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女真出于黑水靺鞨的历史解释
在出于靺鞨的“金之先”之外,还有出自黑水靺鞨的女真。出于黑水靺鞨的女真与“金之先”共同建立了大金国,他们都在金朝社会形态演进的研究范围内。黑水靺鞨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与勿吉、靺鞨、黑水部都有联系,要弄清楚黑水部、黑水靺鞨以及女真出于黑水靺鞨的历史原委,要从勿吉(靺鞨)七部的黑水部谈起。
一、黑水部与黑水靺鞨的关系
勿吉(靺鞨)在494年(高句丽文咨明王三年、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八年)赶走夫余王,占据夫余王城及其周围地域。其中粟末部与高句丽接界,且与高句丽持久争战。与高句丽争战的粟末部南迁后,黑水部进入粟末水,是有粟末水改称黑水的变化。唐兵击败高句丽与靺鞨的联军,同时靺鞨诸部出现分化与重组,适时出现了粟末靺鞨和黑水靺鞨两大集团。史书记载的靺鞨七部、靺鞨黑水部、黑水靺鞨关系含混不清,后来的研究者也多是将错就错,造成黑水靺鞨与女真源流问题得不到澄清。黑水部、黑水靺鞨族属及与其他部落的关系、地理位置、风俗等都需要进一步澄清。
很多研究者把勿吉七部之一的黑水部与具有联盟性质的黑水靺鞨混为一谈,视黑水靺鞨为黑水部的扩大(124),只有个别研究者注意到他们的区别。蒋秀松先生把黑水靺鞨分为两个层次:“其第一个层次,宜包括黑水部周边诸部,诸如思慕部、郡利部、窟说部、莫曳部,特别是拂涅、虞娄、越喜、铁利等部。”“黑水靺鞨的第二个层次,也是范围最大的层次,即黑水靺鞨代表整个靺鞨。”(125)蒋先生注意到黑水部与黑水靺鞨的区别,无疑是学术研究的一大进步,但他把黑水部与黑水靺鞨划分为两个层次,主观推断比较突出,其研究偏离了客观历史。黑水部、黑水靺鞨不是概念,概念可以人为地划分层次。黑水部、黑水靺鞨是历史的客观存在,是族群部落历史发展的两个不同的阶段,黑水部与黑水靺鞨的历史既有联系,又有区别。
黑水部的记载始见于《北史•勿吉传》,其文曰:“勿吉国在高句丽北……其部类凡有七种:其一号粟末部,与高丽接,胜兵数千,多骁武,每寇高丽;其二伯咄部,在粟末北,胜兵七千;其三安车骨部,在伯咄东北;其四拂涅部,在伯咄东;其五号室部,在拂涅东;其六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其七白山部,在粟末东南。胜兵并不过三千,而黑水部尤为劲健。自拂涅以东,矢皆石镞,即古肃慎氏也。东夷中为强国。”(126)
《隋书•靺鞨传》记载与此相近。
在唐征高句丽之前,黑水部是勿吉(靺鞨)七大部之一,地理位置在安车骨西北。王禹浪先生撰文称:“勿吉七部时期黑水部的地域应在今阿什河西北松花江左岸的肇源、肇东、四站一带,即嫩江下游左岸及松花江东流段的上游左岸一带。”(127)还有研究者认为黑水部在伯力附近(128)。
