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山雪水温](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33/46197033/b_46197033.jpg)
沙丘
那三间土房,是在一片沙丘上慢慢长出来的。
这片沙丘在村子里叫沙岗,像一只扣在桌子上的碗,寂寥在雪水温的东北角。沙岗是一片墨绿的玉米,一条小路从玉米地穿过,一垄一垄蹬上去,像爬一条又深又窄的梯子。梯子尽头,就是河汊口,坐在河边就可以钓鱼了。沙岗高处的碗底儿部位,多少年不长秧苗儿,一根杂草也不长,光秃秃的,如同一个谢了顶又心有不甘的脑袋。
一阵风刮过去,有的掉了队,挂在窗玻璃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小孩子委屈的哭喊。他们都上学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孤独成了一件大事情。多年以后,这种风声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孤独里。
父亲扛着一把铁锨出去了。黑黑的雪尚粘在阴沟里,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劲儿,他走路的样子让人羡慕,仿佛心里早已掂量好一件非干不可的事儿。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指望着他能分配给我一点儿计划。
他推来一辆独轮翻斗车,电影里老区农民支援前线的样子,一脸兴奋地把高岗处的沙土推向周边的坡地,一趟一趟,夜以继日。
我跑过去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父亲将满车斗的沙土掀向坡下,沙子像泼出去的水,汇成一片汪洋,看不出原来的分量,好像它们是自己淌过来的。
他瞄了我一眼,又梗着脖子,望着暗流涌动的黄沙,说,盖房子。
咋不找平场地盖,跑沙岗上盖啥房子?
岗上高,一辈子不受雨水的气。
父亲用整整一个春天的时间,把东北岗上的沙子推出了一片平地。远远望过去,沙岗不再是一个扣着的碗了,变成了一个大圆盘子,四平八稳地扣在了大地上。
转年的春天里,他要垒墙了。
石头地基是头年的秋天打下的,像一个放倒在地上的大大的“目”字,深深嵌在沙岗上,方方正正。我坐在一个“A”形草棚里。草棚子盖在这栋尚不见身影的房山头上,算是临时工棚。早上醒来,我把一摞油饼、一碟煎鸡蛋和一壶凉开水拎到草棚里,坐在那儿,像一个地主,在观摩一部默声电影,里面只有一个长工,一个故事,他在盖房子。
看一个人盖一幢房子,对一个孩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绝望的事。
父亲差不多有五十岁。五十岁了,他突然雄心勃勃要盖一幢房子,现在想,他是不是要为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大半生做最后的一搏呢?
父亲用马车拉来了黄土,小山一样堆在“房”后。这种黄土很黏,吐几口唾液,便可在木板上拍打出汽车、坦克、轮船和无数战无不胜的士兵,在阴凉处慢慢晾干,威武而雄壮。我在拍打中消磨掉“看”盖房子的寂寞时光。我热爱这堆黄土,远胜过眼前这幢虚幻的遥无完期的房子。
父亲和我一样,对这堆黄土表现出无比的热爱。他从坡下河汊里挑来水,将黄土和成又稠又黏的大泥,然后将泥浆摔在用木板钉制的长方形模子里,脱出有棱有角的土坯。父亲在“房子”四周摆满了土坯,一排又一排,沙岗上,沧海横流,俨然成了列满士兵的战舰。有好坯子,才能锤炼出好的士兵,就像有一个好的将领,方能打下一场好仗。
父亲的将士们严阵以待。
在雪水温,房墙有好几种垒法:一种是冬天里伐下碗口粗的柞木、榆木或者桦木,打成标尺的柈子,垒墙了,在地基上一层柈子一层泥,直到檐下,这是柈子墙;一种是秋天要备下成捆成捆的乌拉草,垒墙了,满手抓上一把,蘸上泥浆,拧上劲儿,粗粗壮壮的在地基上盘环,盘叠几层,顺着地基还要横上两根细木,再浇灌黄泥以牢固,这是辫子墙;再一种便是父亲要垒的土坯墙,这种墙的房子周正耐看,冬暖夏凉。
墙垒到一人高的时候,我看出了房子的模样,人便活跃起来,在墙根下跑来跑去,规划着哪里是我的房间,哪里可以放我的弹弓和坦克。
我问,下雪的时候,我们就能住进新房子了吧?
