以老师庞特里亚金为榜样,坚持自学自修,除了获得大量增长的数学知识,同时俄语口语水平也在突飞猛进。在医院朝夕相处的是医生、护士,正是每天和苏联护士们的交谈,使冯康的俄语达到了自如交谈的程度。回忆这段往事是有趣的、甜蜜的,冯康的博学、风趣常常逗得护士们哈哈大笑。
得益于苏联先进的医疗条件以及医护人员的精心护理,经过一年多的治疗,1953年冯康的脊椎结核病终于痊愈。但是,他也不得不结束在苏联的学习,提前回国。尽管冯康留苏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然而对数学的敏锐嗅觉及开阔视野使他很快地捕捉到苏联数学研究领域最活跃的分支之一:广义函数。广义函数和物理有着密切联系,冯康敏感地领悟到这同时也是具有生命力的数学领域。他知道,历史上第一个广义函数不是由数学家提出的,而是由英国物理学家保罗·狄拉克引进的。狄拉克为了陈述量子力学中某些量的关系,引入了著名的“德尔塔函数”,而借助20世纪前所形成的经典数学概念是无法理解那样奇怪的函数的。然而物理学上所有的点量,如点质量、点电荷、偶极子、瞬时打击力、瞬时源等物理量,用德尔塔函数来描述不仅方便、物理含义清楚,而且当德尔塔函数被当作普通函数参加运算时,将它参与微分方程求解,所得到的数学结论和物理结论二者都是吻合的。冯康知道这个函数虽然行之有效,但缺乏稳固的数学基础,后来法国数学家席瓦兹用泛函分析观点为德尔塔函数建立了一整套严谨的理论,即广义函数论,弥补了这一缺陷。
冯康对广义函数的研究非常专业、精深,一直沉浸在里面,怎么他突然就有了“特务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