杨保隆先生认为黑水部应该在安车骨部东北。“黑水部初在今同江县以下的黑龙江南北两岸,后有黑龙江中下游及外兴安岭以南包括库页岛在内的辽阔地区”(129)。这种观点产生的前提是靺鞨出于肃慎族系,其势力从黑龙江中下游、自东向西发展。其实,黑水靺鞨是从黑水部发展来的,这一点杨保隆先生是认可的。他说:“在7世纪末和8世纪初,由于外部因素的促使,众多的靺鞨部落统一在黑水靺鞨(即原黑水部)和渤海(即原粟末部,唐初称粟末靺鞨)之下。这一变化也可以这样说,到唐玄宗时代,靺鞨族一分为二,即一为黑水靺鞨,一为粟末靺鞨。”(130)由于靺鞨(勿吉)源流没有搞清楚,地理位置排定出现问题,按杨保隆先生的研究,安车骨部在阿什河流域(哈尔滨东南阿城区),这样,安车骨部东北的黑龙江下游就成了黑水部的范围。把黑水部置于安车骨部东北是错误的,这个错误是连环的。黑水部不是出于肃慎,而且黑水部与黑水靺鞨不同,黑水部不在安车骨部东北,而在西北。黑水靺鞨出现在唐玄宗时期,适时,粟末靺鞨已经消失在渤海国中。
开皇年间,居于粟末水以南的粟末部因与高句丽战,不胜,南迁营州地带。其地为高句丽、黑水部等瓜分。黑水部进入粟末水,粟末水又有“黑水”之称。准确地说,是粟末水的一部分称为黑水,即黑水部所居之地。
《唐会要》记载:贞观十四年(640),“黑水靺鞨遣使朝贡,以其地为黑水州。自后或酋长自来,或遣使朝贡,每岁不绝”(131)。
《契丹国志》载:“宾州,州近混同江,即古之粟末河,黑水也。”(132)
《契丹国志》长白山条载:“黑水发源于此,旧云粟末河,太宗破晋,改为混同江。”(133)
《大金国志》载:“长白山……黑水发源于此,旧名粟末河,契丹太宗破晋,改名为混同江。”(134)
黑水部进入粟末水,其他靺鞨部地理位置也发生了变化。至渤海国建立,唐朝为制衡渤海国而扶植黑水部,以黑水部为核心组成黑水靺鞨联盟。从黑水部到黑水靺鞨,其社会性质也发生了稍许变化。开元十年(722),黑水部酋长倪属利稽朝唐,“玄宗即拜勃利州刺史”(135)。开元十三年(725),“安东都护薛泰请于黑水靺鞨内置黑水军。续更以最大部落为黑水府,仍以其首领为都督,诸部刺史隶属焉。中国置长史,就其部落监领之。十六年(728),其都督赐姓李氏,名献诚,授云麾将军兼黑水经略使,仍以幽州都督为其押使,自此朝贡不绝”(136)。有研究者统计黑水部“开元间朝献者十五次,大历世(766—779)凡七,贞元(785—804)一来,元和中(806—820)再至”(137)。这个黑水部已是黑水靺鞨中的黑水部,其代表黑水靺鞨,或者说唐朝以其为黑水靺鞨的代表。
《新唐书》与《金史》所记载的黑水靺鞨需要辨伪。
《新唐书•北狄传》载:“黑水靺鞨,居肃慎地,亦曰挹娄,元魏时曰勿吉。直京师东北六千里,东濒海,西属突厥,南高丽,北室韦。离为数十部,酋各自治。”(138)
《金史•世纪》载:“黑水靺鞨居肃慎地,东濒海,南接高丽,亦附于高丽。尝以兵十五万众助高丽拒唐太宗,败于安市。开元中,来朝,置黑水府,以部长为都督、刺史,置长史兼之。”(139)
《新唐书》《金史》所记载的黑水靺鞨当指唐初的靺鞨(靺羯)。靺鞨与黑水靺鞨混为一谈,忽视了时间的变化。与高句丽接壤的只能是靺鞨七部中的一些部落,不包括黑水部。靺鞨“以兵十五万众助高丽拒唐太宗”,这个靺鞨大联合体要排除粟末部与黑水部。高句丽败亡之后若干年,渤海国建立,继之,黑水靺鞨才出现。黑水靺鞨的形成是靺鞨分化重组,先出现以粟末部为核心组成粟末靺鞨,在粟末靺鞨的基础上又出现渤海国。为制衡渤海国,唐朝扶植黑水部,以黑水部为核心组成黑水靺鞨联盟,时间是开元十年(722)。黑水靺鞨是在唐朝羁縻之下的徒有联盟形式的部落群,诸部之间的联合关系不是内在地形成的,而是唐朝外在的规定。把渤海以外的诸部捏合在一起,实际未必存在实质性的联盟关系。