父亲抱着一块土坯沉想了片刻,说,下雪的时候才封房盖儿,不能住,太冷。
噢,那为啥不把房子盖在屋里呢,那样不就不冷了么?
父亲没听清我的疑问和设想,他搬弄一个卡凳。他在矮墙的周围放置了许多“7”字卡凳,凳上铺了一溜单行跳板,踏上去颤颤悠悠,惊险而刺激,充满诱惑。
夏日的夜晚,父亲躺在他的房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斗。我不知道,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里,他都想了些什么。
他会想些什么呢?
村子里的孩子三三两两从我家房子旁边路过。他们扛着鱼竿,拎着蚯蚓罐,毫无疑问,他们是结伴到河汊口钓鱼去了。
我不能去钓鱼了,我要和父亲盖房子。我成了随叫随到的小支使,父亲在跳板上,我要给他递烟、递火、递水、递家把什。看着伙计们大摇大摆又幸灾乐祸从河汊口回来,我懊恼至极,心想,这个房子要是这样盖下去,一辈子都别想去钓鱼了,我的一生,算是毁在这个房子上了。
这个房子并不知道,一个孩子曾那么渴望离开她;多少年后,又那么迫切地想回到她的身边。也许,这幢房子并不怎么喜欢我,我只是她的一个过客。奇怪的是,无数个夜晚,我的梦都停留在那儿,很久很久,挥之不去。
过往的大人远远地讥笑父亲,这么个盖法儿,娶儿媳妇还是来得及呢。
父亲嘿嘿嘿地笑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来得及,来得及。
我心里嘟囔,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我宁愿不住这个破房子,我宁愿天天到河汊口钓鱼去!然而,令村里人惊诧不已的是,父亲竖起了雪水温村头一幢油苫纸盖的房子。
上房盖了,沙岗上站满了观望的人。父亲腰上挂着一个钉子盒,在房顶上叮叮当当地走钉,有条不紊。我在地面上手忙脚乱地为父亲穿钉子帽儿。钉子帽儿是用橡皮大小的油苫纸做成的,我在一个有漏眼的铁砧上,把钉子穿到苫纸片里,听到父亲高高在上地喊,来钉儿!我便猴子一样噔噔噔爬上卡凳,跷着脚把帽钉儿供应给前线的父亲。
被束缚起来的日子让人丧失了想入非非的能力。如果没有扛着鱼竿的孩子从房后经过,我差不多已经忘了河汊口那边的事儿了。在父亲的汗流浃背和人们的唏嘘声里,我神奇般触摸到了梦想、信念,以及关于创造最原始的那份踏实与快乐。
我躺在帐篷门口酣然睡去,仿佛沙岗上这片乱七八糟景象,都是我弄的,我疲惫至极。一个孩子的疲惫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但更疲惫的事情发生在了我午后的梦里。我眼前的房子漂亮极了,墙角晃着许多蝴蝶,高高低低,彩色的翅膀闪来闪去,忽然扇过来一阵狂风,蝴蝶不见了,房子轰的一声,变成了一堆黄沙。
世间的一个角落里,很少有人知道,在这片沙岗上,曾经有过一幢房子。也很少有人看见,一个人,默无声息地干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孩子,做过这样一个梦。和我一样,父亲在他苦度世上最后的几年里,这个房子与他相隔甚远,两不相干。
房子盖得很顺利,第三年的秋天,我们终于住进了沙岗上崭新的房子里。
出嫁多年的大姐二姐相约着从婆家回来,帮母亲擦拭玻璃,安顿物件。房子里到处是石灰粉潮湿的味道,姐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还有窗台下墙面我胡乱抹上去的手纹印痕。
父亲到河汊里下了一张大网,他要挂一条鱼回来。用他的话说,住新房子了,弄条大鱼炖上,才对劲儿。
