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社会形态演进的历史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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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靺鞨七部的离散与重组

《隋书》始为靺鞨立传,记述靺鞨为粟末、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黑水、白山七部。参加过《隋书》编撰的李延寿,在其私撰的《北史》中为勿吉立传,明确提到“勿吉国在高句丽北,一曰靺鞨”(93)。在唐朝人看来,勿吉就是靺羯,或靺鞨,这是没有疑问的。但真实历史是否如是,勿吉是一部,靺鞨(靺羯)是七部,从勿吉到靺鞨的历史如何演进还未弄清楚。

“勿吉”在隋唐时改写为“靺[wa]羯”,讹书为靺鞨[mohe]。靺鞨七部(粟末、伯咄、拂涅、号室、白山、安车骨、黑水)经历了离散与重组的历史过程,地理位置与社会性质都发生了改变,“金之先”就孕育在靺鞨七部的历史变化之中。

一、靺鞨七部的地理分布

史书常以“靺鞨七部”冠称,其实七部各自的独立性很强,各有酋长,不相总一。史籍之所以把他们捏合在一起,统称之为“靺鞨七部”,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有着共同的迁徙经历,而且进入松花江流域后,活动范围毗连成一片,在外界看来,他们是一个整体。

《北史》记载:“勿吉国在高句丽北,一曰靺鞨……去洛阳五千里。自和龙北二百余里有善玉山,山北行十三日至祁黎山,又北行七日至洛环水,水广里余,又北行十五日至太岳鲁水,又东北行十八日到其国。国有大水,阔三里余,名速末水。其部类凡有七种:其一号粟末部,与高丽接,胜兵数千,多骁武,每寇高丽;其二伯咄部,在粟末北,胜兵七千;其三安车骨部,在伯咄东北;其四拂涅部,在伯咄东;其五号室部,在拂涅东;其六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其七白山部,在粟末东南。胜兵并不过三千,而黑水部尤为劲健。自拂涅以东,矢皆石镞,即古肃慎氏也。东夷中为强国。”(94)

《魏书》记载:“勿吉国,在高句丽北,旧肃慎国也……去洛五千里。自和龙北二百余里有善玉山,山北行十三日至祁黎山,又北行七日至如洛环水,水广里余,又北行十五日至太鲁水,又东北行十八日到其国。国有大水,阔三里余,名速末水……国南有徒太山,魏言‘大白’……去延兴中,遣使乙力支朝献。太和初,又贡马五百匹。乙力支称:初发其国,乘船泝难河西上,至太沵河,沉船于水,南出陆行,渡洛孤水,从契丹西界达和龙。自云其国先破高句丽十落,密共百济谋从水道并力取高句丽,遣乙力支奉使大国,请其可否。诏敕三国同是藩附,宜共和顺,勿相侵扰。乙力支乃还。从其来道,取得本船,泛达其国。”(95)

《隋书》亦记载:靺鞨“在高丽之北,邑落俱有酋长,不相总一。凡有七种:其一号粟末部,与高丽相接,胜兵数千,多骁武,每寇高丽中。其二曰伯咄部,在粟末之北,胜兵七千。其三曰安车骨部,在伯咄东北。其四曰拂涅部,在伯咄东。其五曰号室部,在拂涅东。其六曰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其七曰白山部,在粟末东南。胜兵并不过三千,而黑水部尤为劲健。自拂涅以东,矢皆石镞,即古之肃慎氏也”(96)

《隋书》成书早于《北史》,但两者记载的史事基本相同,《北史》是为勿吉立传,勿吉出现于靺鞨之前,故置《北史》记载于前。《北史》部分摘抄《魏书•勿吉传》(97),名为勿吉立传,却言及靺鞨与靺鞨七部,首次形成勿吉转变成靺鞨的资料文本,并披露“自拂涅以东,矢皆石镞,即古肃慎氏也”。肃慎国因勿吉(靺鞨)族群扩张而东迁,被排挤到拂涅以东,近忽汗海(今镜泊湖)。再有,至隋朝开皇年间,粟末部主体南迁,黑水等部进入粟末水,地理分布格局再发生变化,而《隋书》并没有反映这一变化,还在记述“开皇”年前的事情。