《旧唐书》载:“其白山部,素附于高丽,因收平壤之后,部众多入中国。汨咄、安居骨、号室等部,亦因高丽破后奔散微弱,后无闻焉,纵有遗人,并为渤海编户。唯黑水部全盛,分为十六部,部又以南北为称。”(140)开元中来朝的是黑水靺鞨,或代表黑水靺鞨的黑水部。唐朝开元年间所置的黑水都督府当在第二松花江、嫩江一带。渤海郡王大武艺征讨黑水靺鞨的黑水部,即黑水靺鞨都督府所在地。
二、黑水靺鞨地域范围内寻找女真的由来
黑水部与黑水靺鞨在时空上虽有承递关系,但本质上是不同的。唐征高句丽之前的黑水指的是靺鞨七部之一的黑水部,之后,尤其是渤海立国,与渤海接界的是黑水靺鞨,黑水部在黑水靺鞨之中,且为核心部落。
《新唐书•北狄传》记载的是靺鞨的历史,不是黑水靺鞨的历史。渤海国建立后,靺鞨族群部分参与渤海大联盟中,靺鞨作为族群的概念已经消失,代之而出的是黑水靺鞨。黑水靺鞨的地理位置较之靺鞨七部中的黑水部的活动范围已有很大变化。
(一)黑水靺鞨北逾“小海”
《唐会要》记载:“今黑水靺鞨界,南与渤海国显德府,北至小海,东至大海,西至室韦,南北约二千里,东西约一千里。”(141)《唐会要》所记载的黑水靺鞨是其鼎盛时期的活动范围,北至小海,有人认为是鄂霍次克海,鄂霍次克海是东界,不应该指北界。北至“小海”应该是北海,即贝加尔湖。
关于北海与小海,按《新唐书》记载,“都播,亦曰都波,其地北濒小海,西坚昆,南回纥,分三部,皆自统制”(142)。
《隋书》记载:“北海南则都波等。虽姓氏各别,总谓铁勒。”(143)
何秋涛在《索伦诸部内属述略》中指出:“后魏时为黑水部属勿吉,唐曰黑水靺鞨,跨江分南北部,黑水部之北为思慕靺鞨,郡利靺鞨,窟说靺鞨,近西北者为室韦部,《唐会要》言思慕等部,南与渤海德里府接,东至大海,北至小海,今考黑龙江极北有小海,即泰西人所谓大拉该海也,《北史》所云于巳尼大水,即北海者当即指此。”(144)
刘义棠认为:“都播,亦作都波,其地北濒小海,小海或即今贝加尔湖,古称作北海者。”(145)
贝加尔湖在唐代即称“小海”,相对东边的大海而称小海。
《新唐书》载:“流鬼去京师万五千里,直黑水靺鞨东北,少海之北,三面皆阻海,其北莫知所穷。”(146)
所谓“少海”不是“小海”,不是与大海相对的“小海”。杜甫有诗云:“崆峒杀气黑,少海旌旗黄。”朱注“崆峒在西,少海在东”(147)。《淮南子》有云:九州之外有八殥,东方曰太渚,曰少海。“少海”没有确定的所指,泛指东方。把流鬼所居的“少海之北”与“小海”,即贝加尔湖相比定,造成“小海”定位的错误,也造成黑水靺鞨地域范围确定的错误,并影响黑水靺鞨与女真源流关系的研究。
(二)黑水靺鞨东滨大海
黑水靺鞨东滨大海不一定是确指,笼统地说东边很远,远及大海。史籍记载黑水靺鞨活动范围是东西狭,南北长,这是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是确定其活动范围必须考虑的,一部分女真人就活动于这样的地域范围内。
(三)黑水靺鞨南界德里府
《唐会要》记载:“今黑水靺鞨界,南与渤海国显德府。”(148)
《太平寰宇记》记载:“今黑水靺鞨界,南至渤海国德理府。”(149)