父亲顺便在河汊里洗了一个澡。水很凉,父亲的脑袋露在水面上,嘴里长长地舒着气,大声说痛快。十几年后,经过反复的折腾,我好歹考上了一所大学。也是深秋,我来到河汊口洗了一个澡。水浸漫着肌肤,像针扎一样——我忽然感觉到,在了却了一桩心事之后,站在刺骨的河水里,真是一种大痛快。
看父亲一个人燕子啄泥般盖房子的时候,我自始至终都是绝望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去完成这样一个心愿。可是,当他果真盖好了他的房子,惆怅敬慕之余,我更加绝望——我的一生,也许永远也不能像父亲那样,自己亲手去盖一间房子来住了。
我们在沙岗上的房子里一口气住了二十多年,直到把那个新土房住成了老土屋。积年的墙泥一层层剥褪,土坯裸在外面,风雨侵蚀,已看不出一块叠一块的坯子了,它们无法分割地粘在了一起——那的确成了一座黄泥拍打起来的实实在在的土屋子了。
父亲在那个房子里度过他的七十岁生日,他躺在他的土炕上,慈祥着瘪瘪的腮,微笑着看他的儿女们,他儿女的儿女们,围着桌子喝酒,打麻将,争吵。一年秋天,黑龙江涨起了大水,水漫村庄,有人家的火炕被淹塌,有人家的苫房草被冲走,我家沙岗的院落却滴水未进。
房子也有它的命。它在人世的沧桑中渐渐老去。许多年后,我站在远处向那幢老房子望去。父亲盖起那幢房子,当年在我眼里高高耸起,如今是那样的矮小,萎缩在同样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间。悠远的天空下,老屋静卧在那片高高的沙岗上,漂泊在我前生后世的记忆里,临风沐雨。
他的确老了。
二哥在乡里盖起了四间大砖房,为让父亲母亲搬过去一起住,自作主张把沙岗土房子卖掉了。搬家的那天,父亲去沟堂给果树打叉了。三辆大车,十几号人,七手八脚把沙岗搬得空空荡荡,只剩一幢孤零零的老房子,了无生气。
站在沙岗上,我想起父亲好像说过,沙岗上这幢房子,能住一辈子。所谓一辈子,就是消磨一幢房子的时间到了,这幢房子还在。
住久了的房子,就成了家。你在房子里坐着发呆,会觉得时光在每一面墙上、每个物件上慢了下来,而外面的时间在飞快地流逝,离这幢房子越远的地方流逝得越快。
我进城后娶妻生子,沙岗上的房子几经流转,变换了数不清的主人。直到雪水温整村并到乡里,四周被改造成一垄一垄的田地,这个房子仍矗在沙岗上。往来的路人,在田里干活累了的人,常进到房子里歇一会儿。村子不在了,一茬一茬人不在了,有的远走他乡,有的埋在了村子下面。只有这个房子还在。
人终究还是活不过一幢房子。
一天下午,父亲出去喝酒,夜晚未归。母亲打发我们去找,找遍了所有他常去的人家,不见人影。又去沟堂里看果树的小窝棚里找,仍没有人。那夜下了很大雨,我和二哥的车子陷在山路上,搞得两人浑身泥水,怨气冲天。回到家里已是半夜,父亲仍旧没有回来。
全家人急得要疯掉。母亲担心他醉酒后睡倒在沟边被淹,一向温和的她咆哮着命令我们再出去找,死也要把人给找回来。
漆黑的雨夜里,兄弟几人像一群幽灵,在村里村外游荡,寻找我们年逾七旬的父亲。天快要亮了,我猛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冥冥之中,我知道父亲一定在那儿。
一路狂奔,跑到沙岗。沙岗的房门上虚掩着,老屋依旧空空荡荡,散发着一种潮湿的气味。我推开东屋的门,朝着黑黢黢的屋子说,爸——
我说,爸——回家吧——
半晌,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喃喃道,是老三吧,快进屋,看,这大雨,咱盖的房子,一点儿不漏啊!