根据史料记载,靺鞨七部各有所居。粟末部居最南,其东南邻高句丽,西北在扶余城(今吉林农安)以远;伯咄部在粟末部以北,相当于今拉林河上游附近;伯咄部的东北是安车骨部,东是拂涅部,安车骨部当在今哈尔滨市阿城区阿什河附近,拂涅当在今五常一带,拂涅以东是号室部,近于镜泊湖附近。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相当于今天肇源、肇州一带。

中原史籍对靺鞨的记载,推测的成分很多。诸如《旧唐书•北狄传》载,“靺鞨,盖肃慎之地,后魏谓之勿吉,在京师东北六千余里。东至于海,西接突厥,南界高丽,北邻室韦。其国凡为数十部,各有酋帅,或附于高丽,或臣于突厥”(98)

“靺鞨,盖肃慎之地”。首先是推测的语气,靺鞨是否居肃慎之地还是推测,或者说,靺鞨有一部分居肃慎地;其次是靺鞨不止七部,“其国凡为数十部”;再次,哪些部落附于高丽,哪些臣于突厥也不能确定;复次,“北邻室韦”也是很含混的表述。在靺鞨的西北,有乌洛侯人、豆莫娄人,却没提及他们。根据史料记载仅能对靺鞨的方位作大致的判断,靺鞨七部的北、东北当有豆莫娄人,东南为高句丽,西面为突厥,西北为室韦。

二、粟末部与高句丽的争斗

靺鞨七部中的粟末部与高句丽经常发生冲突,“每寇高丽中”。粟末部与高句丽及其附属的靺鞨部形成对立的格局,被迫南迁。敌对势利的强大促使粟末部不得不寻求靠山,先归附隋朝,后又归附唐朝。

《隋书》记载粟末部首领突地稽“悦中国风俗,请披冠带,帝嘉之,赐以锦绮而褒宠之”(99)。粟末部有悦中原文化的需要,但这不是归附中原的关键。高句丽等敌对势力的联合迫使粟末部别无选择地依附朝廷,并极力讨隋唐皇帝的欢心。首领突地稽曾陪隋炀帝南巡江都,得到隋炀帝的赏识。唐太宗对突地稽更是器重有加,封官、赐姓。粟末部与隋唐建立密切关系的主要目的是要依靠朝廷,帮助其恢复旧土。

《太平寰宇记》引隋《北蕃风俗记》记载:“初,开皇中,粟末靺鞨与高丽战不胜,有厥稽部渠长突地稽者,率忽使来部、窟突始部、悦稽蒙部、越羽部、步护赖部、破奚部、步步括利部,凡八部,胜兵数千人,自扶余城西北举部落向关内附,处之柳城,乃燕郡之北。”(100)

在开皇(581—601)年间,只有粟末部,没有粟末靺鞨,《太平寰宇记》中出现粟末靺鞨显系转引《北蕃风俗记》时窜加进来的。粟末部在高丽及其附属的靺鞨部落联合围攻下,被迫南迁柳城郡(隋,柳城郡,唐武德元年改营州总管府),归附隋朝。

粟末部从第二松花江一带南迁后,高句丽与靺鞨某些部落瓜分了粟末部的旧地。一时间,高句丽俨然东北的霸主,西联突厥(101),东袭百济与新罗。高句丽不守“臣节”招来隋唐半个多世纪的征伐。在征伐高句丽的战争中,粟末部始终是隋唐征伐大军的中流砥柱,出力颇多。隋征高丽,突地稽率部参与。《北史》记载:“及辽东之役,突地稽率其徒以从,每有战功,赏赐甚厚。”(102)唐高宗再征高丽,突地稽子李谨行为营州都督,总掌辽西诸事,又拜右领军大将军。高句丽灭国后,粟末部复故土,并且成了东北地域诸部的盟主,是有粟末靺鞨多部联合体的出现。

粟末靺鞨,是以粟末八部之一的厥稽部为主体的部落联盟,渤海大氏的先民就曾是加入其联盟者之一,被新罗人称为“粟末小蕃”。唐乾宁四年(897),新罗与渤海争夺朝贡国的位序,新罗得居上位,新罗孝恭王上唐昭宗的《谢不许北国居上表》云:“臣谨按渤海之源流也,勾丽未灭之时,本为疣赘部落,靺鞨之属,实繁有徒,是名粟末小蕃,尝逐勾丽内徙。其首领乞四比羽及大祚荣等,至武后临朝之际,自营州作孽西(疑‘东’,笔者改)逃,辄据荒丘,始称振国。”(103)