《新唐书•北狄传》所载渤海国十五府中无“德里”之名。《新唐书•地理志》有记:渤海王城“北经德里镇,至南黑水靺鞨千里”(150)。
《辽史•食货志》记载:“神册初,平渤海,得广州,本渤海铁利府,改曰铁利州,地亦多铁。”(151)广州,即铁利府。
金毓黻《东北通史》《渤海国志长编》将铁利部的地理位置比定在今伯力附近。张博泉先生也认为,“显德府为德里府之误,德里府即铁利府,原属黑水靺鞨,后入渤海,在伯力(今苏联哈巴罗夫斯克)附近”(152)。日本学者和田清认为《唐会要》所记黑水部与渤海分界的“德理府”就是铁利部所在地,并说“德理”就是“铁利”的同音异译(153)。
近人黄维翰《渤海国记》“铁利府”条载云:“铁利本黑水靺鞨也,在夫余府之北……渤海既亡,而遗民建国,号铁利,后归于金。具遗民篇:地在夫余府之东北(阙),辽史以为在汉襄平各县地,误矣。”(154)
孙进己等著《东北历史地理》认为:“以往将铁利置之过东者,皆为误。铁利既在辽代女真(今阿什河)之西,当位于今松花江东流段以北之地,约当今呼兰河以西地。”(155)
黑水靺鞨南界一曰显德府,一曰德里府,这是不同时期的南界。《唐会要》所载黑水靺鞨南界渤海显德府,需要很费周章地解释。
渤海国初期以桂娄故地为中心,其北部、西部、西北属于黑水靺鞨,黑水靺鞨的地域范围很大。《新唐书•北狄传》记载:“初,黑水西北又有思慕部,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东北行十日得窟说部,亦号屈设,稍东南行十日得莫曳皆部,又有拂涅、虞娄、越喜、铁利等部。其地南距渤海,北、东际于海,西抵室韦,南北袤二千里,东西千里。拂涅、铁利、虞娄、越喜时时通中国,而郡利,屈设、莫曳皆不能自通。今存其朝京师者附左方。拂涅,亦称大拂涅,开元、天宝间八来,献鲸睛、貂鼠、白兔皮;铁利,开元中六来;越喜,七来,贞元中一来;虞娄,贞观间再来,贞元一来。后渤海盛,靺鞨皆役属之,不复与王会矣。”(156)
黑水靺鞨地域范围发生变化源于渤海第二代郡王大武艺(719—738)“斥大土宇”。《新唐书》记载:黑水部酋长倪属利稽于开元十年(722)朝唐,拜勃利州刺史(157)。开元十三年(725),置黑水军,续置黑水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十六年(728),其都督赐姓李氏,名献诚,授云麾将军兼黑水经略使(158)。唐朝推动黑水部组建黑水靺鞨联盟,引起渤海郡王大武艺不满与猜忌。大武艺认为,“黑水始假道于我与唐通,异时请吐屯于突厥,皆先告我,今请唐官不吾告,是必与唐腹背攻我也”(159)。
由是,大武艺对黑水靺鞨展开争战。黑水靺鞨乌合起来的联盟者难以抵御渤海的攻势,败北失地是必然的。《新唐书》记载大武艺“斥大土宇,东北诸夷畏臣之”(160)。为巩固胜利果实,大武艺迁王城于显州。《新唐书•地理志》记载:“显州,天宝中王所都。”(161)《武经总要•北番地理》记载:“显州,渤海国。按《皇华四达记》:‘唐天宝以前,渤海国所都显州,后为契丹所并。’”(162)《新唐书•北狄传》记载:渤海“地有五京……中京,曰显德府,领卢、显、铁、汤、荣、兴六州”(163)。
渤海大武艺时期,黑水靺鞨已经失去显德府之地,要注意的是黑水靺鞨南界显德府,是后来追记,地名倒置。第一,黑水靺鞨没有显德府,显德府是“安史之乱”后,渤海国置五京十五府的结果。《新唐书•北狄传》记载:“宝应元年(762),诏以渤海为国,钦茂王之。”(164)渤海有国王之后,才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第二,黑水靺鞨失去越喜、铁利等部,黑水靺鞨的南界改在渤海国的德里(铁利)府。
渤海德里府设置在铁利部,铁利部的位置众说不一,推究其原因是多重视地名的对音,而忽略相关历史事件的深入研究。铁利部的迁徙方向与其来源是一致的,所以,铁利部来源问题是首先要明确的。关于铁利部的来源有二说:其一,多数学者认为铁利也属于肃慎系统,属于靺鞨,属于黑水靺鞨。主张铁利来自肃慎族系,确定其位置必然是伯力,或海滨某地,并说铁利由东向西、向西南迁徙。这就导致确定德理镇在今宁安附近的德林石,或在今依兰附近的观点;其二,部分学者认为铁利来自突厥族系的铁勒。刘师培主张铁利来自突厥,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视开原、铁岭为其故地有些唐突。铁利与铁勒有联系,但不能混为一谈。他们是源与流的关系,还是同源于贝加尔湖沿岸的丁零,需要研究。
如果铁利与勿吉(靺羯)的先民呼揭是鱼贯迁徙到黑龙江流域的,铁利就不是铁勒的一支,而是同根于丁零的主、次两个流。铁利的先民与勿吉一样是从贝加尔湖迁徙到黑龙江流域,黑水靺鞨形成之初,铁利在其西部,不可能在伯力,也不可能在海滨,应该在嫩江流域。考古发现也确实能证明铁利的先民移居到嫩江一带的历史存在。1979年,齐齐哈尔市龙江县文物管理所征集到一方“魏丁零率善佰长”印(165),“魏丁零率善佰长”是曹魏政权给丁零人任命的较低的官职。持有这方印的丁零族群的一部分人可能从贝加尔湖南迁到嫩江流域,契丹征服东北女真时,包括这部分丁零人的后裔,当时被称作铁利。
许亢宗《奉使行程录》载:“第三十三程,(自黄龙府六十里)至托撒孛堇寨,寨为契丹东寨……南有渤海,北有铁离。”(166)
《契丹国志》载:契丹“正东北至铁离国……次东北至靺鞨国。东北与铁离国为界”(167)。
这些资料都说明黑水靺鞨“南接渤海德里府”,实是铁利(骊)故地,即铁利府。在以上资料考订的范围内,不妨考虑黑龙江省泰来县附近,铁利与泰来存在对音,而且,地理位置也很接近,附近还有“魏丁零率善佰长”印出土。铁利被视为靺鞨的一部分,称铁利靺鞨。黑水靺鞨大联盟形成后,铁利在其中,迨渤海与黑水靺鞨争战时,铁利加入渤海联盟,成为渤海的一部分,渤海国时期设置德里府。契丹灭渤海国,铁利部被视为渤海遗民的一部分,同时也被视为女真的组成部分。阿保机征服契丹东北女真,使其隶于契丹籍,被视为“熟女直”。熟女真中就有铁利部,铁利部与契丹的关系很密切,契丹讨伐乌惹就秣马“铁骊”(168),铁利俘获乌惹之民送交契丹。
(四)黑水靺鞨西接室韦
黑水靺鞨西至室韦关涉到乌洛侯的归属,关涉到女真源于黑水靺鞨的关键问题。黑水靺鞨西至室韦,室韦是个难以确定其构成、具体地理位置的族群。不同的史书记载其组成、地理位置也不相同,关于它的地理位置只能是个大致范围的圈定。