“粟末小蕃”指的是大祚荣之父舍利乞乞仲象所部。渤海大氏与粟末部的关系建立于唐灭高句丽后,舍利乞乞仲象徙居营州附近,加入粟末靺鞨联盟,“靺鞨之属,实繁有徒”。诸多部落联合组成的粟末靺鞨藩属于唐朝,作为蕃部的粟末靺鞨之下还有诸多藩属,即是“小蕃”。“粟末小蕃”被理解成粟末部本身,造成大氏是粟末靺鞨的误解。开皇中,粟末部归附时已有八部,“胜兵数千”,且屡建边功,朝廷特别重视。隋炀帝授粟末部首领突地稽金紫光禄大夫、辽西太守,封“扶余侯”。《旧唐书》也记载:突地稽“贞观初,拜右卫将军,赐姓李氏。寻卒。子谨行,伟貌,武力绝人。麟德中,历迁营州都督。其部落家僮数千人,以财力雄边,为夷人所惮”(104)

从政治地位、军事力量和经济实力看,粟末靺鞨确实有能力震慑东北诸部,甚至包括新罗。《三国史记》记载:新罗文武王十一年(671),新罗侵百济,唐兵来救。文武王十二年七月(672),“唐将高保(当‘侃’)率兵一万,李谨行(突地稽之子,笔者加)率兵三万,一时至平壤,作八营留屯……(文武王)十五年二月刘仁轨破我兵于七重城。仁轨引兵还,诏以李谨行为安东镇抚大使,以经略之……(同年秋九月二十九日)李谨行率兵二十万,屯买肖城……又我兵与唐兵大小十八战,皆胜之,斩首六千四十七级,得战马二百匹”(105)

李谨行所率汉蕃之兵是讨伐新罗叛乱的主力,任职于安东都护府(106)(107)之下是可能的,但具体官职不详。至于《三国史记》所载“安东镇抚大使”一职,不见中国史籍的记载,待考。

平定新罗叛乱是一场殊死拼杀,李瑾行所率汉蕃兵为二十万,牺牲六千余人。唐朝对新罗的政策作出调整,安东都护府的治所于上元三年(676)徙置辽东故郡城(今辽阳市)。仪凤二年(677),又徙置新城。安东都护府治所从平壤西徙后,同时取消了州县长官由“华官参治”的办法,一律改任土著的高句丽人。李谨行可能回到营州都督府任职。史载李谨行于682年死去,陪葬乾陵,粟末靺鞨的显赫时代也随之结束。

三、女真完颜部先民在渤海国大联盟中

渤海国的建立取代了粟末靺鞨在东北的地位,靺鞨成为渤海国三大建国集团之一,“金之先”就在靺鞨集团之中。

李谨行之后,粟末靺鞨的首领仅见乞四比羽,称“靺鞨酋”。营州动乱中,靺鞨酋乞四比羽与舍利乞乞仲象率部出奔。据《新唐书》载:“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姓大氏……万岁通天中,契丹尽忠杀营州都督赵翙反,有舍利乞乞仲象者,与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丽余种东走,度辽水,保太白山之东北,阻奥娄河,树壁自固。武后封乞四比羽为许国公,乞乞仲象为震国公,赦其罪。比羽不受命,后诏玉钤卫大将军李楷固、中郎将索仇击斩之。是时仲象已死,其子祚荣引残痍遁去,楷固穷蹑,度天门岭,祚荣因高丽、靺鞨兵拒楷固,楷固败还。于是契丹附突厥,王师道绝,不克讨。祚荣即并比羽之众,恃荒远,乃建国,自号震国王,遣使交突厥。”(108)

《旧唐书》与《新唐书》记载渤海建国的过程大同小异,个别地方互有补充(109)。契丹首领李尽忠发动叛乱,舍利乞乞仲象与靺鞨酋乞四比羽出走,分别保太白山之东北与阻奥娄河,“阻奥娄”河,据[ʤ]变读为[d],“阻奥娄”[ʤu-ɔ-l],变读为[du-ɔ-l],当是洮儿河。又根据乞四比羽被李楷固杀死在“鸭绿之野”的记载,“鸭绿之野”与鸭绿江没有关系。李楷固,契丹酋帅,以“控弦之士七百骑,垂橐入塞,解甲来朝”(110)。武则天“以(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务整为右武威将军,使将兵击契丹余党,悉平之”(111)