《通典》记载靺鞨西接乌洛侯,指当时黑水靺鞨尚未形成的时段,所谓的与乌洛侯接界的靺鞨当指靺鞨伯咄、黑水、粟末部等。《新唐书》记载黑水靺鞨西接室韦。两则史料的矛盾提出了乌洛侯的去向问题,即乌洛侯是否在黑水靺鞨范围内。一般认为,乌洛侯发展为室韦的一部分,或认为,“唐以后,乌洛浑族逐渐融入于室韦、女真等民族之中”(169)。乌洛侯是否在黑水靺鞨范围内有待探讨。
三、在黑水靺鞨中,乌洛侯的真实族源
黑水靺鞨是以黑水部为核心的诸多部落的联合体,其北至贝加尔湖,西接室韦。从地域范围判断,乌洛侯当在其中,但乌洛侯通常被置于室韦人中。唐玄宗天宝初年,乌洛侯之名不再见于史籍。乌洛侯的追踪是黑水靺鞨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女真出于黑水靺鞨的突破口。
(一)乌洛侯的历史记载与学术研究反思
关于乌洛侯人,最早为之立传的是《魏书》。“乌洛侯国,在地豆于之北,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其土下湿,多雾气而寒。民冬则穿地为室,夏则随原阜畜牧。多豕,有谷麦。无大君长,部落莫弗皆世为之。其俗绳发,皮服,以珠为饰。民尚勇,不为奸窃,故慢藏野积而无寇盗。好猎射。乐有箜篌,木槽革面而施九弦。其国西北有完水,东北流合于难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难,东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谓北海也。世祖真君四年来朝,称其国西北有国家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灵,民多祈请。世祖遣中书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室之壁而还”(170)。
又按《魏书•礼志》记载,“魏先之居幽都也,凿石为祖宗之庙于乌洛侯国西北。自后南迁,其地隔远。真君中,乌洛侯国遣使朝献,云石庙如故,民常祈请,有神验焉……石室南距代京可四千余里”(171)。
根据《魏书》记载提供的线索,1979年,在今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嘎仙洞内,发现了北魏太平真君四年(443)的刻石,学术界把嘎仙洞确定为北魏拓跋鲜卑的发祥地,同时也进一步确定了乌洛侯的地理位置、族属等相关问题。乌洛侯活动在嫩江流域,属东胡族系,亦为鲜卑人的一支。这几乎是学界的定论。
迨2002年李志敏先生发表《嘎仙洞的发现与拓跋魏发祥地问题》(172)一文,质疑了拓跋鲜卑发源于大鲜卑山(大兴安岭嘎仙洞)的说法。后有曹永年撰文《关于拓跋鲜卑的发祥地问题——与李志敏先生商榷》,批驳了李文。作者认同“拓跋鲜卑起源于呼伦贝尔”(亦邻真语),并说“亦邻真先生所论肯定更接近真理”(173)。
学术争论有益于学术研究的推进,李文提出“鄂尔多斯高原乃拓跋鲜卑实际的发祥地”,冲击了拓跋鲜卑发源于大鲜卑山的旧说。曹文对李文的反驳,不能说李文站不住脚,而是李文的观点、论据有待深入研究。在坚持与否定大鲜卑山是否是拓跋鲜卑发祥地问题上,限于有限的历史资料,李文用了很多间接资料,其观点深入研究是很困难的。两种观点处于僵持状态,打破僵持的办法是寻找新径。拓跋鲜卑发源地的最后确定是因为嘎仙洞内发现了李敞刊刻的“祝文”,拓跋氏确认“先帝旧墟石室”是乌洛侯人指引的,拓跋鲜卑发源地问题的争论也在质疑乌洛侯的来源问题。
(二)乌洛侯地理位置的确定
拓跋鲜卑是否发祥于鲜卑山,也关涉到乌洛侯的来源问题。反之,乌洛侯的来源也能间接证明拓跋鲜卑的发祥地是否在大鲜卑山,二者互为表里。
魏晋时期,乌洛侯活动范围大致如《魏书》所云,“乌洛侯国,在地豆于之北,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其土下湿,多雾而寒”;“其国西北有完水,东北流合于难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难,东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谓北海也”。起于嫩江以西,西北达贝加尔湖,即于巳尼大水。拓跋鲜卑凿石为祖宗之庙于乌洛侯国西北,石室在乌洛侯西北五百里。
傅朗云等认为,“乌洛浑族……南北朝时期,分布在今黑龙江上游地区,远至贝加尔湖畔”(174)。据周维衍的研究判断:“其中心位置应在今大兴(安,笔者加)岭东侧、绰尔河畔的扎赉特旗境,可能还包括一部分泰来县的地方。它的活动范围,南面到洮儿河,东面大致以小兴安岭、通肯河、呼兰河与靺鞨(勿吉)为邻,北面和西面包有黑龙江中上游,直至贝加尔湖周围地区。”(175)这一时期,乌洛侯的活动范围最大。至隋唐,乌洛侯“其国在京师东北六千三百里。东与靺鞨,西与突厥,南与契丹,北与乌丸接”(176)。《新唐书•回鹘传》《唐会要•乌罗浑》的记载与《旧唐书•乌罗浑传》的记载基本相同。
《太平寰宇记》载:“完水,在其国(乌洛侯)西北,东北流合于难水。《蕃中记》云:‘完水即乌丸水也。’难水即那河。其地小水,皆注于此,东入于海。北水,国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水,即谓之北海是也。”(177)
由于黑水靺鞨疆域研究的偏差,把“小海”定为鄂霍次克海,黑水靺鞨的地域范围就确定在黑龙江中下游,嫩江流域的乌洛侯被撇在黑水靺鞨的界外,自然就被划入室韦的组成部分。现在看来,乌洛侯的四至基本囊括在黑水靺鞨的范围内。黑水靺鞨北至“小海”,即贝加尔湖,与乌洛侯的西北界一致;西至室韦,也就是乌洛侯的西界。
《唐会要》记载:“室韦者,契丹之别种……今室韦最西与回鹘接界者,有乌素固部落,当居俱轮泊之西南。次东有移塞没部落。次东又有塞曷支部落,此部落有良马,人户亦多,居啜河之南,其河彼俗谓之燕支河。又有和解部落。次东又有乌罗护部落,一名乌罗浑,元魏谓之乌落〔侯〕,居磨盖独山北啜河之侧。此部落自魏大武真君四年,历北齐、周、隋及武德以后,朝贡不绝。又有那礼部落,与乌罗护犬牙而居……乌罗护之东北百余里,那河之北,有古乌丸之遗人,今亦称乌丸国。”(178)
又据《旧唐书》记载,“今室韦最西……次东又有乌罗护部落,又有那礼部落”(179)。
那礼部即是铁利部,在现在满语中存在辅音[d]变读[n]的现象(180),想必这种语言现象在唐代就已存在,泥礼、那礼都可译为铁利。那礼在乌洛侯之东,《唐会要•乌罗浑国》把那礼并入靺鞨,是有铁利靺鞨,位于乌洛侯的东界。据记载,“乌罗浑,盖后魏乌洛侯也,今谓之乌罗护,东与靺鞨,南与契丹,北与乌丸为邻,风土与靺鞨同”(181)。