靺鞨酋乞四比羽不受命,武则天诏玉钤卫大将军李楷固等“击斩之”(112)。是后李楷固“殪靺羯于鸭绿之野,覆林胡于榆(关)之外”(113)。“鸭绿”当是“鸭子”的音变,在阿尔泰语系中,蒙古语、朝鲜语、通古斯语中读[r][l]与突厥语读[z][š]存在对应关系(114)。唐朝时期,突厥语族、蒙古语族、通古斯语族汇集黑龙江流域,语言现象后面有诸语族混居的历史。在此时此地,鸭绿,[yaru]亦可读[yaz],鸭子。“鸭渌”出于靺鞨人的语言,亦是朝鲜语、蒙古语以及通古斯语的发音,“鸭子”是突厥语族的发音。“鸭渌”与“鸭子”常常出现混乱记载,《金史》记载:天会四年(1126)四月“庚寅,闻鸭渌、混同江暴涨,命赈徙戍边户在混同江者”(115)。鸭渌、混同江连在一起叙述,说明“鸭渌”与混同江相近,鸭渌不是今天的鸭绿江,而是辽金时期的鸭子河。

鸭绿之野,当为《辽史》中的“鸭子河泊”,鸭子河泊地理位置的勘定有多种说法(116)(117)(118),笔者赞同贾敬颜先生的观点,即今洮南县东北、洮儿河右岸黄花稍泊子为鸭子河泺(119),也就是“鸭绿之野”。洮儿河、鸭绿之野本粟末部故地,乞四比羽返回故地是合理的。乞四比羽部被李楷固击败后,残部东走与乞乞仲象子大祚荣部相合于天门岭,李楷固追击,发生天门岭之战。

武则天为安抚叛军,曾封乞四比羽许国公,乞乞仲象震国公,朝廷分别册封二人,有众建蕃部、“推恩”二者的用意,但根本上是顺应乞四比羽、乞乞仲象原本就是两个部部落首领的实际情况。唐朝把大祚荣之父乞乞仲象与靺鞨乞四比羽区分对待,分别册封,已说明他们不是同部。历史信息表明乞乞仲象、大祚荣非靺鞨氏,以此看释一然所说“渤海乃靺鞨之别种”(120),“别种”即非靺鞨,渤海大氏非靺鞨是有历史根源的。此“渤海”当指乞乞仲象、大祚荣的大氏集团。释一然所撰《三国遗事》成书于元朝初年,大氏“乃靺鞨之别种”不仅仅是考诸“上诸文”,可能与一然和尚的游历考察有关。渤海指大氏集团,渤海建国前的靺鞨指的是乞四比羽的靺鞨集团。

渤海建国后,靺鞨集团主要由粟末部的遗裔和靺鞨诸部中的伯咄部、拂涅部、安车骨部、号室部、白山部等遗裔构成。文献记载,唐亡高句丽后,靺鞨诸部多奔散、无闻。其实奔散的伯咄、拂涅等靺鞨部并没有消失。《旧唐书》载:“其白山部,素附于高丽,因收平壤之后,部众多入中国。汩咄、安居骨、号室等部,亦因高丽破后奔散微弱,后无闻焉,纵有遗人,并为渤海编户。”(121)《新唐书》记载:“王师取平壤,其众多入唐,汩咄、安居骨等皆奔散,寖微无闻焉,遗人并入渤海。”(122)

贾敬颜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撰文《记游牧民族的文化传承》中总结道:“游牧民族有它的历史继续性,只是这种继续性若隐若现,不似定居的农耕民族那样显著,那样直接,那样脉络分明,甚而给人们留下的只是些耐人寻味的蛛丝马迹。”(123)靺鞨人是不是游牧者不能确定,但他们不是定居民族,存在游动性,且经过一场战乱,他们在此处此时消失,又在彼时彼处出现,流露出“蛛丝马迹”是可以理解的。研究北方民族史,这种“蛛丝马迹”应该给予重视。

所谓渤海国是以大氏集团为核心,联合靺鞨集团和高句丽“余烬”,三个集团联合建立的高级部落联盟,“金之先”属于渤海国中的靺鞨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