王国维认为:“又其东之乌罗护部落,即《旧唐书•北狄传》别出之乌罗浑,《传》云:‘此部南与契丹接。’则那礼部落当即谓耶律氏始祖泥礼所统之部落也(泥礼,见《旧书•契丹传》。耶律《辽实录》作涅里,陈大任《辽史》作雅里)。”(182)在这里,王国维把乌洛侯接界的那礼当作契丹是不正确的,契丹耶律氏始祖出于那礼,仅仅是一部分“那礼”成为契丹人,应该还有一部分“那礼”仍居于嫩江流域,即后称铁利。铁利应该在今泰来县一带,与居于大兴安岭东南的乌洛侯接界。
乌洛侯在黑水靺鞨地域范围内,风土与靺鞨同,不与室韦同。乌洛侯在契丹北、东北,不是室韦,是黑水靺鞨中转称为女真的主体,被称作契丹东北的“虑直”“女直”。
(三)乌洛侯为契丹东北之女真的再考证
乌洛侯与铁利相接,铁利即铁骊,唐代又称那礼,先属于黑水靺鞨,后被渤海征服,置德里府。与那礼(铁利)犬牙交错的乌洛侯的主要流向是室韦还是女真很难断定,史书记载和后来的研究者多认为乌洛侯主要是室韦化了。认为乌洛侯室韦化主要依据是乌洛侯与拓跋鲜卑存在莫名的关系,一般视拓跋鲜卑与室韦同出东胡,与之有同源关系的乌洛侯就成了室韦先民的一部分。即使有人注意到乌洛侯与靺鞨同俗的问题,但还是曲折地把乌洛侯推向了室韦。杨军先生就认为,“乌罗浑本是靺鞨人的部落,后来西迁加入室韦之中”(183)。
地域范围的包含、风土的相同仅为判断乌洛侯族属提供了推理的前提条件,最后确定其族属要从族群本身出发。首先是乌洛侯的源与流,由于把乌洛侯与拓跋鲜卑视为同出,且存在亲缘关系,拓跋鲜卑多认为出自东胡,乌洛侯亦是来自东胡族的一部。郑英德先生从乌洛侯与室韦的居地毗连、风俗习惯相近、经济生活接近等,判断乌洛侯“族源是鲜卑”(184)。张久和先生认为,“乌洛侯自太平真君四年与北魏来往,至东魏武定二年室韦见于史乘,其间一百多年不再见于史。其后直到唐初出现于史书中,已被明确列为室韦南部部落之一”(185)。乌洛侯列入室韦仅仅是某些研究者的推测,是建立在不乏共同之处的基础上,很牵强。
乌洛侯包括在黑水靺鞨的地域范围内,其风土与靺鞨相同,这是文献记载且确凿的证据。在习俗上,风土与靺鞨同,它成为黑水靺鞨的组成部分要比成为室韦的一部分更具可能性。前文已论证勿吉(靺鞨)来自北海(贝加尔湖),乌洛侯的活动范围北至贝加尔湖,在贝加尔湖周围还有与乌洛侯读音音近异写的地名,一是鄂尔浑河,二是奥尔洪岛。鄂尔浑、奥尔洪与乌洛侯的对音,是建立在乌洛侯人曾在这一地域活动的前提下,不是不着边际的凭空对音。勿吉(靺鞨)人的先人——呼揭居于贝加尔湖一带,乌洛侯人也来自北海,其“风俗与靺鞨同”是有其历史渊源的。
东北地区的女真人有两个来源:其一是“金之先,出靺鞨氏”,这是说女真完颜部出于靺鞨七部中的某部,勿吉、靺鞨、女真相沿袭指的是这部分人;其二是女真出于黑水靺鞨,黑水靺鞨与靺鞨有区别,与黑水部也有区别,黑水靺鞨中的女真,主要来自乌洛侯。这部分女真较早以女真之名登上历史舞台,阿保机初兴就开始征伐这部分女真。契丹东北的女真屡屡被征讨,一是说明这部分女真的势力强大,二是透露出这部分女真距离契丹很近,其所处位置足以对契丹构成威胁,不会在黑龙江中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